
少年心事
辛棄疾的歸宋路
▲辛棄疾故居。聶作平攝
▲辛棄疾塑像。聶作平攝
聶作平
童年的記憶深刻而恒久。許多年過去了,少年弟子江湖老,當人到中年的辛棄疾在酒後的午夜挑燈看劍時,他又一次想起了20多年前,他親愛的祖父帶他去看桂花的那個秋天。
中原的秋天風清氣爽,一樹樹桂花競相綻放。那是一片細如粟米的金桂,宋人呼為紅木犀。看桂花的地方叫凝碧池。如果退回30年前,辛棄疾不可能到這裡看桂花。因為,那時候,這裡是警衛森嚴的皇家園林。然30年後,昔日堆金砌玉的皇家園林,兵火劫余,荒草過膝,人跡罕至,惟有一叢叢桂花,在漸漸淒緊的霜風中寂寞開無主。
彈指間,看桂花的少年已是悲欣交集的中年。又一個桂花開放的秋日,辛棄疾想起了少年時在凝碧池看過的紅木犀。他心中升騰而起的,不僅是王朝鼎故的黍離之悲,更多的,是身世浮沉的自傷自嘆:“是自家,香底家風。又怕是,為淒涼,長在醉中……”
祖 父
暑氣蒸騰的七月,泉城濟南草木葳蕤,綠意豁人眼眸。作為濟南地標的大明湖,荷花盛開,遊船來往,無論是湖畔的游道還是點綴於湖中的亭&樓閣間,到處是人。我原本以為應該沒有多少人關注的位於湖濱的辛稼軒祠,竟然也人滿為患。好在,我知道,這座規模不大的稼軒祠,其實原本是紀念李鴻章的李公祠,上世紀60年代初才改建為稼軒祠。
就是説,它並非辛棄疾故居。
《宋史·辛棄疾傳》説,辛棄疾字幼安,齊之歷城人。準確地説,辛棄疾的出生地,不在今天的濟南市區,而是在濟南市郊——從大明湖出來北行復東行,過臨港立交,是一條鄉村公路。公路兩旁,茂盛的楊樹和梧桐遮住了午後的驕陽,馬達的低鳴聲中,插進了蟬兒的高唱。公路一側,楊樹和梧桐蔭下,兩段白色的圍墻,連接着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正中大書:辛棄疾故居。
這裡,既是後人所建的辛棄疾紀念館,也是史料中所載的辛棄疾故居,同時還是辛棄疾的出生地。他在這裡,斷續生活了22年。
這個地方叫四風閘村,行政上,隸屬濟南高新區下轄的遙墻街辦。如同大多數名人桑梓一樣,遙墻一帶也有不少以辛棄疾名號命名的地名和機構,如稼軒路、稼軒家園小區、農商銀行稼軒分理處、稼軒小學……對普羅大眾來説,他們或許並不懂辛棄疾的詩詞歌賦,也不一定清楚他的文治武功,但當他的名號如此直觀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歷史與先人,便不再是史書裏了無生氣的繁體字,而是具有了人間煙火的血脈相承。
進入辛棄疾紀念館,迎面是一尊辛棄疾的塑像。身材高大的辛棄疾戎裝打扮:冠頭巾,披戰袍,背箭壺,握長劍——與想象中的文人完全不同,這是一個標準的武人。
剛剛學會了背誦“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的兒子見了,好奇地問:辛棄疾不是詩人嗎?怎麼像個將軍?
是啊,文人辛棄疾,為什麼變成了武人辛棄疾呢?
也許,這一切,得從辛棄疾的祖父説起。
辛棄疾在《進美芹十論札子》中自陳身世説:“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意思是説,他們辛家幾代人以來就生活在濟南,還被朝廷重用,深受國恩。查辛啟泰所編《稼軒先生年譜》可知,辛棄疾的六世祖辛維葉,始從狄道(今甘肅臨洮)遷居濟南,曾做過大理評事。如以20餘年為一代的話,則辛維葉大約與蘇軾是同輩人。五世祖葉師古,儒林郎。曾祖辛寂,賓州司戶參軍。這三位祖先的級別都非常低,不過是正九品或從八品的小官,很難稱得上“荷國厚恩”。辛棄疾如此説,套話罷了。有意思的是,他的祖先中,只有祖父辛讚級別比較高,先後做過譙縣令和開封知府,贈朝請大夫,為從五品上,比其他三位祖先高得多。
但是,令辛棄疾尷尬的是,祖父做的不是宋朝的官,而是宋朝的敵人金朝的官。
故此,在這份寫給朝廷的報告裏,辛棄疾為祖父的行為作了解釋:“大父臣讚以族眾拙於脫身,被汙虜官,留京師,歷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就是説,由於家族人口眾多,為了討生活,祖父不得不在金國入仕,輾轉各地做官。但是,“非其志”——這不是他心中樂意的,是不得已的無奈之舉。
從辛棄疾後來的事跡倒推,他對祖父的解釋符合實情。
辛棄疾出生前15年,即1125年,崛起於東北密林中的女真人建立的金國大舉南侵。造成金軍南侵的最重要原因,乃是宋朝誤信馬植之言,聯合金國滅遼。——其時,金、遼、宋三足鼎立,金強,遼弱,宋最弱。這種情況下,對宋朝來説,上策是聯合遼國對抗金國,才可能獲得自身安全。但是,為了收復幽雲十六州,宋朝草率地與金國結盟。而在滅遼之後,宋朝既未拿到幽雲十六州,還被金國看出了自身的虛弱。
挾滅遼之餘威,金軍鐵騎南下。畢生耽於琴棋書畫的宋徽宗,將皇位禪給兒子宋欽宗並遣使求和。1126年,金軍渡過黃河,京城開封被包圍。在戰、和、逃的反反復復中,開封城破,宋徽宗、宋欽宗淪為金人俘虜,並於1127年連同諸多宗室、嬪妃、官員和工匠一起,押往遙遠的北方。這就是岳飛在他的《滿江紅》裏,發誓要以“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來復仇的靖康恥。
同年,宋徽宗的20多個兒子中,唯一因在外而逃脫金軍俘獲的康王趙構,於南京(今河南商丘)踐祚稱帝,是為宋高宗,史稱南宋。
金軍北撤後,先後在中原地區扶持了張邦昌的偽楚和劉豫的偽齊作為與南宋的緩衝。其時,包括開封在內的中州重鎮,曾反復易手。儘管金軍曾長驅直入,深入到江浙及江西,逼得宋高宗浮舟海上,但金國也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滅宋並佔領廣大南方地區。宋金之間的戰爭,互有勝負。如是,在宋高宗曲意主和而南北對峙之勢已成的前提下,雙方達成和議——名將岳飛成了最大犧牲品。
這一年,辛棄疾兩歲,還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兒。
辛棄疾的老家濟南乃至大半個山東,都是在靖康之變不久後即為金軍所佔。換句話説,這裡是宋朝疆土淪陷較早的地區。
因家族人口眾多,辛讚又肩負着養家糊口的責任,只好入仕做官。雖然這官是金朝的,“非其志也”。
但一個人乃至一大家人要吃飯要穿衣,要稍微像個人樣地活下去,那麼,很多時候,就需要付出代價。如同海子詩云: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來澆灌家園。
北宋末年,徽宗昏庸懶政,沉醉於琴棋書畫與歌兒舞女,朝中奸臣當道,黨同伐異,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以此來説,金朝滅北宋後,中原地區普通人的生活,與在北宋時相比,未必就更壞。且對底層民眾來説,到底是趙家天子還是完顏家天子,只要還能有口飯吃,還不至於走投無路,他們並無太大意見。
但是,讀書人,或者説士人、知識分子卻不一樣。對辛讚來説,他一家幾代人都在宋朝做官,雖然官小,也屬肉食者行列。他自小受到的儒家文化教育,使得華夷之防如同烙印般與身俱存。山東更是聖人之地,禮儀之邦,儒家道統尤深。面對金軍橫行,“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的現實,作為一個士人,辛讚不可能無動於衷。他幻想南歸,幻想在金人的統治區域揭竿而起,成就一番英雄事業。
然而,他老了,他有一大家子男女老少要供養。他只能把希望寄託在漸漸成長的孫子身上——種種跡象表明,辛棄疾的父親過世很早。
當祖父沉睡地下,化作螢火與腐殖質時,如祖父之願南歸的辛棄疾回憶説,大父臣讚“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
那時候,公務之餘,祖父就帶着辛棄疾等幾個後輩出行(辛棄疾有幾個堂兄弟而無同胞兄弟),他們登上高處,指點如畫江山。辛讚告訴他們,這原本都是大宋山河,並教育他們不忘國恥,把握時機,起兵反金,為君父報不共戴天之仇。
辛讚輾轉數地做官,都帶上了辛棄疾。在亳州,他讓辛棄疾拜名士劉瞻為師。
劉瞻字嵒老,亳州人,金主完顏亮時進士,後做過史館編修,元好問説劉瞻的詩“工於野逸”。劉瞻的學生中,最優秀的有兩個,一個是辛棄疾,一個是黨懷英。黨懷英本是陜西馮翊(今陜西大荔)人,其父在山東泰州為官並死於任上,黨氏遂家於泰州。黨懷英長辛棄疾6歲,二人不僅同學,而且同舍。此外,他們還同為蔡松年學生。蔡松年故居在河北真定,其書堂名為蕭閒堂。元人虞集過真定蕭閒堂時,曾作小詩緬懷辛棄棄:“受業蕭閒老,令人憶稼軒。高堂何處是?湖曲長蘭蓀。”世事變幻,100多年後,昔日辛、黨讀書的蕭閒堂,已變成一片長滿菖蒲的湖水。
辛棄疾與黨懷英感情甚篤,號稱辛黨。那麼,為什麼最終黨懷英留在北方並出仕金朝而辛棄疾南歸呢?有一種説法是,當年,辛黨二人曾用蓍草占卜前程。辛得離,於是投身義軍並決意南歸;黨得坎,於是留在中原,讀書入仕。
我懷疑這是一種以果推因的牽強附會的解釋。縱使古人迷信,但兩個青年大概率不會用一次偶然的占卜來決定此後的人生。更大的可能是,扯旗造反不僅要冒殺身甚至滅族之禍的風險,還有一條很現實,那就是拿得出招兵買馬的錢。
辛棄疾祖上幾代,雖然職務不高,卻是官宦世家,尤其祖父辛讚還做過開封知府這種中高級官員,經濟上要比父親早逝的黨懷英好得多——黨懷英多年未中進士,其子不得不為人牧豬求食。
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黨懷英幼年喪父,隨母生活。在他看來,能夠讀書入仕,得個一官半職奉養老母,便是人生最大職責。而辛棄疾,自小受祖父影響,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觀念深入骨髓。
應該就是在辛讚知開封府期間,辛棄疾隨祖父一起來到了開封。此時,這座幾十年前曾經無比繁華、壯麗的天下第一大都會,經過一次次戰爭與洗劫之後,早已不復昔年景象。在裏城與外城之間,不復有屋,“大抵皆墟”;《清明上河圖》濃墨重彩勾勒的不少通衢大街,竟被墾為耕地;大宋第一名寺大相國寺,“傾檐缺吻,無復舊觀”;皇家園林金明池,“斷棟頹壁,望之蕭然”;金水河裏,早年宋徽宗令無數人妻離子散弄到艮岳的各種奇石四處可見,爬滿青苔。比辛棄疾長14歲的詩人范成大出使金國時,目睹廢都開封的破敗後寫詩道:“菜市橋西一水環,宮墻依舊俯清灣。誰憐磊磊河中石,曾上君王萬歲山。”
當辛棄疾在祖父的帶領下,踩着遍地秋風走進桂花飄香的凝碧池時,想想書籍中描繪過、祖父口中講過的大宋首都的錦繡繁華,再對比如今的蕭條荒涼,少年心中,是震驚,是嘆息,也是憤怒。
義 軍
科舉時代,學而優則仕是每一個書香門第的不二之選。對辛家來説,五六代人都讀書入仕,就像杜甫曾經驕傲的那樣,“奉儒守官,未墜素業”。不過,對辛棄疾而言,情況卻有點複雜:他自小讀書求學,當然也想要走科舉之路。可無論是祖父還是他自己,都不願生活在金朝統治下,遑論應金朝之試,求金朝之官?
後來,辛棄疾對他兩次參加金朝科考作出了解釋——他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為了深入金人統治中心,了解金人的軍事部署及政治局勢:“臣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
辛棄疾兩次參加進士試,均落榜。對他來説,反而是一種最佳結果。因為,如果中了進士,他就會被金朝授予官職,那時,到底是赴任還是不赴任,都是兩難。而落榜,既可以像祖父吩咐的那樣“諦觀形勢”,又可以從容回來。
第二次參加會試是在1160年。當辛棄疾從燕京回到四風閘時,祖父辛讚去世了。
此時的金國,正在發生風起雲涌的劇變。
1160年,在宋,為高宗紹興三十年;在金,為金主完顏亮正隆五年。完顏亮,史書習稱金主亮或海陵王。
完顏亮得位不正,是一個弒君者,他是濺着堂兄的鮮血登上皇位的。
辛棄疾出生前5年,即1135年,金朝第二任君主金太宗駕崩(同年,宋徽宗在五國城去世),開國之君完顏阿骨打的嫡長孫完顏亶即位,是為金熙宗。
金熙宗幼年時就接受了良好的漢文化教育,能用漢語賦詩作文。他推崇儒學,曾親往曲阜祭祀孔子。在位之初,頗有仁政。故《金史》説,“熙宗之時,四方無事,敬禮宗室大臣,委以國政,其繼體守文之治,有足觀者。”然而,在位後期,他卻飲酒無度,常於酒後殺人。他的兄弟、皇后、嬪妃和大臣,多人被他一怒之下殺害。
完顏亮係完顏阿骨打的庶長孫,他的父親完顏宗幹是阿骨打的長子,他自認比金熙宗更應該繼承帝位,故此“遂懷覬覦”。
金熙宗酗酒嗜殺,“群臣震恐”,人人自危之下,完顏亮與駙馬唐括辯等人發動政變,矯詔進入宮中,“亮復前手刃之,血濺滿其面與衣。”政變成功後,完顏亮登基,成為金朝第四位皇帝。時為1149年,辛棄疾9歲。
完顏亮具有複雜的雙面性。一方面,他崇尚漢文化,即位前就“頗知書,好為詩詞”;即位後“好文辭,猶不輟”。通讀他留下的幾十首詩詞就會發現,完顏阿骨打的這位後人,其實已被漢化為優秀的詩人、詞人。如其寫驛竹的七絕:“孤驛瀟瀟竹一叢,不同凡卉媚春風。我心正與君相似,只待雲梢拂碧空。”另一方面,完顏亮“為人僄急,多猜忌,殘忍任數”。與他的堂兄金熙宗相比,他更加血腥嗜殺。上&後,他除了殺害一批大臣——包括與他共同政變的唐括辯外,還殺了金太宗子孫70餘人,宗幹子孫30餘人,其他宗室50餘人。甚至,就連太祖長公主和名義上是他的母親的皇太后徒單氏(徒單氏乃完顏亮之父完顏宗幹正室,完顏亮係完顏宗幹側室大氏所生),都被他殺掉。
完顏亮的濫殺,其子、太子完顏光英亦頗為不滿。有一次,完顏光英在讀《孝經》時問左右:《孝經》上説“三千之罪莫大於不孝,何為不孝”?左右回答説,比如有人下棋飲酒,卻不贍養父母,這就是不孝。完顏宗英的反應是,“嘿然良久”説,“此豈足為不孝耶”“蓋指言金主弒太后事也”。
完顏亮是個善於表演的偽君子,在位十餘年,“每飾情貌以禦臣下”。比如他不吃鵝肉,以示節儉;身着有補丁的服飾,專門讓記注官看到以便記錄在案;到軍隊巡查,和軍士同吃一鍋陳米飯;出行見到民車陷入泥潭,一定要令衛士去幫助;與大臣談話,動輒引用古代賢君以自況。
作秀的外衣下,才是真實的完顏亮,他“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欲為君則弒其君,欲伐國則弒其母,欲奪人之妻則使之殺其夫”。
深受漢文化影響之下,完顏亮對富饒秀麗的南方不勝神往。據説,當完顏亮讀到北宋詞人柳永那首描寫錢塘繁華富庶的《望海潮》後,擊節讚賞,“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又據説,金使出使宋朝時,他令畫工隨行,把臨安市井及城外的吳山、西湖等勝景一一繪成圖卷。看到圖卷後,完顏亮“有垂涎杭越之想”。他令畫工在吳山峰頂添上了自己策馬而立的圖像,並題詩一首:萬里車馬盍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1160年前後,完顏亮開始為遷都開封和南征作準備。
這是令金國舉國騷動的大事。為了營建開封宮殿,“運一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以黃金涂底後再飾五彩,“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復毀,務極華麗”。為了南征,“造戰艦江上,毀民廬舍以為材,煮死人膏以為油,殫民力如馬牛,費財用如土苴,空國以圖人國。”
如此喪心病狂地濫用民力,必然引發星火燎原的廣泛民變。其時,“盜賊蜂起,大者連城邑,小者保山澤,或以十數騎張旗幟而行,官軍莫敢近。”完顏亮像大多數昏君一樣,“惡聞盜賊事,”凡向他如實報告的,“輒罪之”,官員們當然就報喜不報憂。民變四起,人心思亂,江山不穩之際,完顏亮卻兵分數路,幾十萬金軍向南進發。
舉大事的時機已經到來。當金國各地民變風起雲涌時,山東境內揭竿而起的義軍就有好幾支,他們“各以義旗聚眾”。於是,辛棄疾也在1161年召集了兩千人馬。這兩千人馬是如何召集的,史料闕如。可以想象,為了招兵買馬,辛棄疾一定得變賣家財。好在,辛家幾代為官,應該積攢下了不菲的産業。
以兩千多人馬而於金國腹地起事,很容易被官軍殲滅。起事不久,辛棄疾就加入到另一股勢力更強的抗金隊伍,即耿京部。
耿京,濟南農民。在完顏亮的苛政下,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繼續做順民,就只有死路一條。於是,只好鋌而走險。最初,耿京手下僅有區區六人,他們遊擊於東山(今蒙山)。很快,隊伍就發展起來,攻下了鄰近的萊蕪縣,“有眾萬餘”。
耿京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個是賈瑞。賈瑞率一支小隊伍來投奔,“歸京”。另一個是王世隆。其時,為了抵擋完顏亮南侵,宋軍分數路迎敵,其中一支系水軍,由李寶率領,自海上進至山東莒縣。王世隆受耿京之命,率軍與李寶一起合攻莒縣,李寶任命王世隆為統制。耿京佔據東平府後,自稱天平節度使。
耿京的隊伍雖然短時間就滾雪球一般發展到了數萬之眾,但這是一支地道的農民軍。辛棄疾加入後,成為隊伍裏為數極少的文化人,被耿京任命為掌書記。掌書記掌文書印信等工作,是主官的助手,相當於秘書長。
這一年,辛棄疾22歲。
在辛棄疾的朋友圈裏,有一個和尚,法號義端。義端喜談兵,很合辛棄疾的口味,“棄疾間與之游”。等到辛棄疾投到耿京帳下時,義端也組織了一支千把人的義軍。辛棄疾前往游説,“使隸京”。過了不久,義端就後悔了,他偷走了由辛棄疾保管的印章後逃跑。耿京大怒,要殺辛棄疾。辛棄疾説,請給我三天期限,如果三天內我不能把印章拿回來,再殺我也不晚。耿京同意了。
辛棄疾思考後認為,義端盜走印章,一定是想以此為見面禮投奔金軍,並向金軍告知義軍虛實。於是,他“急追獲之”。追上義端後,義端哀求説,“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青兕,就是青色的犀牛。史料上説辛棄疾“膚碩體胖”“目光有棱,背胛有負”“紅頰青眼”,北方人的高大身材,炯炯有神的目光,長年習武的臂膀肌肉,使他看上去的確不像滿口之乎者也的書生,倒似衝州撞府的武夫。
辛棄疾斬殺義端後回報,“京益壯之”。
因緣際會成為一支數萬人的農民軍隊伍的首領,耿京雖自封節度使,但他對自己和這支隊伍的未來,並沒有更多的打算。
辛棄疾向他提出了南歸的建議。
讀過《宋史》的人會發現,這部史書裏有一個其他史書中幾乎找不到的詞語:歸正人。
歸正人的字面意思,乃是歸化正統之人。這一概念,最早由宋人提出,以朱熹的説法最具代表性。他認為,“元是中原人,後陷於蕃而復歸中原,蓋自邪而轉於正也”。換言之,原來生活在金朝地區的漢人,輾轉南下,歸於宋朝治下,成為宋朝子民,就是歸正人。據有關學者估計,南宋與金對峙的100餘年間,自北往南的歸正人達150萬。150萬歸正人裏,無疑,辛棄疾是名頭最響,影響最大的。
辛棄疾給耿京的建議就是南下投宋,做一個歸正人。
耿京同意了,並派賈瑞為使者,秘密前往南方。賈瑞沒多少文化,更不熟悉官場禮儀。他向耿京提出:“若到朝廷,宰相已下恐有所詰問,不能對,願得一文士偕行。”耿京軍中,辛棄疾既是最有文化的文士,且南歸又出自他的意見,他是與賈瑞共同出使的最佳人選。
歸 宋
今天的淮安是江蘇下轄的一座普通地級市,由於地處淮河與京杭大運河交匯處,平原上,河湖密布,一派水鄉景象。
南宋時期的淮安,其地位遠比今天重要。因為,宋與金的國界,乃是秦嶺-淮河一線。對宋朝來説,淮安——當時叫楚州——乃是邊陲重鎮。在今天的淮安市區西南,是煙波浩蕩的洪澤湖。洪澤湖水下,沉睡着一座叫泗州的古城,每到大旱之年,當地人都能看到露出水面的城墻、房舍和陵墓。南宋時,泗州屬於金,一河之隔的盱眙屬於宋。至於湖濱東北的楚州,它向金國突出。其時,楚州州治所在的山陽縣,也是宋朝漣水軍鎮撫使、淮東安撫使和京東河北鎮撫大使等軍政長官的駐地。
1162年正月,儘管地處邊疆而又戰亂頻仍,但畢竟是春節,楚州城裏,依然燈紅酒綠。
經過數日長途跋涉後,辛棄疾一行抵達了楚州。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宋朝土地。以常理度之,那一刻,這個23歲的年輕人應該是激動的。雖然從地理和物候來説,宋朝的楚州與毗鄰的金國海州,並無多大區別。然而,咫尺之隔,卻是兩種文化,兩種道統,是自祖父以來兩代人的夢想。
在楚州,辛棄疾一行見到了淮南轉運副使楊抗。得知事情原委,楊抗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同辛棄疾趕往行在——其時,宋高宗趙構在建康(今江蘇南京)。按當時的交通條件,辛棄疾從淮安上船,經大運河南下,過寶應,穿高郵湖達揚州。在揚州,渡長江抵鎮江。爾後,再溯江而上,達建康。
宋高宗得知辛棄疾一行的來歷後,當天接見,“上大喜,皆命以官”——其中,主將耿京被任命為天平節度使,賈瑞為敦武郎、閣門祇侯,辛棄疾為承務郎。以下200餘人,“悉命降官告”。接見後,樞密院派吳革、李彪二人帶着委任狀(告身)隨同辛棄疾北返。到達楚州時,吳、李擔心深入金國會有不測之禍,提出他們在與楚州毗鄰的海州等待,讓辛棄疾回去復命,並把耿京等人召至海州。
差不多就在辛棄疾説服耿京南歸的同一時期,發生了兩件事。這兩件事,都對辛棄疾的人生産生了重要影響。
其一,蔡州新息縣,屬金國,與宋毗鄰。1161年十月,趁着完顏亮南征,宋、金全面開戰之機,新息縣令范邦彥“以其縣來歸”。范邦彥本是邢州(今河北邢&)人,邢州是較早落入金國的宋朝地區。當時,范邦彥及其子范如山就有志南歸,但邢州距邊境太遠。故此,范邦彥通過科考中式,求任為地處邊境的新息縣令。兩國甫一開戰,他就打開城門迎接宋軍,並和兒子范如山等人南遷,居家鎮江。同為歸正人,不久以後,當辛棄疾客居鎮江時,便與范氏父子往來甚密,范邦彥遂將女兒嫁給了辛棄疾。
其二,完顏亮不顧大多數人的反對,堅持南征——他的嫡母就因勸説而被弒,引發了從朝廷到民間的普遍反對,即所謂“時金人困於虐政,洶洶欲為變”。完顏亮調動的部隊,一路上都是逃兵,“亡歸者相屬於道,”曷蘇館猛安福壽(曷裏館,金國路名,在今遼寧復縣。猛安,金朝軍職名,相當於千戶,福壽,人名)、東京謀克金住(謀克,金朝官名,相當於百戶,七至十個謀克組成一猛安。金住,人名)受命前往大名府,出發就舉部逃亡,跟隨者漸至萬人,公然在路上宣稱,“我輩今往東京,立新天子矣。”
金國的東京在今天遼寧遼陽,其時,東京留守為完顏雍。完顏雍也是完顏阿骨打的孫子,與完顏亮係堂兄弟。在眾臣及軍人的擁立下,完顏雍宣布即位為帝,即金章宗。
金章宗登基後,宣布大赦,“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不少逼上梁山的農民紛紛選擇了放下武器,回到故里,“中原之民,乃乘赦宥,歸保田裏。”
當一支支義軍面臨土崩瓦解之際,一些人開始尋找出路。耿京部將張安國就是其中一個。
1162年閏二月,辛棄疾從南方回到海州,一個噩耗令他如遭雷擊:主將耿京被張安國殺害了。殺害耿京後,張安國向金國投降,被任命為濟州(今山東濟寧)知州。面對如此突變,辛棄疾召集王世隆等人商議。辛棄疾説:“我緣主帥來歸朝,不期事變,何以復命?”是的,主帥耿京被殺,隊伍也被解散,這樣的情況,如何向朝廷匯報呢?商議後,他決定生擒張安國交與朝廷處置。
辛棄疾組織起來的人馬,只有區區五十騎。以五十騎去攻打一座城高墻厚的州城,顯然絕無勝算。辛棄疾只能智取。他帶着這些人趕往濟州。靠近濟州城時,每四五里的間距安排兩名騎兵,他則與王世隆前往金營。其時,張安國正在與金將飲酒,已是醉意朦朧,聽説王世隆求見,張安國非常驚訝地説,王世隆不是已經南歸了嗎,怎麼會到這裡?當他出來查看究竟時,被辛棄疾等人當場劫持,並火速撤退。金將得到報告,派兵來追,但“迫之不及”。
為了盡快撤出金國,辛棄疾一行馬不停蹄,不吃不喝,疾行一晝夜,終於進入楚州地界。
辛棄疾把張安國交給朝廷,朝廷“斬安國於市”。以五十騎而入千軍萬馬之敵營生擒仇人,間關千里南奔,此中的豪邁與膽氣,洪邁在《稼軒記》中寫道:
“余謂侯本以中州雋人,抱忠仗義,章顯聞於南邦。齊虜巧負國,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間關西奏淮,至通晝夜不粒食。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
畢生以氣節自負,功業自許的辛棄疾,一生經常回憶的往事,大抵和他青少年時的經歷有關。尤其是生擒張安國這濃墨重彩的一筆。很多年以後,當他和朋友談起功名時,他仍然記憶猶新。撫今追昔,感慨萬千: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南渡歸正的辛棄疾,虛歲23。放到今天,還是大四學生的年齡。他還年輕得像一株風中的亭亭翠竹。
朝廷給他的差事是江陰簽判,一個並不高的職務。不過,辛棄疾很滿足。因為,他還年輕。那時候,他以為,只要假以時日,以他的才華和對大宋的一片赤誠,他一定會在仕途上進步、再進步,爾後,提十萬大軍,中流擊楫,揮師北伐,恢復中原,就像他在詞裏説的那樣,“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與范家小姐成婚後,辛棄疾居住於鎮江,花團錦簇的春天,還沒上任的辛棄疾常常到江邊的北固山上把酒臨風。在他看來,他這一生,註定為功名而生,註定為江山社稷而生。
以後,宦海沉浮,朝廷對歸正人表面的優待和骨子裏的防範,朋黨的傾軋,政敵的構陷,調來調去疲於奔命的仕途,這一切,都將使辛棄疾那顆曾經年輕的少年之心漸漸蒼老。
幸好,現在,他才23歲,生命像春日的鮮花,正在怒放。而怒放的鮮花,不需要擔心未來的風雨,它只管在陽光下一個勁兒地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