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公共鋼琴”裏的時代樂章-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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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0/18

09:39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9版 草地周刊

聆聽“公共鋼琴”裏的時代樂章

2024-10-18 09:39:0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9版 草地周刊

▲8月24日,郎朗在華強北演奏公益鋼琴。相關視頻截圖

▲易群林在演奏華強北的公益鋼琴。受訪者供圖

▲彈琴的蕭姨和站一旁的“小不”。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雷琨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雷琨 李洪磊 張博令

  8月24日那天晚上,郎朗是“悄悄地”趕去深圳華強北彈琴的。曲目、造型、攝像團隊……他什麼也沒準備,身上穿的還是當天來不及換下的正裝,“有點兒熱,但也是表達對鋼琴的一種尊重。”

  深圳華強北公益鋼琴角,聚集的都是熱愛音樂的人,低調前來的鋼琴家很快被認了出來,大家請他彈一段。郎朗很快選定了最能引起共鳴的一首,開始彈奏《我愛你,中國》,“為祖國75周歲生日獻禮。”

  熟悉的旋律響起,郎朗開始邀請大家一起表演,先是拉小提琴的小夥子加入了合奏,漸漸地,兩個人的合奏變成了全場大合唱,“我要把最美的歌聲獻給你,我的母親,我的中國……”

  琴聲與歌聲點亮了那個夜晚。“當時的氛圍太好了,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憶起那天場景,郎朗興奮地提高了音量,唯一小小的遺憾是,“那天易大哥沒在。”

  讓郎朗掛念的“易大哥”,名叫易群林,一位58歲的建築工人,也是讓郎朗知道“什麼是公益鋼琴”的人。

  相 見

  去年,因為在華強北彈奏公益鋼琴的視頻意外“走紅”,易群林的音樂旅程鋪展向他未曾想象過的遠方——穿工服、戴安全帽,他在自己參與建設的音樂廳登&演奏《梁祝》;帶着這首曲子去瀋陽赴他與郎朗的“鋼琴之約”;還受邀到北京在直播現場看了總台春晚……

  雖然只在春節前見過一面,但易群林和郎朗對彼此的印象極深。“郎朗老師很熱情、很親切,一見我就叫易大哥,給我講手型啊、指法啊……”老易將那次見面視作“接受指導”,這半年都在用郎朗教他的指法練琴。而在郎朗看來,那不能算指導,只是在自己的家鄉瀋陽招待一位同樣熱愛鋼琴的演奏者。他一直記得易群林的手——一雙屬於勞動者的手,結實有力,老繭記錄下為生活打拼的辛苦。“挺不容易的!完全靠自學彈到現在的水平啊!”郎朗的語氣中流露出真誠的感佩。

  “不知道怎麼就火了。”易文理是易群林的兒子,這些年,他和父親一起從湖南嶽陽老家到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去年那段讓老易“出圈”的視頻,就是由他拍攝的。“我爸會的樂器太多了,我平時也拍他吹口琴、拉二胡,就是記錄一下生活。我剪都沒剪,拍完沒有3分鐘就傳到網上了。”

  老易也覺得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一切都很偶然。去年4月的一天,工地收工之後,他陪工友到華強北買手機——比起音樂,華強北更響亮的名片是“中國電子第一街”。所以,當老易發現在這條步行街上還擺放着8&供路人彈奏的鋼琴時,他有些喜出望外。“這個琴,我也可以彈彈嗎?”老易客氣地詢問前一位演奏者。“那個大妹子馬上就站起來了,説您來彈,誰都可以彈的!”擦擦手上的泥,老易坐下來,《致愛麗絲》《梁祝》《黃河大合唱》……他把心中的旋律一首首彈下來。

  每天在工地打拼,老易當然沒機會坐下來學習五線譜和正規的指法。這些曲子,都是一個音符對應簡譜上一個數字,數字再對應琴鍵,就這樣一點點記下來的。他的指法,是在飯桌上、櫃子頂上、鐵鍬把上以及一切可以搭住手指的地方,自己“敲敲打打”學會的。但老易就是喜歡鋼琴,“彈鋼琴就像和老朋友對話,我彈一個音符,它給我一個回音。”

  郎朗將這種“對話”視為老易的“絕活”:“易大哥説他記譜子就靠背數字,2467、5672……數字化作琴聲,真厲害!”

  雖然少年時代起就喜歡音樂,但人生中大多數時光,忙着掙錢養家的老易和他的“老朋友”根本“説不上話”——原因顯而易見,作為“樂器之王”,鋼琴身價不菲。直到越來越多的“公共鋼琴”或者叫“公益鋼琴”“共享鋼琴”,出現在街頭巷尾,出現在車站、商場甚至醫院的門診大廳,不管叫什麼,這些鋼琴向所有人公平地敞開懷抱,不收取費用、不設置門檻,無論是郎朗這樣的演奏家還是像老易一樣的愛好者,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坐下來按下黑白鍵,彈奏一曲。

  在華強北彈奏公益鋼琴的經歷,也讓郎朗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當年,瀋陽有個海鮮餐廳,一進門的地方擺了一台白色鋼琴。因為家就住在附近,“我有時候就在那兒練琴”,郎朗説,他練着,“人家在旁邊挑涮火鍋的那些生鮮”。他彈上一會兒,便開始有選食材的客人停下來聽,等練完再一看,“有很多人都在圍觀,我就感覺挺有意思。”

  從小彈到大,郎朗總結出“樂器之王”的一個短板,“就是太‘獨’了”。它不像小提琴、二胡那樣,可以“隨時拿出來,隨處是舞&”,鋼琴是“一個人關在小屋裏自己練,很少有機會和大家進行切磋”。親身體驗之後,郎朗覺得公益鋼琴最大的意義就是彌補了這個短板,他之前彈奏的那架琴就擺在華強北地鐵的出站口,“要是小時候哪個地鐵口有鋼琴,我得天天跑去彈。”他樂呵呵地跟記者開玩笑,又正色説,無論專業與否,“彈琴的人需要舞&,這些公共場所讓每個人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舞&,心裏那個舞&。”

  看 見

  華強北也是張旦旦的舞&。在這裡,大家更習慣叫他“盲人鋼琴師”。所有的曲譜都記在心裏,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舞蹈,這個23歲的年輕人可以一人承擔一場街頭音樂會的全部伴奏工作,夏日的晚風中,他彈着,大家唱着,從《歌唱祖國》到《海闊天空》再到《如願》……彈琴的唱歌的都很投入、很用力。旦旦的眼角彎彎的,讓他看起來仿佛帶着笑意在演奏,圍過來的聽眾卻有人漸漸紅了眼睛。在社交媒體,朋友幫他開直播、上傳演奏視頻,有網友給他留言,説他彈奏的音樂“是平凡生活的解藥”。

  音樂和鋼琴,也是張旦旦的“解藥”。從小,他眼前就只有微弱的光感,卻早早顯露出對音樂的敏感。在特殊學校讀小學二年級那年,班裏新來了一位音樂老師,她手把手地教旦旦在琴鍵上定位“哆來咪”。那是旦旦第一次摸到琴,如今回憶起來,他覺得就是這位啟蒙老師,把他引進了門。

  9歲那年,旦旦央求父母為他買了一台最簡單的電子琴,功能很基礎,“跟小孩子玩具一樣”。但在用它摸索着學琴的過程中,旦旦覺得他的生活好像被改變了。“我從小也沒玩過什麼玩具,鋼琴對我來説就像樂高積木,有很多不同的色彩。”年紀稍大一點,他跟着村裏的嗩吶班子給人演奏,替家裏賺了一些錢,也在縣城跟老師學過一些即興伴奏,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要靠自己琢磨,他越琢磨越覺得,“音樂是有趣的,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19歲,旦旦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背着家人,從打了三年工的按摩店“逃走”了,“在店裏起早貪黑,根本沒時間練琴。”為捍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離開老家,來到深圳。他喜歡深圳的豐富與包容,而且,“我聽室友説,華強北有幾架公益鋼琴可以彈。”

  那陣子,他租住的地方離華強北不遠,旦旦每天撐着盲杖早早趕去,一練就是一天——華強北的公益鋼琴都是經過翻新維護的舊琴,旦旦一台&試過,認準了其中音色、音準最好的那幾&。從早到晚,能彈多少個小時,他自己也説不清楚。“反正這&我彈上了,別人基本就沒得彈。”他也尊重所有和他一樣真心想彈琴的演奏者,只要有人誠懇地説一句“能讓我彈一下嗎”,他就願意讓出琴凳,哪怕對方彈得不好,只是一個音一個音往外“蹦”也沒關係,“但是你不能哐哐地亂砸”,説到這兒,旦旦提高了音量,“那就不是彈琴了!”他極愛護這些琴,發現有人破壞會上前制止,還主動請相熟的調音師過來幫忙調律。

  在華強北,旦旦“看見”了音樂的色彩、人心的善意,也同時被別人看見。很快就有附近居民發現,這個執著練琴的小夥子擅長即興伴奏,常常是大家點歌,他就能彈得流暢動聽。很多人聽完、唱完不走,會自發地回報這位熱情的演奏者,旦旦一直記得,他剛來彈琴不久,就被喜歡唱歌的叔叔阿姨拉進了他們的微信群。有人給他拍視頻,也有媒體來採訪,“華強北盲人鋼琴師”開始為更多人所知。

  2020年,當地一家商場的老闆看到視頻和報道,主動&&旦旦,請他到商場彈琴。那段時間,他有了相對穩定的收入,“一個月能賺一萬多塊錢。”攢下些積蓄,旦旦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分期付款,買了&標價幾萬元的二手鋼琴,送到安徽老家的村委會。“我們那個村子條件比較落後,沒什麼音樂氛圍。我就想用自己努力的成果,捐個鋼琴回去,讓老人孩子都能享受這種氛圍。”他想把童年“求之不得”的“彩色積木”,送給同樣心懷憧憬的人。

  在彈琴這件事上,旦旦的自我要求近乎嚴苛。去年,他從商場離職了,因為他覺得“能創造的價值,配不上人家那每月一萬多塊錢”。他想精進琴藝,卻一度很少再去華強北,因為“我手汗重,一出汗彈琴就打滑……”煩心事好像一股腦壓過來,旦旦花重金捐給村裏的琴一直被閒置,“沒人彈、沒人教,就放着落灰,可能老鼠都在裏面做窩了。”他苦笑着,戲謔遮不住心疼。

  抑鬱的情緒無法排解,旦旦離開了深圳,他獨自走過全國很多地方,“想乾脆找個沒人的深山老林不出來了!”但哪個鋼琴師能放下心裏的舞&?兜兜轉轉一大圈,他又回來了。

  這一次,旦旦借來一架電鋼琴,把它擠進了和室友合租的宿舍,一邊堅持每天練琴,一邊靠直播和發布短視頻維持生活。華強北的公益鋼琴重新出現在他的鏡頭裏,最近一次是在7月,“聽説那邊的琴更新了,我想去試試音色。”試琴時,他遇到一位高手,“坐下就彈了一首肖邦!我當時都驚呆了,彈得那麼好!”他上前和彈琴的小夥聊了兩句,得知對方是四川音樂學院附中的普通學生,旅游到此,驚嘆於旦旦的才華,這才想試試身手。

  “我們聊天的時候,小夥説他也是手上愛出汗,很困擾。”遇到“同病相憐”的演奏者,讓旦旦在採訪中,第一次用相對輕鬆的口吻説起“手汗重”這個令他陷入焦慮的障礙——旦旦覺得,在華強北,他總能碰到與自己“磁場相近”的人。那&閒置在老家村委會的琴,旦旦也漸漸釋懷,“我捐過去,就完成了我該做的事情。”

  靠着剩下的積蓄和打理視頻賬號的收入,旦旦説目前維持基本生活還是可以的。他心裏有個不願放棄的目標——到更大的舞&上和專業的樂隊合奏。

  遇 見

  “有人趕路,有人經過,有人駐足,還有人在彈奏過往與青春。”

  B站一個播放量近10萬的視頻下留着這樣一條評論。視頻中,廈門機場內一架公共鋼琴旁圍了一圈人,位於中央的彈奏者五指在琴鍵上跳躍,《路小雨》《蒲公英的約定》……一首首耳熟能詳的歌曲流瀉而出,引得聽眾沉浸其中。

  彈琴的女孩名叫悠悠,視頻發布在她和朋友派派共同創建的賬號“排憂PaiYo”上。“賬號名稱的由來是我們英文名的前面幾個字母——PaiYo,也意味着排憂解難。”她們解釋道,希望能通過自己分享的音樂演奏視頻,為他人排憂解難。

  對她們來説,彈奏公共鋼琴既是熱愛所在,也是獲得感的來源。二人的B站賬號下有一個視頻合集——公共鋼琴打卡,專門用來分享她們在各地彈奏公共鋼琴的視頻,收穫了許多粉絲的喜愛與關注。

  悠悠和派派本科期間都就讀於廈門大學,一次鋼琴演奏會讓她們結緣。兩人的關係越走越近,一起約着彈鋼琴、彈吉他、唱歌,對音樂同樣的熱愛使她們萌生了共同創建一個音樂分享賬號的想法。

  相較於在家時一個人自彈自娛,置身人群中彈奏鋼琴更考驗她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剛開始真的超級緊張,緊張到手會發抖的那種。”而隨着公開彈奏的經驗愈發豐富,她們也練出了膽量,現在已經能在眾多圍觀者的注目禮下自如地彈奏完一首首鋼琴曲。聽眾每一次的跟唱、鼓掌和交談,都讓她們收穫滿滿的成就感和感動。

  廈大圖書館、廈門機場、鼓浪嶼的海邊咖啡館、鄭州地鐵站、北京的商場裏……音樂播撒的快樂在二人打卡過的公共鋼琴間、在路過的行人間傳遞,正如最初期待的那樣,她們的演奏,成了“排憂解難”的良方。

  廈門機場的公共鋼琴是“排憂PaiYo”這個賬號裏打卡次數最多的公共鋼琴,不僅悠悠和派派兩人經常光顧,她們的粉絲也在評論區“接龍”般曬出各自打卡的照片。不同衣着的人、不同的時刻、不同的曲目,卻都彈着同一架鋼琴。“感覺大家是在為一樣的熱愛做一樣的事。”

  派派公司外的樂器店旁邊,也擺了幾&公共鋼琴。下班時經過,她常“手癢”彈上幾曲。被琴聲吸引的小朋友會忘了放學回家,圍在鋼琴邊,盯着她手指一次次觸碰琴鍵的動作,有的還會掀開其他鋼琴的琴蓋,模仿着按下幾個按鍵,直到戀戀不捨地被家長們牽回家。派派最初沒想到,自己的放鬆時刻能引發小朋友們的興趣,“説不定就播下了一顆‘種子’。”

  她們把公共鋼琴和公共健身器材類比:一個是身體療愈,另一個是精神療愈,相同的是服務大眾的內核。在不同時空彈奏同一架鋼琴、同一首樂曲,唱出同一個音符時,在某種意義上,稱得上是一場盛大而驚喜的相遇。就像走在地球不同角落的人們不經意抬眼,望見了同一輪明月,産生了一致的歡欣與喜愛。

  這或許就是她們提到的——“千里共嬋娟”。

  聽 見

  從天津地鐵9號線直沽站下車,記者是“聽曲識琴”,循着音樂聲找到那架公共鋼琴的。彈琴的是“00後”“小不”,“60後”蕭姨正安靜地站在一旁,“他先來的,等他彈完我再彈。”這一老一少並不認識,但之前就偶遇過一次。那次,坐在琴凳上的是蕭姨。“小不”路過,聽到這位阿姨在彈,就停下腳步跟着旋律唱了起來。蕭姨要把琴讓給小夥子,被他攔住了,“他説他不會彈”,蕭姨就繼續給他伴奏。再見面,她才發現原來小夥子不但會彈,還彈得很好。

  “小不”從東北來天津當老師,教的就是音樂。蕭姨是退休工人,現在的主要工作是照顧1歲多的小孫女。如果不是這架公共鋼琴,他們的生活軌跡本沒有交點。“遇見一次是偶然,兩次肯定是緣分!”“小不”笑着跟阿姨感慨。

  “小不”把到9號線彈鋼琴視作自己的“夢想時刻”。離開家鄉來到陌生的城市,他在租住的房子裏,擺了一架電鋼琴。但自從發現了9號線的公共鋼琴,沒課的時候,他寧可繞一點路,也會過來彈上一會兒。為什麼不在家彈?“你聽這是什麼效果?”他用力地按下幾個琴鍵,渾厚的琴聲隨之響起,“‘電鋼’達不到這種厚重,也沒有迴響。”“小不”講課時要彈琴,下班回家也會練琴,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生活和夢想是不一樣的”!他一臉認真地告訴記者。 

  “你都當老師啦?我看你還是孩子樣兒呢!”蕭姨身上帶着天津人的親切感,她喜歡聽年輕人彈琴,也喜歡跟他們聊琴,像“小不”這樣的“忘年交”她認識了不少,“好多人都説,‘阿姨我加您個微信吧’!”她來者不拒,笑瞇瞇地遞出二維碼,“還有年輕人願意加我,我就挺自豪的。不過平時人家忙,也顧不上聊天。”

  其實蕭姨也忙。從前忙着在工廠上班、下了班就帶孩子——她的鋼琴基礎,就是當年給4歲的兒子當“陪練”時打下的。如今,蕭姨退休在家,又開始忙着“幫孩子帶孩子”,和親家輪班照料孫女。“輪空”的日子,她終於有一點自己的時間,可以坐下來彈彈琴了。

  “拜厄、車爾尼599……”年輕時陪孩子練過的指法和曲子,她一點點往回撿。“嗨!就是玩兒唄!”蕭姨心態年輕,也好學,唯一的擔心就是在家練琴擾民。有一次,鄰居家的小朋友誇她,“您彈得真好,您一彈琴,我奶奶聽得午覺都不睡了。”蕭姨聽出了童言無忌背後的“弦外之音”,再彈琴,她手上不敢使勁兒了,小心翼翼地按下每一個琴鍵,越彈聲音越小,“越彈越困”。

  在家裏放不開,一架擺在地鐵站,誰都能彈的公共鋼琴,反而給了蕭姨自由施展的空間。自從發現直沽站有琴,每次搭地鐵回家,她總是提前一站下車,坐在琴凳上,背後人來人往,她不必再擔心打擾到誰,可以投入地彈她想彈的曲子。

  見面那天,記者問她最喜歡哪一首,蕭姨笑了:“一會兒我彈給你聽!”“小不”起身讓出了琴,請蕭姨展示。蕭姨彈《遇見》,“小不”跟着唱“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彈西游記的《女兒情》,“小不”忙着搜歌詞;壓軸曲目,蕭姨選了一首《春節序曲》,“小不”跟阿姨合作,不時補上幾個音節。用現在流行的話説,蕭姨是個典型的天津“i人(偏內向的人)”——有人願意找她聊天,她句句有回應;但讓她主動開口,“我其實不愛跟人家長裏短地打聽。”因琴而起的交流更讓蕭姨感到自在,她也願意用彈琴來表達自己,用音樂説出心底的聲音。

  這架忽然出現的公共鋼琴,給蕭姨忙碌凡常的退休生活帶來了一點驚喜:“這附近有個音樂學校,好多鋼琴專業的學生都給我指點兩句,還給我示範,可好了!”她邊説邊抬起搭在琴鍵上的手,加點勁兒,再落下,讓琴聲飄得更遠,“在這兒我就敢彈了!想彈嘛彈嘛!”

  “想彈嘛彈嘛”,在公共鋼琴上,確實是彈什麼的人都有——有人彈肖邦的《夜曲》,也有人彈周傑倫的《夜曲》;有人彈貝多芬的《月光》,也有人彈《十五的月亮》;有人彈藍調,也有人彈紅歌……到底彈什麼才“正宗”?在郎朗看來,這不是個問題,而恰恰是鋼琴的優勢和魅力所在,“它是基礎的樂器,又可以産生無窮的組合和變化,探索各種風格。”這位世界頂級鋼琴家的手指演繹過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也在總台春晚舞&上彈奏從東北秧歌改編而來的《冬日暖陽》,國慶前夕,他又推出了三首新單曲,“全部是中國作曲家的作品,為祖國母親慶生”,這個中國音樂合輯的名字就叫《龍年——中國的歌》。在郎朗心裏,鋼琴曲只有創作和演繹質量之分,在曲風上沒有高下之別。他還準備找機會再去彈公共鋼琴,“下次得多準備幾首曲子!”

  很少有人知道,天津是郎朗12歲時舉辦首場個人專場音樂會的城市。“曲藝之鄉”其實也有着深厚的音樂土壤。“有孩子來彈琴,我看那一點點的小手,能彈嗎?一聽啊,彈得倍兒好!”許釗是天津軌道交通運營集團客運管理部副主任,一個“哏都姐姐”。她負責運營鋼琴音樂角,講起形形色色的演奏者,語帶驕傲。有人開玩笑,天津地鐵裏應該放“公共快板”啊!許釗也笑,説快板上手可未必比鋼琴容易,“隨便‘呱嗒’兩下,動靜挺大沒節奏,不能叫打快板。”而鋼琴不同,“照着譜,你可能彈得不專業,但不會彈得多難聽”。她知道,在溫暖熱情的天津,“只要你肯嘗試,都會得到掌聲。”這就是他們當時設置這&鋼琴的原因,讓城市的文化和性格被“聽見”,也讓匆匆過客,無論彈的聽的都能有好心情。

  照 見

  這是一架白色三角鋼琴,擺在浙江湖州市中心醫院門診大廳裏,溫柔、安靜,未經太多裝飾,只在琴身側面寫了一行字——“用音樂治愈心靈,歡迎演奏”。

  這也是一架“網紅鋼琴”,從2020年9月醫院正式遷至新址開始,它就站在白色的琴&上陪伴着&&門診大廳的每個人。這幾年,它和形形色色的演奏者一起,時不時出現在短視頻中,甚至衝上熱搜、熱榜——有從貴州來浙江打拼的外賣小哥,有剛抽完血就坐下來邊彈琴邊等檢查結果的小姑娘,有背着止疼包的爺爺。更多的視頻中,是穿着統一暖色馬甲的志願者在彈奏輕柔的鋼琴曲,他們的聽眾,有手上還挂着滯留針的孩子,被樂聲止住了哭聲;也有單手拄拐的中年人,循着旋律在鋼琴邊歇腳,臉上的表情隨着和緩的琴音漸漸恢復平靜……

  最“出圈”的一次,是2021年夏天,一位年過八旬的銀發奶奶,穿着住院服在鋼琴前坐下,微微低頭但腰背挺拔,她用還貼着膠布的手,彈起了《洪湖水浪打浪》……3年過去,門診部主任匡曉華依然忘不了這一幕——當時,那位優雅的“鋼琴奶奶”因患淋巴腫瘤,入院接受化療。做完檢查回病房的路上,老人走上了琴&。“旋律一響,大廳裏來來往往的人都停下來聽。那一刻讓我覺得,老人在用音樂治愈自己的病痛,也感染着周圍的人。”

  醫院的副院長邱晟同樣對“鋼琴奶奶”記憶猶新。常有人來問邱晟,為什麼要在醫院擺一台鋼琴?對看病有什麼幫助?這位從醫多年的神經外科專家,會先科普一個醫學常識:“很多來醫院就診的病人和家屬,會出現一過性的高血壓,就因為情緒緊張。”

  他能共情這種緊張——“看病”往往是個漫長的過程,從家趕到醫院、在門診大廳排隊掛號、候診、檢查、治療、取藥……疾病的陰影之下,人們很容易感到心情壓抑,如果整個就醫過程中,面對的都是冰冷的醫療器械,這種壓抑更是會成倍地放大。“所以我們在新院建設之初,就想到要營造一個盡可能讓患者感到舒心的就醫環境,緩解焦慮。”

  這架公共鋼琴,是院裏反復討論後得出的“最優解”。比起循環播放工作人員選好的輕音樂,一架誰都能彈的鋼琴,更方便大家釋放內心的情緒,更能拉近醫患之間的距離。“也有那種自動演奏的鋼琴,沒人彈也會響,但我們沒選,因為不希望琴擺在那裏只是裝樣子。”邱晟説,院裏最終決定,買真正的鋼琴,請相對專業的志願者定期彈奏舒緩的樂曲,同時歡迎所有走進醫院大門的人參與進來。邱晟覺得,那位“鋼琴奶奶”帶來的“治愈時刻”,證明他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並不是所有的頑疾都能被徹底攻克,但作為醫者,至少要竭盡所能,安撫患者內心的傷痛。

  醫院環境特殊,一台擺在這裡的公共鋼琴,需要許多額外的維護。作為門診的“大管家”,匡曉華是為鋼琴操心最多的人之一,連清潔用的消毒液配比這種細節都要考慮到,“殺菌效果要保證,但濃度不能太高,不然長期下來琴鍵要泡壞的。”

  分時段演奏的鋼琴志願者團隊,也是匡曉華參與組建的。除了面向社會召集熱心人士,她還主動&&了當地一家琴行,剛把醫院“用音樂治愈心靈,給患者帶去暖意”的想法告訴琴行負責人,對方就痛快地答應合作。每天固定的時間段,琴行的老師會為患者彈奏他們精心挑選的曲目;每半年,琴行的調律師還會到醫院為這架三角鋼琴做“體檢”。所有服務都是免費的,就這樣堅持了3年多。

  在醫院彈琴和在正式舞&上演奏感覺有什麼不同?有志願者總結:這裡的“聽眾”往往正陷在焦慮甚至無助的情緒中,為他們彈琴,能更直觀地感受到音樂照拂人心的力量。

  “我們國家經濟發展了,人們追求精神生活才有了基礎。”在華強北公益鋼琴運營負責人孫永紅看來,“易大哥”、張旦旦、蕭姨等一位位普通的“鋼琴家”,在追求美好精神生活的奮鬥中,彈奏出的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個人曲目”,更是越來越多優質文化資源正直達基層、越來越多社會力量參與公共文化服務的“時代樂章”。

  就像這些年,郎朗一直在為將鋼琴與公益結合起來而努力。他給特教機構捐琴、建音樂教室,把影響他一生的樂器,送進各地的鄉村小學,送到那些曾經以為自己“離鋼琴很遙遠”的人眼前。

  他給自己的公益項目取名為“快樂的琴鍵”,“只要願意,每個人都可以彈響一架鋼琴,都可以用演奏抒發自己的情感”——這是鋼琴家想向更多人傳遞的理念,也是公益鋼琴存在的意義。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鋼琴,彈琴,音樂,旦旦,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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