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咏清風好相繼 碧雲流水是詩家
詩教傳承啟示錄
鄭宇民
在“小鄒魯”浙江金華,遇見名人後裔是大概率事件:一不小心,在盤安城裏會見到“知窮有命,知通有時”的孔子南遷一族的後裔;在蘭溪街上會碰見“功蓋三分國”的諸葛亮的傳人;在武義明招山下,會遇上“為官之法唯有清、慎、勤”的呂祖謙的傳人;在義烏市場,會邂逅“劍氣衝而南斗平”的駱賓王的同宗。
今年,“詩路有約中國行”活動首站放在金華,就是因為“小鄒魯”。
“小鄒魯”處處是書香門第。看紅色的書,有陳望道的《共産黨宣言》;看古色的書,有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研究戲曲有《婺劇新編》《李漁全集》;學習畫畫有黃賓虹的積墨、吳茀之的寫意;學習詩詞有沈約的“四聲”“三易”、李清照的“一舟”“雙溪”;喜歡歌唱的,請艾青“打開所有的門”、聽施光南“在希望的田野上”。
在金華遇見沈才土先生,他説要去家鄉沈宅山頭下,我突然想起他是辭宗沈約之後。沈約在劉宋時期當了三年東陽郡守,是金華的父母官。沈約對中華詩詞的貢獻是倡“四聲”、去“八病”,是一次規則約束,又是一次普及釋放,沒有永明體就沒有近體詩、沒有唐宋詩詞,他推動了文化性與人民性的融合傳承。他説“水流本三派,&高乃四臨”,合流需要規則,&高方能展望,是沈約築起了中華詩詞的“&高”。清風樓水利三江,八咏樓文播四海。
我與沈才土一道去山頭下村,來招呼的是一位中年人,沈約第四十六代孫,沈才土稱他為太公。他告訴我,以前每年回一次家鄉,召開家族代表座談會,説家訓,道傳承。他組織編寫百代家譜,組織族人念誦家訓:“孝父母,敬長上,敦友於,正內外,和鄉族,率勤儉,禁游惰,革奢侈,惜孤寡,養賢才,尊師道,戒仆從,務耕讀……”他説沈氏家訓管用,是全省的廉政教材,村裏出去做事的沒有一個犯過大錯誤。我在想,是家訓內容起作用,還是家訓的念誦形式起作用呢?沈約對詩詞實行節律,是社會性、人民性的普及,同時也是社會性、家族性的自律。家訓一般都詩詞化,形式與內容都有節制,是對表達方式和行為方式的規範,也是對一個家族的內部治理的規範。從表達方式的節律到行為內容的節制,再到家族成員情緒脈動的自我調節,形成了文化治理的潛移默化,這正是孔子所倡行的詩教。
在菜地裏,我看見有一位老農用筷子夾青蟲,為啥不用農藥?他説這個生長階段不能用農藥,大家有公約。古屋檐下,一位老人為另一位更老的老人搖扇子。一交談,得知搖扇子的老人是杭州西湖區的退休教師,家母年事高,他回老家陪伴老娘親。這些人都是沈約之後,他們沒有名人概念,只有常人生態,有公約有自覺,有規則有秩序,是有煙火的傳薪,是很尋常的高尚。名人其實是常人培育的,是常人成就了名人。沈約有詩句:“微根才出浪,短幹未搖風。寧知寸心裏,蓄紫復含紅。”
沈約有約在金華。一同前往金華的有許多文人墨客。浙江大學的林家驪教授,從36歲開始研究沈約,至今已經36年。他與沈才土一道登上八咏樓。他説沈約是辭宗,八咏樓是國寶,三江口是詩緣。同行中有國家圖書館前館長詹福瑞,專研南北朝文學,他説沈約不僅在金華留下一座樓,還在史學研究方面立了一塊碑,那就是《宋書·謝靈運傳》及《傳論》,是沈約奠定了謝靈運中國山水詩詞開山宗師的地位。
一位是四聲辭宗,“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一位是山水詩宗,“山水清暉,濾澹物輕,興會標舉,隱逸騰聲”。沈約有約在金華,青山綠水謝靈運。謝靈運到金華,從東陽江順流而下,在現今的東陽江、武義江、金華江三江口寫下了著名的山水詩《東陽溪中贈答》。沈約赴任東陽郡守,從錢塘江口溯流而上,過富春江、新安江、蘭江三江口,又上溯至東陽江、武義江、金華江三江口,與先期而至的謝靈運靈魂碰撞。
二宗三江相遇,激活了《東陽溪贈答詩二首》:“可憐誰家婦,緣流洗素足。明月在雲間,迢迢不可得。”“可憐誰家郎,緣流乘素舸,但問情若為,月就雲中墮。”女子在溪流邊赤着雙腳洗衣浣紗,男子在江中乘着簡易竹筏順流而下。水中緣,月下情,雲間風。山水自然,生命偶然。有人問,謝靈運既不是金華人,也沒有在金華做過官,因何對金華山水有如此生動的感發?我認為,這首山水詩的重點,不是傳情,而是“緣流”,中國文化並非地域性,而是流域性,是大流域的文化,山水文化更是如此,是流淌的、浸潤的、緣流的。沈約與謝靈運在東陽江的神交就是“緣流”。素足素舟,呈現了山水明月的生活理念和素樸歸真的文明形態。純潔、沉浸、徜徉、嚮往,表達理想的生活取向。沉浸與虛擬結合,雲水與山月一體,素寫與意象並起,是緣流的追尋、隔代的偶遇,也是似曾相識的穿越、山水詩意人生感發的共情。
緣流三江口,更上清風樓。極目遠眺,水映金華。南開大學張靜教授興奮難抑,脫口而出:“江山也要詩篇扶,雙溪三江入畫圖。八咏清風好相繼,人間始重金華途。”金華的八咏樓、清風樓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的名樓,相信這片熱土將為中華詩教的當代傳承提供樣板。
張靜説李白有詩句:“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謝公屐”就是謝靈運在江南一帶游歷時穿的登山鞋,李白夢游天姥自然想到謝公屐,這就是山水足跡,是游山玩水的發明。其實,這個“屐”就是當年金華山民勞作時的雨季防滑鞋,用老的毛竹根,竹節細密韌度強,一剖為二,底部呈斜面,兩側鋸上齒痕。我小時候穿過這樣的防水鞋,山裏的孩子穿竹屐,山外的孩子穿木屐,腳掌形的木板釘上皮帶,套進腳,滿街跑。放學時小學生的木屐在石子路上發出呱呱聲響,當地人把木屐叫“木屐呱”,先聞木屐響,才見小學郎。現在去日本還能見到的木屐或許就是謝公屐。
下午我們專程去了安地小同村,這裡是金華江的源流。過安地水庫,入梅溪山澗,山水娛人,氣候宜人,細雨喜人,晚風撩人。仁者、智者、壽者,樂山、樂水、樂清風。有女子汲水,有男子撐筏,此時此刻,所有專家學者都成了素足女和素舸男,他們在水灣抓小魚,抓了放進瓶子裏,看一會兒又放掉;還爭着去踩竹筏,左牽繩,右放槳,老夫聊發少年狂。可見,山水詩詞可以喚醒童趣,可以療愈憂鬱,可以洗滌風塵。沈約説:“願以潺湲水,沾君纓上塵。”滾滾紅塵,喧囂新城,需要山水,需要山水詩詞。
張靜驚艷於眼前的綠水青山,朗聲吟出“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這或許就是山水詩詞與現代文明的交響,也是謝靈運的“同調”與小同村的“同樂”的耦合。
專家們反復詢問為什麼這裡的地名是安地。中國政法大學的郭繼承教授認為山水娛人是一種心靈安頓。
此心安處是吾鄉,在安地安心安家,在小同村過大同的生活,一起為鄉村振興助力。曾幾何時,農村與城市有了隔離,農業與新興産業有了距離,文化生活與物質生活有了分離。鄉村振興靠文化,靠綠化,靠山水生態與現代文明形態的轉化,把山水放大,把生態做優。中國畫裏的天地山水在畫面中佔比很大,人物樓閣在畫面中佔比很小,寓意人在天地間,天大地大,人小物小。天人合一,物我一體,要靠轉化、融化、變化。“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就是轉化和變化。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一是山水比金銀,要十分珍惜;二是唯有轉化,才能實現金山銀山的價值。
返回時,啟示多多:山水清暉,山水娛人;詩教賡續,詩教現代,這是中國特色也是中國優勢。“八咏清風好相繼,碧雲流水是詩家”,美麗中國、幸福中國,盡在青山綠水、詩教綿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