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一例付歌吟,真情無改是詞心-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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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9/13

11:09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經典引讀

悲歡一例付歌吟,真情無改是詞心

2024-09-13 11:09:45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0版 經典引讀

  製圖:何嘉悅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李煜《烏夜啼》版本比較

  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后主的詞流傳得很廣,所以版本非常多,有的版本是“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有的版本是“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寒重”和“寒雨”哪一個更好?要比較它傳達的效果。文字表現出來的是字形、字音還有字義,所以效果一定是從形、音、義這三個成分傳達出來的。在形、音、義中,“義”是第一個重要的,“音”是第二個重要的,“形”是第三個重要的。

  是“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還是“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寒重”和“寒雨”,我覺得是“寒雨”比較好。因為“朝”是早晨,“晚”是黃昏,“風”和“雨”是自然現象。如果在這種對比的效果之中,“寒雨”比“寒重”好,這是我的意見。那麼“常恨”跟“無奈”哪個好呢?後邊説“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已經有了“長恨”,前面又來一個“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所以比較這兩句,我認為“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沒有“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好。

  還有一個版本的問題。“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個版本是“留人醉”,一個版本是“相留醉”。詩詞的標準難定,重復當然是不好,可也不是重復就一定壞。像兩個“常(長)恨”是不好,因為不但是兩個“恨”字完全相同,兩個“常(長)”字的聲音完全相同,而且説的都是恨,意思也完全相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跟“留人醉”,重復與之性質不同。“人生長恨”的“人”字是與人生結合,是整個的人生。“林花謝了春紅”説的是花,現在説的是人,“留人”是把花與人結合。所以我倒是以為“留人醉”比“相留醉”好。不過這兩個的好壞的比較,不像“常恨”與“長恨”,差別那麼鮮明,所以“相留醉”也是不錯的。不過我覺得“留人醉”情意更鮮明,因為從花過渡到人,把花與人的關係結合得更密切了。

從一事一物見宇宙生命

  版本的問題討論完了,我們現在來講這首詞。王國維批評李后主和宋徽宗的詞,説李后主的詞擔負了人間的悲苦,反映了整個人世、人類的悲哀,而宋徽宗不是的。宋徽宗描寫花,説的是“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後邊也寫到花的落,“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後面還有幾句,説“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説“易得飄零,更多少無情風雨”。兩首詞的內容有些相近的地方,都是寫花,都是寫花落,都是寫風雨。中國傳統古典詩詞真正的欣賞標準一定是感發的力量,或者説這種感發的生命的強弱和大小。所以,同樣寫花,同樣寫花落,同樣寫風雨,可是宋徽宗是從外表的形式上寫,這是外表的而不是內心的感受。

  宋徽宗的詞寫得枝節、瑣碎,李后主的詞“林花謝了春紅”,第一句就寫得非常好。有些人是用肉眼看東西,他看到的東西只是視覺的形象跟顏色,可有些人是經過肉眼以後,進到心眼裏去的感受。中國有幾個最好的詩人:陶淵明、杜甫、李商隱。打開他們的詩集,所有寫外界景物的句子,都帶着自己內心的感發。杜甫的詩“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雖然並不是最好的詩句,但他豈止寫了一根竹子的綠、一朵桃花的紅?他是用整個生命、感情甚至人格寫出竹子的綠和桃花的紅。可是宋徽宗寫的是什麼?是矯揉造作,很多人以為這就是美麗。第一流的詩人用心眼去寫,第二流的詩人用肉眼去寫。用自己的心眼欣賞、感受的,是第一流的批評家;用別人的標準,自己什麼都感受不到,抓一把尺來亂量一通,這是第二流的批評家。第二流的批評家和欣賞家只知道外表的好處,不知道真正的好處。可是最好的欣賞和批評一定是用心眼去感受的。

  李后主的這一句“林花謝了春紅”,不需要等他寫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才體會他的感發,這一句已經寫出來了。春天是花最好的季節,紅顏色的花是最鮮艷的。滿林的花謝了,“謝了”兩個字多麼有力量,結合了“林花”與“春紅”。我們常常説,同樣是帶着感發的力量,感發的程度也有大小廣狹的不同。有的就是一事一物的感發,像韋莊的“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去年四月十七與所愛的女孩子分別了,還有他的“記得那年花下”,兩個人在“水堂西面畫簾垂”,這都寫得很真切、很感動,可就是一事一物,沒有更高一層的感發。但陶淵明、杜甫、李商隱能做到,不但是用心眼去寫,還用整個的心靈、感情、生命去寫,而且感發不限於一事一物,可以引起你很多的感受和聯想。所以一步一步地提升,我們要一步一步欣賞到最高的、最好的詞。馮延巳寫出一種感情的境界,這是一種提升,因為他給我們的感動不再限於一事一物,而是整個感情的境界,對於任何事情都可以體會到這一種感情的境界。

  李后主所寫的是從一事一物而可以見宇宙的生命的全體,不再是一個狹小的東西,帶有一種廣大的象徵意義。宋徽宗所寫的“裁剪冰綃,輕疊數重”,那是一朵花,很漂亮,有花瓣、有顏色、有形狀的輕疊。可是李后主沒有告訴你他説的是什麼花。他説滿林的花都謝了,“林花”的這種全部,“春紅”的這種美好,他真是能夠掌握。詩人的才華高下完全在這種感受和掌握的能力,還有表達的能力。“林花謝了春紅”象徵宇宙中最美好的生命的凋零。春天的、最紅的、最好的花,多麼美麗,但也沒有辦法保全它。不是説你不能保全一棵樹、一朵花,是整個的花你都沒有辦法保全。屈原的《離騷》説“哀眾芳之蕪穢”,是所有的花都凋零了。“謝了”兩個字寫得那麼單純、那麼真切,沒有用很多東西來裝飾。“謝”是花都凋零了,“謝了”是完全凋謝了,“了”字表現了很強烈的哀悼的力量。所以“林花謝了春紅”就這六個字,感動的力量就不是別人能夠比擬的。“林花謝了春紅”是從眼所見到心所感。“林花”與“春紅”當然是眼所見,“謝了”兩個字也是眼所見,可是這兩個字同時也表現了心所感,這是非常微妙的一種結合。古人常常説情景交融、情景相生,感情與景物要交融,情景要互相生發,正是説這種感情、感發的力量是互相結合在一起的。

生命短暫無常的悲哀

  從眼所見到心所感,既然你內心有了感動,接下來就整個是心的感動。所以他説“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用“謝了”兩個字來表現對花落的惋惜、哀悼,這還不夠,“太匆匆”是他對於花真的有強烈的哀悼和惋惜的情緒,這完全是內心的感受了。當然,宇宙之中凡是有生的東西,不管它是動物也好、植物也好,就有死。“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開頭這兩句,他所寫的不只是一朵花、一樹花,而是整個的有生之物的生命短暫無常的悲哀。這實在是宇宙人間最大的悲哀。

  我們承認了生命的短暫無常,接受了這個悲哀,生命雖然短暫,櫻花只能夠開三天,這三天風和日麗,那麼也對得起這三天了。可是花開的日期不但短,而且短暫的生命之中充滿了患難和悲苦,有多少打擊,有多少摧折,有多少哀傷……所以他説“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一個是“朝”,一個是“晚”,一個是“雨”,一個是“風”,這個對比用得真好。“朝”是説早晨,“晚”是説黃昏,早晨有早晨的打擊,晚上也有晚上的打擊。所以人生、生命的患難悲苦是無時無地不有的。“朝”“晚”這兩個字用得好,代表着整個的、無時無地不在的患難和悲苦。他只是用“風”“雨”兩個大自然中對生物的打擊最鮮明的現象,代表各式各樣的打擊。所以李后主之所以被人讚美,就是他真是用內心最深刻、最沉摯的感情和感受的能力去體會,這就是李后主的特色。前面這三句他是從花落寫到整個生命的短暫無常的悲哀,寫到生命的患難悲苦的悲哀。他所寫的是花,因為帶給我們的感動和觸發是這樣的深刻和廣大,已經有象徵的意思。

  豈止是本身的生命有這樣無常的、患難的悲苦,人生有一些美好的東西是應該有遇合的,應該相會的。我們説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遇到一個真正能夠欣賞你的人,人生的這種遇合、聚會是難得的。可是人生豈止是有生死的悲哀而已,人生還有聚散的悲哀。古人説,“人世死前惟有別”,人在死之前還有離別的悲哀。所以,他後邊就説,不但是花本身的生物的悲哀,是花與我之間這種遇合的悲哀。花被我欣賞有幾天?我能夠欣賞花又有幾天?杜甫的兩句詩,説“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後面説“且看欲盡花經眼”,“且看”,你看一看,馬上就要落完了的花,就在你眼前。“經眼”,你親眼看它含苞,親眼看它開放,親眼看它零落。這就是我與這花之間的關係。所以他説“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胭脂,是花的紅。用現在分析的方法來批評李后主,他從花過渡到人,從花的無常的悲哀、花的患難的悲哀過渡到人的悲哀,過渡的橋梁就是“胭脂淚”。胭脂是紅色,上面接的是“林花謝了春紅”,是紅色的花;再加上“無奈朝來寒雨”,所以是“淚”,是花上的雨點,像女子搽着紅色胭脂的臉上的淚痕。所以這“胭脂淚”是花,可是他已經把它比喻作人了。花好像一個美麗的女子,她搽着胭脂的臉上帶着淚痕,這是“留人醉”。他説我們這種遇合是難得的,是杜甫詩的“且看欲盡花經眼”,你能夠賞花有多少時候,花能夠被你欣賞又有多少時候,所以他説“留人醉”。胭脂上的淚痕,就是紅花上的雨點,花好像一個美麗的女子,在今天我還沒有完全落下去的時候,你應該好好地欣賞。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現在是把花的短暫無常,人的短暫無常,生死的短暫無常,人生聚會的短暫無常,都結束在“幾時重”。我們這樣相對的、能夠欣賞的機會什麼時候再有?這不但是疑問,而且是感嘆。王國維有兩句詞“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等到明年不是花還會開嗎?他説你看今天樹上的花就不是去年樹上的花了。儘管明年花再開,也不是我這朵花,所以他説“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消逝的東西就是永遠不回來了。今天這個花落了,永遠沒有第二朵同樣的花再開在樹枝上了。他是把花與人的所有無常的悲哀、聚散的悲哀、生命挫折的悲哀都重復到一起,歸結到對於人生的一個最大的感嘆:為什麼人生如此短暫無常?為什麼我們有聚就一定有散?既然有生為什麼又要有死?既然生我們在世界上,為什麼讓我們有患難?他提出了問題。為什麼不能夠讓我重復地看到那美麗的花呢?他後面歸結到一個很悲哀的答案,是一口氣貫穿下來、一層層壓下來的答案,“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們曾經講過很多詩的表現的句法是不同的,有時候是先揚起來再壓下去的,可李后主這首詞不是。“林花謝了春紅”,是沉下去的;“太匆匆”,再沉下去;“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再沉下去;“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這是壓下來一個最大的問號;最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是最悲哀的一句。人生所有的就是沒有休止的、沒有斷絕的、不能夠逃避的永久的悲恨,就像流水不能夠再回頭向東流一樣,永遠滔滔滾滾的那樣多的江水,像我們那樣多的長恨,都一直向東流去無法挽回了。這是李后主的一首很好的詞。這麼短小的一首小令,不但是從一朵花或者是從林子裏的花寫到人的悲哀,實在是寫到整個的宇宙的生命,所有生物的無常和患難,寫到了不可逃避的悲哀。所以這是李后主的一首非常有代表性的小詞。

《虞美人》:長存永在與短暫無常的對比

  我們再來看一首李后主很有名的詞: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個版本也有不同。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春花秋月何時了”是“春花秋葉何時了”。“雕欄玉砌應猶在”在另外一個版本中是“依然在”。“問君能有幾多愁”,另外一個版本是“問君還有幾多愁”。

  “春花秋月何時了”和“春花秋葉何時了”,哪一個好?為什麼好?我當然是覺得“秋月”比較好。我們先要抓住感發的重點在哪,到底要表現的是什麼。他所要寫的是一些美好的事物。“林花謝了春紅”,是説美好事物的無常的悲哀,可是他現在寫的是美好事物的永在長存。天下事你可以從兩面來看,蘇東坡説“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如果我們要從宇宙變的那一方面來看,那麼天地都在變,天地之間不能夠“以一瞬”。“一瞬”就是眼睛一閉一開,最短暫的一個時刻。我們説話這麼一瞬之間,外邊的樹葉比剛才更黃了一點點。你們長大了,或者我更衰老了,這個時間過去了,一定是如此的。所以“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李后主的這一首詞,所表現的是對比:一個是永恒的,一個是無常的;一個是長存永在,一個是短暫無常。詩人、詞人要表現內心的感動,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法、從不同的角度來&&。

  李后主的《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全首詞是一個步調,都是表現短暫無常。從花的短暫無常,到一個人的生命的短暫無常,到整個宇宙的生命的流逝、消逝、轉變。可是這一首《虞美人》詞,表現的是對比,一句是長存永在的,一句是短暫無常的。所以第一句我以為一定要是“春花秋月”,而不是“春花秋葉”。因為“春花秋葉”這個形像是不完整、不一致的,是破碎的。詩歌常説要注重形象。現在大多人常常講形象思維,就是形象化地表達。可是詩歌裏邊掌握形象,一定要恰到好處,而且要非常完整,要恰好造成一種感發的效果。“何時了”是説什麼時候才完,是永遠沒有完的意思。《烏夜啼》中説“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那個“幾時重”的問話的重點是説不重,花落了永遠不回來了,是永遠不再。可是他現在説的“春花秋月何時了”,是不了。每年的春花開,每年的秋月圓,宇宙的這種循回永遠不終了。春花是美好的事物,它不應該是秋葉,而應該是秋月,因為秋月也是美好的事物。

  一般人平常的印象都以為秋天的月亮是最明亮的,所以“春花秋月何時了”,年年的春花紅,年年的秋月圓,是一個對比。每年的春花都會紅,可是每一年春花紅的時候,過去的那一段日子永遠不再回來了,所以他説“往事知多少”。而且他都是用疑問和感嘆的口氣説的,“春花秋月何時了”,不是真的問“何時了”,是在疑問之中表現感嘆,春花秋月是無止無休的。杜甫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做《哀江頭》,寫於天寶之亂以後,楊貴妃已經死去了,唐玄宗逃難到四川成都。“江頭”是曲江。本來在天寶之亂以前,在玄宗的全盛時代,每年春天曲江這裡的仕女都出來游春,唐玄宗和楊貴妃也來游春。可是到現在,經過了天寶的變亂,長安已經淪陷,被安祿山的軍隊佔領了,楊貴妃已經死去,唐玄宗也已經逃走了。現在的春天因為唐朝的敗亡就不來了?不會的。春天的花因為唐朝敗亡就不開了?也不會的。所以杜甫又來到曲江,春天的花像過去一樣美麗,可是過去的那些個事情永遠不再了。所以杜甫就寫下這樣一句,“江水江花豈終極”,曲江的江水像當年的春天一樣美,江邊的花像過去的春天一樣開。在這一句前邊説“細柳新蒲為誰綠”,春天草又綠了,“蒲”是水邊的蘆葦,那麼柔細的新的春天的草長出來了,水邊上蒲葦的嫩芽長出來,像從前一樣綠。可是當年欣賞春天美麗風景的唐明皇、楊貴妃不在了,當時如雲的仕女、達官顯宦都不在了,曲江江頭一片冷落,可是江水依舊是綠的,江花依舊是紅的。“江水江花豈終極”就是“何時了”,哪有一個完了呢?他是用長存永在的與那無常短暫的人世作對比。所以李后主説“春花秋月何時了”,不是不知道它何時了,裏面有感嘆,感嘆是永遠不變的。“往事知多少”,表面上也是一個疑問,其實同樣也是一個感嘆,有多少歡樂的事情都消逝了,“多少”是極言其多,有那麼多的往事都消逝了。

  “春花秋月”是長存永在的大自然的概説、泛論。從第一句的概説到第三句的實指,“小樓昨夜又東風”是實指到現在。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小樓”確定了地點,“昨夜”確定了時間。他從“春花秋月”泛泛的概説,一下集中到自己個人的一點。

  《烏夜啼》説“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是從現實的個體、現象,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圈一圈地擴散出去。《虞美人》是從大圈圈轉到小圈圈裏邊來了。“春花秋月何時了”是整個的,“小樓”&&從廣泛集中到一點。小樓,是我所在的地方、現在的地點、現在的時間。“小樓昨夜又東風”,一個“又”字寫得非常有力量,東風就是代表春天,這是長存永在的。他寫得處處有呼應,第一句他寫春花秋月,有春天也有秋天。“小樓昨夜又東風”不是就只剩下春天,沒有秋天了嗎?秋天雖然沒有了,月亮還是有的,所以説“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天上的月亮是不變的,可我的故國真是不堪回首。李后主亡國的時候寫過一首詞,説“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今天都到哪去了?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既然回到自己個人的世界,就寫到自己的回憶。他是從泛論到中心的自己,到自己的現在,再從現在到過去的回憶。“雕欄玉砌應猶在”,這一句詞有的版本是“應猶在”,有的是“雕欄玉砌依然在”。我贊成“應猶在”,不贊成“依然在”。二者的分別在哪?你説這個東西依然在,是你現在看見它了,它“依然在”。“應猶在”是回憶中的假想,是一種推想,想當年的江南故國——南唐。《玉樓春》那首詞,説“春殿嬪娥魚貫列”,説“醉拍闌幹情味切”,可見當時他在南唐非常奢華、非常享樂,所以是“雕欄玉砌”,欄是欄杆,砌是階砌,就是小的&階。那個時候在南唐宮殿的玉石欄杆旁邊,他看著跳舞,聽着唱歌,飲着美酒,“醉拍闌幹”。他説我當年聽歌看舞、醉拍闌幹的地方依然還在。李后主和小周後幽會的時候,是“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是何等快樂,何等歡欣,完全沉溺在享樂之中了。“只是朱顏改”,只是我再也不是當年的我了,我的紅色的顏面改變了,是説一個人的衰老。而在李后主的這首詞裏邊,不只是説一個人的生命的衰老,還有他整個生活的改變。當年是一國之主,現在變成階下之囚。所以他説“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他用幾個起伏,一揚一抑,用幾個鮮明的對比造出最後一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沉鬱奔放,兼而有之

  李后主的這兩首詞,《烏夜啼》“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是一例地向下壓,壓出來最後的、最長的一個悲慨的句子。而《虞美人》詞,他是用幾個鮮明的對比,最後寫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就好像這滔滔滾滾的長江水永遠向東流去,永遠不再回來了。李商隱曾經寫過這樣一句詩,説“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他説人間的長恨就是奔騰到海,沒有辦法挽回的。“從”者,是説任憑它,聽從它,因為沒有辦法了,只好任憑它東流到海。“天上莫為河”,人間的悲哀是無法挽回的,天上為什麼也有一條河呢?這是我們説的天河。難道天上也有長恨?難道人間有長恨,連天上都不能避免嗎?這是李商隱的問話。

  比較這兩句,也有一點點不同。《烏夜啼》説“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虞美人》説“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兩首詞結尾的意思很相近,都是説到人生的悲慨是無可挽回的,都是拿東流不返的水錶示他的悲哀、遺恨。可是如果仔細體會、比較,兩句在口吻之間有一點點不同。“人生長恨水長東”是兩個對比放在一起,用一個“自是”相連。“人生長恨”與“水長東”並列,是一個很明顯的比喻。念的時候有起伏:“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聲調上有波折。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滔滔滾滾一直流下去。你一定要注意到這種很細微的不同,這兩句都是九個字的句法。詞裏邊有一種頓挫的句法的停頓。詩裏邊的停頓是比較一定的,比如七個字的句子常常是二二三或者四三的停頓。詞裏有非常長的句子,長句怎麼樣停頓,怎麼樣頓挫,變化就更多了。因為,詩差不多都是七個字、五個字,可是詞的長短句不同,所以長短句中間斷句的停頓就更加重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句是六三的停頓。“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一句意思上是二七的結構。這樣的句法中間多一個轉折就顯得更沉鬱、沉重。一個是沉鬱的感情,一個是奔放的感情。俞平伯以前寫過一本書叫做《讀詞偶得》,他就説李后主的詞是沉鬱和奔放兼而有之。這是李后主的兩首很有名的代表作。

  李后主因為他的純真,把整個感情都投入,所以他才能從一點擴展開,寫到宇宙的整個的人生。而且,像《烏夜啼》詞中那種無常的悲哀,每個人都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我們每個人都在這種長存永在的與短暫無常的鮮明對比之中,在他所寫的人生的長恨和無常的對比之中。寫出來人類共同的、常有的這一份短暫無常的悲慨。他的最大的好處,只有真誠。真誠和自然能夠讓你得到天下很多珍貴的東西,失去了真誠和自然,就失去了很多人生最寶貴的感情方面的體驗。所以古人常常講真誠,真誠一定是最好的。

  陶淵明的詩也非常真誠,可是陶淵明的真誠跟李后主的真誠不一樣。陶淵明的真誠是經過他自己的一份修養,他是有反省、有節制的。同樣是真誠,他能夠把經過反省、節制,經過鍛煉的那種真誠表現出來。有的人所表現的感情和思想的境界像一種透明的水晶,非常晶瑩,一點渣滓都沒有。有的人表現的感情像火焰,很熱,氣勢也很大,可是有很多黑煙、很多煙灰、很多渣滓在裏邊。有些人是真誠和自然的,真誠中間非常明凈。有些人也是真誠和自然的,但他的真誠自然之中摻雜了一些渣滓,這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情。對於人,中國古人説“躬自厚而薄責於人”,“責”就是責備,這個“責”之中所隱含的意思是説你對於完美的要求。“躬自厚”,“躬”是説親自,“厚”就是多,你對於自己的完美的要求要多,而“薄責於人”,對於別人的完美的要求要少,要原諒他。每個人都有他的長處,他的缺點,有他的好處,有他的壞處。真正能夠在做人、作詩兩方面都做到明凈、絕少渣滓的,在中國的詩壇裏邊就是陶淵明,他真是非常難得的作者。

  李后主因為他的自然真誠,不失赤子之心,所以他沒有反省、沒有節制,也不加選擇。所以他有時候會對一些我們認為也許在人生上沒有什麼價值,在思想上也沒有什麼意義的東西很有興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是到破國亡家,經過這麼悲慘的生活,才真的體會了人生最深刻的意義。詩一定要有一種感發的生命在裏邊。你以為所有感發的生命都要像李后主的詞,一定要把整個的人生宇宙都感發進去才好嗎?天下哪有那麼多人都有這麼大的感發。判斷有沒有感發,有了感發以後,就要看它的感發裏邊的生命是多是少,是厚是薄,是深是淺,是大是小。它雖然小,雖然淺,雖然少,雖然薄,可是它有一種感發。這個感發不一定要想什麼忠君愛國、人生大事,只要內心一動,就是古人説的“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也有人説,“文辭終與道相妨”,道是要做到不動心,文是要做到動心,説是文辭作詩跟學道是相妨的。孟子説我四十不動心,可是詩人他一直動心,所以杜甫説:“老去才難盡,秋來興甚長。”他説我雖然老了,我這種動心的感性依然還在。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人生,李后主,悲哀,無常,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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