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岳麓書院求索“實事求是”-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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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05 10:22:37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從岳麓書院求索“實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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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前重訪千年學府岳麓書院,書院講堂檐前,懸挂着一塊“實事求是”牌匾,吸引了許多人駐足凝望。

  100餘年前,寓居在岳麓書院讀書的青年毛澤東,抬頭便能看見這塊牌匾。它對立志探求事物“大本大原”的青年毛澤東産生了深遠影響。後來,毛澤東對實事求是作出了新的科學闡釋,實事求是成為黨的思想路線。

  游客在參觀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新華社記者陳振海攝

  “實事求是”內涵的千年演變

  “實事求是”一詞,最早出自東漢班固編撰的《漢書·景十三王傳》,其中稱讚漢景帝之子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在這裡,“實事求是”主要指一種治學態度或考據方法,“實事”是指文獻典籍等實證材料,“求”就是探求、求證,“是”是指典籍的真本、善本和文章內容的正確版本。

  歷史上,獻王劉德領導的這場古籍整理活動實際是一場文化搶救運動,影響綿澤後世。《漢書》記載,“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説記,七十子之徒所論”。這場文化搶救運動使以儒學典籍為主的一批先秦舊書得以存亡繼絕、正本清源,為中華文化的賡續傳承作出了歷史性貢獻。

  應當看到,“實事求是”在班固描寫的劉德身上是具有哲學意蘊的,即通過研究實際事物而探求認識對象的真實形態。唐代學者顏師古註釋《漢書》,將“實事求是”解釋為“務得事實,每求真是也”,是指通過文獻典籍考證得出正確的認識和結論,這種解釋提升了實事求是的哲學認識論意義。

  此後1000多年間,“實事求是”一詞較少見於經傳,直到清朝中葉以考據學為核心的乾嘉學派興起,將“實事求是”作為治學宗旨,使得“實事求是”一詞風行於世。如錢大昕認為,“通儒之學,必自實事求是始”。阮元&&:“余之説經,推明古訓,實事求是而已,非敢立異也。”阮元還將實事求是與科學&&起來,他在科學家傳記集《疇人傳》序中寫道:“術數之妙,窮幽極微,足以綱紀群倫,經緯天地,乃儒流實事求是之學。”

  但考據學發展到極端,空談考證,脫離現實,實際上背離了實事求是。桐城學派方東樹批評考據學者,“只向紙上與古人爭訓詁形聲,傳注駁雜,援據群籍證佐,數百千條”,“推之民人家國,了無益處,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

  在這種背景下,曾國藩重新闡釋了“實事求是”思想。他把中華文脈核心理解為“即物求道”“格物致知”,以傳承中華文脈為己任。面對清代中葉思想界注重考據的漢學和注重義理的宋學之爭,曾國藩希望將漢學和宋學融會貫通,兼取兩者之長。他指出:“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

  明清時期,西方科學技術逐漸傳入中國,被稱為“格物窮理”之學。後來,洋務派官員將實事求是、即物窮理的思想與現代科學技術&&起來,使之成為洋務運動的理論基礎。左宗棠在籌辦福州船政局的奏折中提出,“庶幾實事求是,而船政可舉也”。郭嵩燾認為,“實事求是,西洋之本也”,“西人格致之學,所以牢籠天地,驅役萬物,皆實事求是之效也”。盛宣懷在上奏朝廷的奏折中,經常在署名後加蓋“實事求是”的印章,表明他將其奉為圭臬,並以此方式向朝廷傳播實事求是的理念。

  清末民初,“實事求是”備受思想界、教育界推崇,成為一種崇尚科學、追求真理的教育思想。1914年國立北洋大學校長趙天麟將“實事求是”定為校訓,一直沿用到如今的天津大學。而國立北洋大學的前身北洋大學堂,創辦者正是盛宣懷。青年毛澤東離開家鄉求學的第一站,是新式學校湘鄉東山高等小學堂。其辦學宗旨提出:“然窮變則通,茍非實事以求是,即物而窮理,恐書院究成虛設,何以造就人才?”湖南公立工業專門學校遷到岳麓書院辦學,1917年校長賓步程題寫“實事求是”的匾額,懸挂於書院講堂檐前,引導學生追求科學真理。

  在岳麓書院接受熏陶的毛澤東,後來在領導中國革命實踐的過程中,深刻總結中國革命的經驗和教訓,逐步形成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1930年他在《反對本本主義》一文中,旗幟鮮明提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馬克思主義的‘本本’是要學習的,但是必須同我國的實際情況相結合”。1938年他在六屆六中全會上提出:“共産黨員應是實事求是的模範。”1941年,在《改造我們的學習》報告中,他對實事求是作出了創造性的科學闡釋:“實事”就是客觀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部&&,即規律性,“求”就是我們去研究。這是對黨的思想路線作出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高度哲學概括。由此,實事求是實現了從治學態度到哲學認識論的昇華。

  湖湘文化的積澱和淬煉

  岳麓書院大門兩旁,一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的對聯舉世聞名。這副集句聯相傳形成於清代嘉慶年間,上聯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的“雖楚有材,晉實用之”,下聯出自《論語·泰伯》的“唐虞之際,於斯為盛”,合在一起正是岳麓書院及湖湘大地千百年來人才輩出的真實寫照。

  早在舊石器時代,湖湘大地就已出現古人類活動足跡。湖南道縣玉蟾岩遺址出土了距今1.2萬年以上的栽培稻和陶製品,澧縣城頭山遺址發現了我國已知最早的古城,炎帝南徙、舜帝南巡、大禹治水、祝融取火等傳説在這片土地上廣為傳頌。曾出土四羊方尊的商周時期炭河裏遺址、被譽為秦代百科全書的裏耶秦簡、出土大量漢代文物包括帛書的馬王堆漢墓等重大考古發現,見證了湖湘大地的深厚文化積澱。

  湖南長沙素被稱為“屈賈之鄉”,屈原和賈誼的文章辭賦及精神風骨是湖湘文化的重要源頭。屈原行吟湖南,創作了《離騷》《九歌》《天問》等不朽詩篇,吟唱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真理求索精神和“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憂國憂民情懷。曾任長沙王太傅的賈誼是國家棟樑之才,他主張的“儒法並用”“重農抑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等方略實為治國之謀。幼年在洞庭湖畔湖南安鄉縣讀書生活的范仲淹,晚年在《岳陽樓記》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由此,“心憂天下”成為湖湘文化的鮮明特質。

  唐宋時期,國家經濟重心逐漸南移,湖湘文化與中原文化的融合進程加快。繼屈原、賈誼之後,李白、杜甫、韓愈、劉禹錫、王昌齡、元結、柳宗元、寇準、秦觀、黃庭堅、辛棄疾、陸游等文化名家陸續流寓湖南,形成“不到瀟湘豈有詩”的人文景觀。他們身上蘊含的憂國憂民、精誠愛國、關注現實、經世濟民等精神品格,對湖湘文化的形成産生了深遠影響。

  湖湘文化的發揚光大,與岳麓書院的創建和發展息息相關。傳承千年弦歌不絕的岳麓書院,天生自帶務實基因,它是為解決問題而誕生的。史料記載,唐末五代時期戰亂頻仍,居於岳麓山的智璿等兩位僧人推崇儒者之道,在岳麓山下割地建屋,購書辦學,使得學子“得屋以居,得書以讀”,形成了一個學校的雛形。北宋初期的公元976年,潭州太守朱洞響應讀書人的願望,將僧人辦的學校擴建為一所書院,岳麓書院由此誕生。

  宋真宗時期,岳麓書院首任山長周式因辦學成績卓著而風聞天下,受到宋真宗召見。宋真宗要任命他為國子監主簿,留在宮中講學,但他無心留在朝中做官,堅持要回岳麓書院教學。宋真宗為其精神所動,只得答應他的回山請求,賜給內府書籍和官服等,並御書“岳麓書院”匾額。如今仍懸挂在書院大門正上方的“岳麓書院”匾額,就是宋真宗手跡。周式的經營奠定了岳麓書院講學、藏書、祭祀和學田四大基本規制。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不遠千里從福建武夷山來到湖南嶽麓山,與當時主教岳麓書院的張栻會講,討論《中庸》之義。二人聲名遠播,慕名前來聽講者極多,史載岳麓書院門前“學徒千余,輿馬之眾至飲池水立竭”,可見當時盛況。“朱張會講”在岳麓書院歷史上寫下了精彩一筆,開創一所書院不同學派會講的先河,成為中國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話。

  張栻和朱熹對岳麓書院的影響遠不止這場會講。執掌岳麓書院教務的張栻,在《潭州重修岳麓書院記》中明確提出,“蓋欲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也”,實際上確立了岳麓書院“傳道濟民”的辦學宗旨。他還認為,儒學是“真可以經世而濟用”的“實學”,而“聖門實學,貴於踐履”,塑造了湖湘文化經世致用、注重實踐的思想傳統。朱熹後來出任湖南安撫使、潭州知州,任上重修岳麓書院,並頒佈《朱子書院教條》,實踐他的辦學方針和教育思想,使岳麓書院首次有了正式的學規。

  明清之際,作為岳麓書院培養的大儒,王夫之立志於“六經責我開生面”,終成我國古代大思想家之一,他也是經世致用的提倡者。清代中期以後,國家面臨內憂外患,岳麓書院培養的人才噴涌而出,從魏源“睜眼看世界”,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到陶澍、賀長齡、曾國藩、郭嵩燾等倡導經世之學開風氣之先,左宗棠收復新疆,譚嗣同獻身變法,黃興、蔡鍔、宋教仁等掀起民主革命的浪潮。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評價:“清季以來,湖南人才輩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

  歷經數千年積澱和淬煉,湖湘文化形成了心憂天下、敢為人先、實事求是、經世致用、堅韌不拔、兼收並蓄等精神品格,逐漸匯入中華文化主脈,為中華文化傳承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並在革命、建設、改革和新時代進程中不斷煥發新光彩。

 實事求是:“兩個結合”的光輝典範

  作為一種哲學思想,實事求是的實踐淵源可以追溯到久遠的上古時期。在文明演進的漫長歷史中,中華民族先人從觀察天地自然運行法則中,領悟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關係之道,形成了從實際出發、把握規律、注重實踐的思想傳統。

  傳説與史籍記載交織的伏羲畫八卦、神農嘗百草、黃帝肇文明、蚩尤立刑法、舜帝巡四方、大禹治洪水等,無不體現了這種實踐傳統。《詩經·大雅》中唱道,“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就是説世間萬物都有其運行的規律和法則。

  《周易·係辭上》提出“開物成務”,《禮記·大學》闡述“格物致知”,宋明理學倡導“即物窮理”,明末清初顧炎武、王夫之等提倡“經世致用”,古代思想家們實事求是、注重實踐的思想傳統可謂一以貫之。孔子“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入太廟,每事問”,體現了調查研究、求真務實的精神;“子不語怪力亂神”,傳遞出關注現實、而非虛幻世界的態度。

  與實事求是緊密相關的一個命題是知行合一。兩者都包含着認識與實踐關係的辯證統一,但一般認為,實事求是偏重於認識論,而知行合一偏重於實踐論。

  “知行之辯”是中國傳統哲學的重要概念。古代思想家提出了“知先行後”“知易行難”“知先行重”“知行並進”“知行合一”等觀點,雖然看法各異,但注重實踐是共同的。《尚書·商書》提出,“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孔子提倡“學而時習之”“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中庸》提出“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都體現了鮮明的實踐導向。

  “知行合一”概念由宋元之際儒學家金履祥首次提出,他在《論語集注考證》中説:“聖賢先覺之人,知而能之,知行合一,後覺所以效之。”明代思想家王陽明系統闡述“知行合一”觀念並將其發揚光大,提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王陽明還大力提倡“致良知”“事上練”,既強調道德意識的自覺性,也重視道德修養的實踐性。

  馬克思、恩格斯沒有直接用過“實事求是”這個詞彙,但他們創立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突出強調的就是實事求是。他們將實踐觀點引入認識論,認為實踐是認識的基礎,實踐是認識的來源、認識發展的根本動力、檢驗認識真理性的標準、認識的最終目的,認識對實踐具有巨大的反作用。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並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恩格斯也説過:“共産主義不是學説,而是運動。它不是從原則出發,而是從事實出發。”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後,為何能夠被迅速傳播並廣泛接受,一個重要原因是它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彼此契合。在認識和實踐的問題上,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就與中國傳統實事求是、知行合一的哲學思想存在高度的契合性。在中國革命的偉大實踐中,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産黨人,根據物質決定精神、實踐決定認識的辯證唯物主義認知論基本原理,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實事求是哲學思想進行重新闡釋,使之發生了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追溯實事求是思想的發展脈絡,可以看出,實事求是思想路線是從古老的岳麓書院走來,從深厚的湖湘文化走來,從悠久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走來,是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光輝典範。(記者伍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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