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外看鬥雞

2025-09-25 12:52:32 來源: 《環球》雜誌

2019 年 9 月 1 日,在泰國曼谷,人們觀看鬥雞比賽

文/《環球》雜誌記者 聶曉陽(發自馬尼拉)

編輯/吳美娜

  剛來馬尼拉那幾天,我總看到樓下小巷裏有幾隻雞被拴在路邊。一問才知道,那是供人花錢觀看的鬥雞。後來,有位當地朋友特意帶我去看了一場真正的鬥雞。

  如今,那場鬥雞賽事已成為過去,但它在我心中激起的,不僅僅是關於暴力與娛樂的思考,更是一種持續的文化震蕩。

小小擂&上的搏命之舞

  那是一處酷似小型體育館的場所,中央是一個高起的圓&,像極了拳擊擂&。四週人潮洶湧,圍站在台下,手裏攥着鈔票,眼裏藏着一種急切而亢奮的光。

  事後我才知道,雞在上場前一週便被喂下興奮劑,從飲食到作息,全由主人調度、精心訓練。這些鬥雞並無恩怨,甚至可能曾在同一個籠中安然共處。但在擂&上,鬥志被喚醒,一個符號性的對手就此誕生。

  比賽即將開始,兩隻羽色光鮮、體格雄健的公雞相向而立,四目相接。空氣仿佛拉滿的弓弦,微微震顫,隨時可能崩斷。它們的爪上,被人綁縛了兩柄冷光森森的刀片。一聲哨響,衝突瞬間爆發。它們怒撲而上,用喙、用爪,甚至用那對並不屬於自己的薄刃互相撕扯。羽毛飛舞,鮮血濺地,那是一種介於野性與馴化、本能與扭曲之間的搏命之舞。

  場外人聲如雷。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擊掌歡呼,有人因下注失敗而破口大罵。這一刻,擂&上的暴烈與觀眾的狂熱融為一體,形成一種可怖的合謀。

  在一陣讓人猝不及防的喧囂與血腥之後,我忽然生出一個悲哀的念頭:這些鬥雞,是否真的以為自己是為榮耀而戰?它們會不會以為,腳上的利刃代表了某種自身的強大,那圍觀者的叫喊是一種讚頌?甚至,它們會不會真的相信,自己肩負着某種高貴的使命,正履行着“戰神”般的職責?

  它們或許永遠不會明白,從一開始它們就不過是賭局上的籌碼,是人類貪婪和權力欲的延伸,是被刺激、挑撥、利用之後的一具軀殼。而那看似光鮮、怒放如火的勝利剎那,不過是它們的生命被消耗殆盡之前,短暫的最後的亮相——比賽的最後,無論輸贏,等待它們的都是一鍋熱水。

2020 年 9 月 7 日,兩隻公雞在印度加爾各答郊外的納格達村裏參加當地一年一度的鬥雞比賽

鬥雞游戲的文化密碼

  鬥雞並非菲律賓一國獨有。泰國、印尼、馬來西亞,乃至整個東南亞諸多島嶼上,幾乎無一處不有其痕跡。曾經,熱帶雨林與群島上的稻田邊、漁村口、寺廟後,鬥雞場比比皆是。這些看似原始、粗野、帶着血腥味的賽事背後,實則潛藏着一套完整的文化邏輯與社會心理。

  在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吉爾茨的研究中,鬥雞被視為一種“深層游戲”——不只是賭博或娛樂,更是身份的展示、地位的象徵和權力關係的映射。在那裏,誰的雞贏,代表的不只是個人的勝負,更關乎家族聲望、男性榮耀,甚至村落之間隱性的權力分野。

  菲律賓也不例外。鬥雞不僅在鄉村帶動了社交,它還延伸進都市貧民區、地方選舉的集會、官商黑道之間的灰色地帶。它既是民俗,也是隱性政治。

  觀者在鬥雞場上看到的,就不只是兩隻打紅了眼的禽鳥,更設定了一種人類自我投射的劇場:人們將血性寄託於鬥雞的搏鬥,將榮譽寄託於它們的勝負,將希望與賭注一併押在它們身上,好像只要雞贏了,自己也就贏了。

  這種“他者代償”的心理邏輯,逐漸外化為一種社會常態。人們不再直接承擔命運,而是通過代理、轉嫁與控制,來實現一種替代性的滿足。雞變成工具,而人也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變成工具——為某個目標,比如金錢,或者幻想的某種成功服務。

  恰似一些所謂的“偶像”,在一場又一場輿論與流量的推送中走上舞&,贏得一時掌聲,渾然不知自己也不過是別人表演中的一環。

  法國思想家居伊·德博爾在《景觀社會》中説:“現代社會已經從一個‘存在’的社會,轉變為一個‘看起來’的社會。”鬥雞就是這種“景觀化”的典型,它讓你以為鬥爭是自由的,但其實你已被裝上利刃、推入戰圈。在這裡,最危險的不是失敗,而是誤以為自己在掌控——事實上,你只是游戲中的角色。

  這或許揭示了現代人困惑的根源:似乎越來越難判斷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表演;什麼是自身的渴望,什麼是系統植入的幻覺。當人們越來越善於應對舞&時,卻逐漸失去了面對自己的能力。就像那些鬥雞,在訓練、挑撥、興奮劑的“塑造”下,已不能辨認什麼是自己真正的情緒,它只能按照他人為它編排的劇本,衝刺、撕咬、掙扎,直到力竭身亡。

清醒最難得

  鬥雞是一場游戲,卻深刻提醒人們:別輕易成為別人的鬥士,別隨便登上不屬於你的舞&。看似熱烈的場景中,往往隱藏着最深的冷酷;而真正值得追求的,不是勝利的那一瞬間,而是超越勝負讓你看見命運之手的清醒。

  在這個人人都能舉起手機、按下錄影鍵的年代,舞&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易得。你只需一點創意、幾句標語,或一場恰到好處的憤怒,便能吸引無數眼球。只要你願意被觀看、願意表演,社交媒體的算法,就能輕柔卻堅定地推你走向某種預設的劇本——那個劇本裏有衝突、有高潮、有轉折、有鏡頭語言,有觀眾喜聞樂見的起伏跌宕,卻往往沒有你的本心。

  也許我們都該感謝那只鬥雞——不是感謝它的英勇,而是感謝它告訴我們:在別人的掌聲裏搏命,從來不是榮耀;只有在清醒中選擇自己的人生,哪怕安靜、哪怕孤獨,才是真正的勝利。

  同樣,人的尊嚴,不在於贏得多少喝彩,而在於是否保持了內心的覺醒;不在於是否處在聚光燈下,而在於是否看清了舞&本身的構造。當一個人明白了這點,他/她才真正擁有選擇的自由——不是被推着登&,而是知道自己為何而上,為何而退。

  也許,這正是“獨善其身”真正的意義所在:在喧囂世界中保有一份不喧亂的心,而當時機成熟、責任到來,也可以“達則兼濟天下”,不是為了贏得掌聲,而是出於真正的信念和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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