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灑在赤峰市巴林左旗林東鎮城區南郊的土地上,一片佔地約5平方公里的廣袤遺址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夯土版築的城墻殘垣靜靜矗立,仿佛在訴説着千年前的繁華與輝煌。
這裡就是1961年被國務院列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遼上京遺址。遼上京是一座由中國歷史上的契丹民族始建於公元918年的草原都城,這也是少數民族在東北亞草原上建立的第一座都城。
遼代實行五京建制,即上京臨潢府、東京遼陽府、中京大定府、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其中上京營建最早,地位最高。遼代五京裏,遼上京是使用時間最早、地位最高、價值最重要的。《遼史·百官志四·南面京官》載:“遼有五京。上京為皇都,凡朝官、京官皆有之。余四京隨宜設官,為制不一。”
東西走向、“日”字布局,兩大發現揭開遼上京建城密碼
遼上京遺址的保護範圍包括皇城、漢城、北塔、南塔、渤海小城等,其中皇、漢兩城南北呈“日”字形,夯土版築城墻,城外有城壕遺跡,城內各類建築遺跡密布,皇城西墻外殘存有渤海小城,城外南北山丘上各有遼代密檐磚塔一座。
9月,遼上京考古隊仍堅守在巴林左旗進行考古研究。在內蒙古首個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遼上京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內的展板上,我們看到,從2010年至今,隨着遼上京遺址發掘工作的逐步推進,2萬餘件珍貴文物重見天日,一個個驚人的發現接踵而至。其中,兩大發現揭開遼上京建城密碼:一是清清楚楚地找到了宮城,也就是皇城的核心位置,遼上京皇城為“回”字形布局。二是考古實證了這座城的東向軸線和整體的“日”字形布局。據史料記載,“日”字形布局中,皇城是契丹統治者和貴族的政治中心和居住之所,漢城則主要分佈中原地區的人、渤海人和回鶻人等其他民族的民居、作坊和館驛等。這兩項考古發現實證,這座城的規劃思想既有遼王朝契丹民族的建置意志,又有對中華民族城池建置的比肩認同,這也很生動地展現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進程。
站在昔日的皇城西門乾德門入口處,考古人員介紹,傳統觀點認為古代都城多是南北向軸線。2010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院組成的遼上京考古隊制定了為期30年的考古計劃,對遼上京遺址進行長期考古發掘與研究。通過對城墻、城門、道路、水系、宮殿、佛寺等重要遺址的發掘,實證了遼上京的軸線是東西向的。發掘還準確確認了宮城的範圍,其大小和文獻記載的北宋開封城宮城尺度極為相近。遼上京規制與北宋開封模式並列,這充分體現了遼與北宋之間的相互交流和競爭。
因為遼有五京,曾有學者認為遼代的朝廷可能並不固定於某一京城,而是一個隨遼帝四時游動的“行朝”,即遼朝的決策機構和中央政府是在不斷遷徙的翰魯朵中,這也體現了游牧民族的王朝治理特徵。而作為“皇都”的遼上京的重要性和獨特性,並不在於皇帝是否長期駐留理政,而在於作為一個新規劃的都城,在城市形制和建築布局上如何體現國家治理的方式和意志,這反映出契丹開國的制度模式與統馭方略。
遼代還實行“南北面官制”:南面官制主要負責治理漢人和渤海人等農耕民族聚居的地區,官員多由漢人擔任,採用中原王朝的官制和禮儀,體現了遼王朝對農耕文明的尊重和吸納;北面官制,主要負責治理契丹和其他游牧民族聚居的地區,官員多由契丹貴族擔任,採用契丹傳統的官制和習俗,保留了契丹族的民族特色和傳統制度。南北面官制在行政上相互獨立,但在軍事和政治上又相互&&。這種制度既適應了遼王朝多民族、多地區的實際情況,又保持了國家的統一和穩定。
這些“因俗而治”的智慧讓遼代呈現出“草原”與“田園”和諧共處的歷史圖景,也為後世提供了因地制宜、因事制宜的歷史經驗,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歷史進程貢獻了豐厚的社會治理智慧。作為承載這段歷史的物質載體,遼上京遺址也在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歷史進程中折射出獨一無二的價值。
遼承唐制、金襲遼風,200年都城鋪陳出豐厚歷史遺産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董新林研究員曾指出,遼上京遺址‘日’字形平面布局和皇城‘回’字形環套式規劃的混搭模式,是秦漢以來中國都城規劃理念和營建模式的創舉。遼上京開創了中國古代都城規劃布局的一種新模式。其‘分而治之’的城市規劃形式,在我國乃至世界古代都城發展史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對於金、元、清諸王朝都城營建産生了深遠影響。遼上京的考古難度在於這座城址三期疊壓,遼代遺址面東,金代遺址面南,元代遺址也面南,要一點點發掘梳理。發掘整理中也有很多有意思的發現,遼承唐制、金和元承遼制遼俗的痕跡也很明顯,這真正體現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進程。”考古人員介紹。
據《金史》記載,1120年春,金兵圍攻遼上京城。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親臨督戰,遼留守撻不野率眾投降。遼上京被金軍佔領後,金仍以其為“上京”。1138年,上京稱號被取消,改稱“北京”。遼上京作為都城沿用近200年,對北方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交融發展及多元一體中華文明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作為我國保存最完好的古代都城遺址之一,如今在遼上京遺址皇城西門外,仍可以看到厚厚的夯土城墻。遼上京博物館副館長石艷軍説:“遼承唐制,你看遼代的建築都做得特別好,就這個夯土城墻,這些土都是篩過的,土砸得特別的實,你再看中央門道,也特別的平整,即使過了千年,你依然能感受到當時皇城的恢弘與威嚴。”
據《遼史·地理志一》記載,上京城北城為皇城,城墻“高三丈,有樓櫓”。從現存遺跡可見,夯土城墻基寬15米,殘高在6—9米。在保存較完好的皇城西門,還能看到突出於城墻外的甕城。
201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院組成遼上京考古隊,對遼上京進行長期考古發掘與研究。隨着考古工作不斷深入,2021年,遼上京遺址入選中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2022年,又入選“新時代百項考古新發現”名單;2023年,遼上京遺址南部建築基址考古發掘成果被中國社會科學院評為“中國考古新發現”。如今,遼上京考古隊依然持續在遺跡中探尋歷史的氣息。
5月14日,2025年度遼上京遺址考古發掘工作正式啟動。考古工作者將在皇城南部區域開展為期5個月的考古發掘,預計10月中旬結束田野考古工作。本次考古發掘重點探究該區域大型建築基址的功能與性質。據《遼史》記載,皇城南部區域分佈有衙署、寺院、孔廟、國子監等重要遼代建築遺址。因此該區域在皇城中具有重要地位,建築規模宏大、等級較高,發掘成果值得期待。
此外,基於多年的考古研究和厘米級多源數據採集成果,結合VR/MR技術,遼上京還在國內考古遺址中率先實現了大型城址城市布局、建築構造的數字復原及實地再現。
巴林左旗委宣傳部副部長崔立強介紹,為更好保護文化遺産,巴林左旗旗委、政府先後累計投入17億元,相繼實施了遼上京遺址及北塔周邊982戶棚戶區徵收,遼上京南塔周邊4838畝徵地、遼上京遺址內村莊整體搬遷、國道303線改遷等遺址周邊環境治理工程,實現了自然環境資源與文化歷史資源的協同保護。
保護群落、聯合申遺,千年古都見證中華文明閃耀世界舞&
追尋千年古都的神秘背影,我們驅車駛向巴林左旗林東鎮東南郊。在平坦路面行駛一段時間,一個轉彎後,直直的一個上坡,在兩側樹木掩映中,一座渾厚樸實的密檐塔由遠及近撲面而來,震撼呈現於眼前,這就是建於遼代的南塔。
你在接近它,它也在接近你。走近這座遼塔,一千年的時光恍在眼前。繞着塔身細細觀賞,這座高近26米的磚築八角七層密檐塔,塔身各面嵌有赭色石質和磚質浮雕,有佛、飛天、菩薩、道士、小塔等。不過塔上現存浮雕都為複製品,塔身原鑲嵌84件石刻浮雕,現多已剝落。1991年維修時,將殘存的21件石刻揭取,存放於遼上京博物館。這些石刻是目前最為珍貴的遼代佛教石刻藝術品之一。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蒙曼説,密檐塔是遼塔中非常重要的一種形式。據推測,這座南塔與北塔以及上京城內的一座塔共同構成一個平面,來界定整個上京的範圍。石雕中佛道二教並存,也體現了當時儒釋道合一的特點。
走進巴林左旗林東鎮的遼上京博物館,我們終於見到了南塔上揭取下來的石雕。只見飛天頭梳雙髻,披帛踏雲,雙手各捧一火焰珠,面目表情可親可愛;迦陵頻伽人面鳥身,面龐圓潤,細眉小口,背生雙翼,做展翅飛翔狀。這些雕像行雲流水,富於質感。
“除了南塔上的石雕,來到我們博物館還一定要看2012年遼上京考古隊從西山坡佛寺遺址發掘的一批遼代彩繪泥塑羅漢像。”遼上京博物館講解員吳迪指着一組獨立展櫃的泥塑像介紹道,“你看這些羅漢塑像是模仿真人形象,具有世俗的審美取向。它們以高度寫實主義風格突破了傳統佛教造像程式化桎梏,印證了遼金時期佛教藝術的世俗化轉向與民族融合特質,為研究遼代藝術史和宗教史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走近細看,館藏的這6件泥塑羅漢像面部表情刻畫細膩,眼部鑲嵌着的黑色琉璃珠。與一般宗教造像強調神性的特質不同,這幾尊羅漢造像着力表現“人”的本質,就連身體姿態甚至衣物褶皺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開口説話。正如《重構東亞藝術地理》一書中所言——“西山坡的發現證明:文化邊疆往往孕育着最激進的審美實驗”。
博物館內的展陳也頗具匠心,通過巧妙的燈光設計和文字説明,既展現了文物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又避免了強光對文物的損害。“我們的館藏文物有113885件/套,其中一級文物近百件。”遼上京博物館研究館員王利華介紹,“我們還利用數字化技術,對一些珍貴文物進行了三維掃描和數字化展示,游客們可以通過電子設備近距離觀賞文物的細節,這不僅增強了展覽的互動性,也有利於文物的長期保存。”
2018年,遼上京博物館新館建成。這座以遼文化為主題的特色博物館,展覽包括遼政權歷史展、契丹壁畫展、契丹信仰展、契丹墓誌展、契丹葬俗展。遼政權歷史展重點闡述契丹的祖源、草原第一都、祖陵祖州、澶淵之盟後與宋朝的關係,以及契丹重要的社會制度四時捺缽。其中的遼佛教雕像、契丹大字墓誌、遼墓壁畫在國內外享有盛名。
巴林左旗既是遼王朝的肇興之地,也是遼王朝建立者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家族祖源地,在巴林左旗查幹哈達蘇木石房子嘎查西北,就是遼祖陵祖州遺址。遼祖陵建於公元927年,是耶律阿保機及其皇后述律平的陵寢之地。關於這座陵墓,大家最熟悉的就是“斷腕太后”的故事——耶律阿保機死後,述律平以“殉葬”為名剷除異己,又在眾人質疑時,自斷手腕代殉,在歷史上留下一位集智慧、狠辣、遠見於一身的女性政治家的身影。
遼祖陵祖州遺址可分為祖陵陵園、奉陵邑、陵園外祭祀建築和陪葬墓群。祖州城西北角有由7塊巨型花崗岩石板構成的石屋一座,石屋坐西朝東,應與契丹原始宗教活動有關。城北有路通往遼祖陵,路旁山坡上建有太祖紀功碑樓,現遺存龜趺一座。走近遼祖陵,只見整個山谷像一個口袋,西、東、北向都有大山環抱,北邊就是著名的天梯山。僅在東南方向有一個狹窄的入山口,建黑龍門。
蒙曼説,為了更好地保護我國的古代墓葬遺産,尤其是承載着豐厚歷史信息的帝王陵墓,我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文物保護規矩,就是在文物保護方面的科學技術、手段等條件尚不具備時,對大型帝王陵寢,暫不進行主動發掘。所以現在讓我們仍然對它保持好奇心吧。
目前,遼代上京城和祖陵遺址已與黑龍江阿城金上京遺址聯合開展“遼金都城遺址”申遺工作,並於2024年12月再次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産預備名單》。
“遼代上京城和祖陵遺址與黑龍江阿城金上京遺址聯合開展‘遼金都城遺址’申遺工作,對我們來説是一個重要的契機,它將推動我們的文物保護和研究工作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巴林左旗文體旅游局局長孫忠海&&,“我們將以此為動力,進一步挖掘遼文化的內涵,提升遼上京遺址的國際知名度和影響力,讓這座千年都城在世界舞&上綻放光彩。”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遼上京遺址上,給古老的城墻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芒。遠處的南塔和北塔在暮色中矗立,守護着這片土地上的歷史與記憶。從考古發掘到文物保護,從文化展示到申遺工作,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遼上京遺址正煥發出耀眼的光彩,以嶄新的面貌迎接未來,向世人展現着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獨特魅力。(記者 李霞 高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