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電視台1998年，拍攝了本省産值上億的鄉鎮企業，號稱“一百單八將”，我以“船小好掉頭”為題寫文章，預料在中國經濟大調整的五六年中，中小企業必將顯示出其生命力。但社會主流觀念仍舊把大企業、國有企業、現代企業制度作為企業發展和體制改革方向，似乎中小企業一定要發展成為現代化大企業，而不是與大企業長期並存。這種思想與計劃經濟下，以國有企業為最高形式，不斷將發展起來的集體和個體企業“收編升級”，有相似之處，其共同的思維方式，就是“不斷從低級向高級發展”的直線發展觀、一元歷史觀和機械進化論。

　　一位美國人在10年前把“小的就是好的”，作為21世紀世界大趨勢之一，他主要指的是高科技企業。亞洲金融危機中，韓國大企業集團竟然比不上台灣的中小企業。1999年中國經濟形勢嚴峻，大家被上半年出口零增長，通貨緊縮，股市動蕩，利息稅，國有企業債轉股攪得心煩意亂，浙江經濟卻表現出“抗跌性”，上半年出口增加了30%。

　　浙江人的獨立和刻苦精神是經濟穩定的基礎。成批出口的打火機是分散在各個家庭製造和組裝的，每個只賺1厘錢，國際競爭能力已經到了無可競爭的程度。浙江省國有企業少，大企業少，調整壓力也小。歷來被認為是落後的東西，在經濟調整時期卻有穩定的根基。我看企業小並不是什麼缺點，浙江的不足主要是教育落後，不僅博士碩士少，一般職員裏的大中專科生比例居然低於全國平均水平。今年浙江人6次請我去講課，我均極力主張，5年內不必急於賺錢，相反花錢上學，拿下MBA再出來賺錢不遲。賺錢，什麼時候也不晚，特別是未來依靠智力和知識賺錢的時代，你缺乏知識怎麼行！

　　在我們批評浙江文化低，企業小，管理落後時，作為北京的“學術大腕”和報刊傳媒，也應該反思自己的概括能力。我們一貫使用“個體企業”來描述浙江省這類中小企業，實際上可能以“家庭企業”更為恰當。概念之差背後是不同文化基礎。西方文化的基礎是個人，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是家族，顯然，中國大量中小企業多少都具有家族性。海外5000萬華人，5000億美元資産，經營100多年，大多數也沒有脫離家族的紐帶，開始稱為“三刀：剪刀，菜刀，剃頭刀”，以後稱為“三師：教師，律師，醫師”，個人素質提高了，企業就是做不大。於是發展社會化大企業的任務，就只能以“官商”主導進行。中國人的傳統心理，是不講法律而是講人情的，一張“親朋好友關係網”，以血緣關係為中心，包括了父子、夫妻、兄弟姐妹、師生、同學、同鄉、朋友等等，無論與現代化的社會關係相比有多少局限性，在中國目前兩種體制並存，法制不健全，社會和個人信譽信用很差的時期，至少可以保留一些相互信任，減少一些監督成本。這可能也是我國改革過程中，國有企業不如鄉鎮企業，北方鄉鎮企業不如南方的原因之一。家庭關係多年以來是農村老年保障的依託，在信用、擔保、貸款、調解糾紛等方面都有作用；在那些下崗人員較多的城市中，家庭內部的互相幫助，在政府補助之外起到輔助作用。我的師兄張祥平學貫中西，他認為中國人的競爭能力絕不低於西方人，在政治方面過去通過科舉制度進行的智力競爭，比起西方以金錢為基礎的議會投票，成本要低；中國人在商業競爭中是以家族為基礎的，與西方的以個人為基礎，是等效的。

　　既然家族在傳統中國是文化和社會組織的核心，在目前中國也有相當作用，為什麼理論界要以“個體”而不是以“家族”來概括像浙江中小企業這樣的現象呢？因為要“與國際接軌”。外國人對於中國的家族文化，是帶着貶義去理解的，最近出了一個新名詞“裙帶資本主義”，用以諷刺亞洲金融危機中暴露出來的腐敗。實際上在家族內部是談不上腐敗的：老子給兒子錢，兒子偷老子的錢都不是腐敗。腐敗總是與“化公為私”有關，只有當公共權力不受監督，滲入了家族關係的時候才最腐敗。這種以外國名詞不適當地帶貶義地描述中國特有現象，説明近代中國文化的衰敗，中國知識分子草根意識的喪失和片面追求西方價值觀念的傾向。當然嘛，打仗打敗了，經濟落後了，就什麼都不好。中國人喪失了文化自信心，“月亮也是外國的圓”，絕不僅僅是知識分子的心理。

　　中國的現代化，必須在中西文化平等交流、互相融合的基礎上，將本民族價值觀念的核心與資本國際化的普遍規律相結合，才能真正成功。非常可惜，改革開放20年來我們沒有做好這一點，這可能是目前經濟發展受挫的深層次文化原因。我們所面臨的戰略調整，也不能限於經濟方面，更不能依賴於借債。這是一次全方位的大文化調整，“大文化”包括政治、經濟、法律、社會、價值觀念各個方面。展望21世紀的世界文化格局，中國文化將擺脫近代以來被西方文化所征服、所排斥、所貶低的附庸地位，而能夠以自己的合理內核彌補西方文化之不足，以平等地位與西方文化進行交流和融合。中國人何時能夠不再盲目追求西方高消費，而能夠在經濟發展過程中解決困擾全球現代化的人口、教育、貧困、兩極分化、環境、資源、泡沫經濟、腐敗、民族民主等問題，中國現代化的成功就將是必然的，中國傳統文化也就同時具備了現代化和世界性的意義。（《視點》/楊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