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07/21 09:27:0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走浙嶺古道,“讀”徽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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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傳璽

  近日,我爬了浙嶺古道。

  當年,這條古道是徽商走出大山重圍的一條主要孔道。有句老話叫“無徽不成鎮”,就是説只有有了徽商的經營,一個地方才能發展成市鎮。可徽商是怎麼走出去的呢?一般有這麼幾條道:東南向沿新安江或者徽杭古道,走向杭州;東北向出旌德、涇縣或沿青弋江到達蕪湖、南京,再走向揚州、蘇州;北向出太平、青陽或沿旌歙古道或沿秋浦河過江發展;西向出江西浮梁到古彭澤,再走向九江、武漢;南向即沿着這條徽饒古道走向景德鎮,再前往上饒、福州。走這條道,必得翻過眼前這座大山浙嶺。

  我們是早上八點十分從山腳下的樟前村動身的。樟前村是一個古村落。由於是爬山前最後一個村落,當年往來客商基本都要在此歇一歇,由此也帶動了村子的繁榮。蜿蜒好幾里長的街道,全是寬寬大大的青石板鋪築而成,如今兩邊還殘存着許多木架構的店舖。當然也帶出了這裡的人,香港實業家汪松亮就是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改革開放初,這裡仍然不通公路,出産的茶葉和木竹,依然只能採用傳統方式,馱着翻過大山運出去或者等雨天浙溪漲水扎排放出去。那時汪松亮已經把廠開到了深圳,家鄉人前去找到他,他和愛人顧亦珍商量後,拿出鉅資,不僅捐建了板橋小學、樟前小學、海陽中學實驗樓、休寧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還修建了從休寧通往婺源的公路。如今這條公路叫松珍公路,就是為感謝他們的家鄉情懷,而以他們夫婦倆命名的。

  沿着松珍公路,當地朋友開車先將我們帶到履安橋——如今徒步攀爬的起點。這是一座老橋,單拱。東側拱頂刻着“浙水靈源”。這裡的山叫浙嶺,水叫浙溪,溪水東去,匯入新安江,再匯入錢塘江,最後匯入大海。西側拱頂刻着橋名“履安”,邊款寫着重建的時間“道光七年”。為什麼叫履安?很明顯,平安起步,也預祝從今往後一切平安。再往深裏想,那就是要先把開頭一步步走踏實了,才能把往後的路走得平安。也許出於這個考慮,履安橋建造得有種浩闊的氣象。橋面很寬大,足有四五米,上下橋以及與路面相接處,都顯得很舒緩。

  下到水邊想拍幾張橋的照片,正好一縷朝陽投射到“浙水靈源”幾個字上。朋友在岸邊喊道:“撿一塊小石頭帶到山頂。”

  “為什麼?”

  “到了你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就認真找一塊吧。

  開始爬了。這條古道上居然只有我和愛人兩個人,恰好給了我好好打量古道的空間。

  過了橋,有兩三里路是沿着浙溪走。沒有大的起伏,全用寬平的青石鋪墁,即使對面過來人要錯身也不覺得逼仄。臨溪的一邊,為了防止塌陷,很多路段都填砌了石塊;臨崖的一邊,為了防止塌方,基本上都整齊地砌了石壁。石塊間有的地方長出了茶樹,有的地方長出了野花。“山花無數笑春風,臨水精視迥不同”,也可以用來形容那些溪邊的花。

  再過一座小橋“登雲橋”,即開始爬山。人們將這段一直到山頂的路名之曰“十八折”,也就是説有十八道近300度的大拐彎。為什麼要這樣做?同樣是為了讓人們好走。浙嶺是大山,直接上,應該是六七十度的坡度。負重前行的人,爬起來該何等吃力,於是依坡就勢,增加“之”字形拐彎,讓路盡可能放緩,雖然多走了些路,但走起來卻要松快許多。路同樣盡可能增寬,不僅使相向的人錯身容易,也使人沒有迫臨懸崖的惶恐感。同樣用寬大的青石鋪墁,但同溪邊的路又有所不同。上層的石稍壓一點下層的石,每一階最多只用兩塊斷石拼接,靠崖的一邊一定要寬些,每兩三個這樣的&階上再壓一塊整石階,這樣整個古道的石塊都不容易松動。

  正是由於整個古道鋪砌得如此用心,這段路至今保存完好,我們也走得心情舒暢。一路聽聽溪聲,嗅嗅花香,還可以同茶農們隨意交談幾句。山下開成了茶園,當年這裡運出去的就是茶葉與竹木,應該説茶園也有歷史了。經由一代代人養護,如今茶樹都比較大。天氣一轉暖,茶樹枝葉開始瘋長,現在都是老頭老太太在家,根本摘不及,只能用手成把地捋。他們一大早就上山來了,此時已經摘了快一大簍了。雖然現在茶青只有兩三塊錢一斤,但這樣一天摘個一百多斤,收入也還可以。看他們那樣努力,我們的勞累似乎一下減輕很多,往上爬的勁頭也增長了很多。

  為了更好地保障行人的攀爬,山道上蓋有亭子供人休息。在你的想象中,亭子應該是什麼模樣,圓的,攢尖頂,幾根柱子撐着,蹈虛凌空,一派超凡脫俗,書上都是這麼記載的,畫上也都是如此描繪的。但這裡的亭子不是這樣。這裡有兩座亭子,半山腰的“繼志亭”和山頂的“同春亭”。據記載,一開始人們也是造成標準樣式,但在這高山上,常年遭受大風,要不了多長就損毀倒塌了。於是人們再蓋時把它蓋成騎路亭。比如繼志亭,縱向跨路而建,三開間,兩邊山墻開門,墻體下大上小,且全用大小不一的方塊整石榫接砌築。從此,風吹不倒,雨淋不壞,雪壓不垮,水衝不走。現在這個亭子是嘉慶年間重造的,到現在墻體基本完好如初,看上去厚重穩定感極強,還給人一種歷史滄桑的意味。

  半山腰之上全是樹林,山風習習,吹來松香、鳥鳴,也吹來一種節奏歡快的吼聲。朋友説,那是麂鹿,它們吃飽喝足了,正在林間散步呢。如今生態好了,這裡也少有人來,動物們自然快樂了。

  浙嶺海拔811米,頂端是春秋時期吳國與楚國的分界之地,如今仍立有康熙年間當地著名書法家詹奎所書的“吳楚分源”碑。這裡還是長江水系與錢塘江水系的分水嶺。

  嶺北修上來的松珍公路在山頂處倣“繼志亭”建了座“松珍亭”,同樣是感謝汪松亮顧亦珍夫婦的捐建。亭內展示着汪松亮的事跡。他1926年初春前往上海跟隨姐夫當學徒,兩年後靠着姐夫給的微小本錢擺攤創業;50年代遷居香港,和夫人顧亦珍合力經營“造寸”女士服裝,逐漸發展成香港華孚製衣集團公司,再聯合聯亞集團上市,成為香港女士服裝行業的翹楚。他極善於把握商機,並有果斷決策的能力。香港電動玩具業初始,他認定製造這些玩具所需之馬達必優於玩具的製造,毅然於1958年創辦德昌電機廠,後發展成為擁有上萬名員工的大公司,1994年又成為恒生指數的成分股。憑其業績,他躋身香港第一代工業家之列。當世紀之交,家鄉人找到他,希望他為家鄉發展做點貢獻時,他和夫人慷慨拿出鉅資幫助家鄉開展基礎設施和公益設施建設。看看眼下的公路,不禁讓人感慨這個“松珍亭”就是個最好的勵志亭。

  亭子後面是頂峰,古道從兩個土堆中間穿過,西邊稍高些,東邊稍矮些,似乎是道崖壁,由此讓人覺得頂峰是道關隘。及至走過才看到,它不是關隘,稍高的是一座古人的墓冢“堆婆冢”——一位方姓老婆婆的墓冢。她的墓一開始也沒這麼高,而是後人逐漸堆高的,以至於現在成了此嶺的最高點。那麼,後人為什麼要紀念她,並為她堆墓?原來此路開通後,老人家搬了上來,開荒種地,獨自生活,艱難之餘,竟還關心來往之人,長年累月在草棚外擺一小攤,免費為大家提供茶水。後來她去世了,就葬在草棚後面的山坡上。為感謝她的愛心,每位從此路過之人都會從山下帶一塊石頭或一把土,恭敬地放在她的墳頭。愛心成了傳統,一代一代傳承了下來。於是她的墓逐漸長了起來,長成了嶺的最高峰。

  而且此峰還在往上長。我登上墓頂,看到上面又形成了一個新石土堆,説明愛心仍在延續。至此,我忽然明白朋友為什麼在下面讓我撿塊小石頭帶上來。我虔誠地掏出,然後雙手捧着將之奉擺在墳頭。

  而我更忽然明白,此種傳統可能還包含一種告誡,爬此山,你之所以履安,就在於建造路橋的家鄉人的艱辛付出,還有像方老婆婆這樣的關懷與仁心。讓你撿塊小石頭帶上來放到墳頭,就是要讓你“繼志”:必須記住這些艱辛付出、仁心愛意。也許只有記住這些,並把它們融入到你以後的人生旅程中,你才能走得更加穩健、更加長遠。

  而這,是不是徽商之所以成為儒商,並在當年發展壯大的真正精神特質呢?

  

【責任編輯:張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