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在新疆大地的“三山”中，第一筆寫出的就是阿爾泰山。這座東西走向的雄偉山係，斜跨哈薩克斯坦、中國、俄羅斯、蒙古國，主峰友誼峰海拔4374米，在綿延2000多千米的巨大身軀上，孕育出冰川、河流、森林、草原以及種類繁多的野生動植物。阿爾泰山在中國境內的部分屬于整個山脈的中段南坡，長度達500余千米。

　　聚落遺址、草原石人、岩畫長廊、石棺墓群……隨著阿爾泰山的歷史文化遺存接連被考古人員發現，阿爾泰山在推進東西方文明交流、促進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過程中起到的作用，吸引了更多人探尋的目光。

　　“從當下的考古發掘中可見，阿爾泰山為人類的生存發展和文明進步，提供了一片重要的棲息地。”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館員于建軍在接受記者專訪時，為阿爾泰山做了這樣的定義。他曾跑遍阿勒泰地區進行文物調查，對當地歷史文化有深入研究。

　　記者：阿爾泰山脈中留存著大量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的文化遺存，它們對呈現東西方文明交流和延伸中華文明的歷史軸線有怎樣的價值？

　　于建軍：在阿爾泰山的文化遺存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位于阿勒泰地區吉木乃縣的通天洞遺址，它的考古發現填補了新疆舊石器時代考古的空白。這裏是一處花崗岩洞穴遺址，核心佔地面積約3萬平方米，我們發現了舊石器—銅石並用—青銅—早期鐵器時代的連續地層，根據過去7年的發掘研究，認為它存在的年代不止此前檢測出的4.5萬年前，應該在5萬年以前。

　　通天洞遺址中除了距今四五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堆積之外，還首次發現了新疆地區距今13000年—8900年前明確的、連續的細石器地層，這包含了新疆目前發現的細石器遺址的所有年代范圍。研究表明，這些細石器制作技術普遍受到了華北地區的直接影響，説明在距今約一萬年前，新疆就與華北地區有了文化交流。遺址中還發現了距今約5000年前的錫青銅管飾件，並出土了距今5200多年前的小麥青稞和距今約5000年前的黍。

　　黍源自中原地區，麥自西而至，它們的相遇，表明距今約5000年前，生活在通天洞遺址所在地區的人既與中原地區有聯繫，也與來自西方的文化有聯繫，因此這裏成為東西方文明交流的重要通道。最新研究發現，黍經過中國的新疆地區，傳播到哈薩克斯坦、伊朗等地，乃至更遠的地方，豐富了當地的食物結構，是中國早期文明對世界文明的重要貢獻之一。

　　在阿勒泰地區的草原上，一尊尊用整塊岩石雕刻的墓地石人，在墓葬東側面向東方而立，它們的身份是“神秘的存在”。考古發掘與研究表明，這些青銅時代的墓地石人距今約4500—3000年前，屬于切木爾切克文化，這種文化成長壯大于阿爾泰山南麓，它的主要特徵是墓葬東側豎立面向東的石雕人像，方形石圍包圍的低矮封堆下有石板構築的石棺，隨葬品多見磨制的石罐、石勺等；還有採用壓制技術制作的石鏃，陶器較少，青銅器也比較少，發達的石器制作技術可能源自于當地的傳統。這些石人造像，可能源自于內蒙古及大小興安嶺地區的興隆洼文化，在內蒙古赤峰市白音長汗遺址中，也發現過較相似的草原石人。

　　在阿爾泰山區域的考古發掘中，還有一些戰國時期的遺存。比如，在阿勒泰地區哈巴河縣喀拉蘇墓地出土了戰國中晚期羽狀地紋銅鏡殘片、漆器，在阿爾泰山南北部都出土了山字紋銅鏡、紡織品、漆器等，紋飾多見鳳鳥紋圖案，使用紅與黑的顏色搭配，這是中原地區楚文化的特色，這就説明戰國時期阿爾泰山南北廣泛受到了中原文化的深刻影響。

　　諸多的考古發現顯示，在阿爾泰山南麓存在著至少一條始于舊石器時代中晚期的東西文化交流通道，它為石器制作技術、農作物栽培技術、金屬冶煉技術、車輛制作技術、馴化馬和騎馬技術等的傳播提供了重要依托。

　　同時根據考古發現與文獻記載，我們認為新疆地區北部與中原地區之間的聯繫有兩條路線，一是從阿爾泰山東端南下到河西走廊，一是從阿爾泰山向東到華北與大小興安嶺之間，再南下可以到中原。

　　記者：在唐代的《周書》中，阿爾泰山被稱為“金山”，從現有的發現上看，這裏為什麼被叫作“金山”？

　　于建軍：阿爾泰山在形成過程中經歷了多次地質構造運動，高溫岩漿的反覆涌入，導致地下沉積大量礦産資源，坊間曾流傳阿爾泰山“七十二條溝，溝溝有黃金”。但有“金山”之名卻也不僅指黃金多，更多是對此山“礦藏豐富”的表述，有些稀有礦産比黃金更金貴。目前，新疆阿勒泰地區已經發現94種礦産，其中白雲母、鈹、鉀長石儲量居全國首位，鋰、鋮、鉬、銣、銫、鉿、鈾、釷等多種稀有金屬儲量在全國也名列前茅。

　　不止礦産，今天讓無數人向往的喀納斯湖、額爾齊斯大峽谷、可可蘇裏、卡拉先格爾地震斷裂帶等自然風景奇觀，也都産生于阿爾泰山頻繁的地質構造運動。

　　我國古代有不少典籍裏都記錄過“金山”，説明當時中原地區對阿爾泰山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認知，知道這裏盛産黃金等礦産資源。當人們認識自然後，下一步就是去利用自然。據記載，清代阿爾泰山裏淘金的人最多時約有5萬，稱：金夫逾萬，産金逾萬，列廠十區，礦工數萬。

　　歷史上我國對黃金的利用始于夏商，發展于春秋戰國，盛行于唐宋，黃金被廣泛使用在禮器、兵器、飾品、容器等貴重物品上，逐漸成為尊貴、榮耀、權力的象徵，也形成了有中華文化特色的藝術風格，同時推動著錯金、嵌金、貼金、鎦金等手工技藝的誕生及傳承。

　　2011年，在阿勒泰地區的哈巴河縣東塔勒德墓地出土過800多件金器，依托阿爾泰山豐富的黃金礦藏，古人讓黃金成為提升生活品質和尊貴形象的重要物品。從墓地出土金飾的做工，可以看出當時金匠的手工藝水準已經較高，比如一件金指環，環上有戒托，鑲嵌綠松石，戒托周邊有金珠，指環上有鏨刻的紋飾，是首尾相連的羊。小小一枚戒指，集合了鑲嵌、鏨刻、炸珠等金器制作技藝，非常出彩。

　　出土于新疆的漢代八龍紋金帶扣、戰國虎紋圓金牌、對虎紋金箔帶、獅形金牌飾、鑲嵌紅寶石金面具等，都帶著尊貴的含義，比如八龍紋金帶扣應該是漢朝皇帝賞賜給西域焉耆王的，是漢中央政權通過封賞治理邊疆地區的體現。

　　唐代，中央政權曾經以“金山”之名在西域短暫設置過都護府，後來朝廷又設立了北庭都護府管理天山北麓包括阿爾泰山等廣大地區，取代金山都護府。

　　阿爾泰山被知曉和關注，也源于人們對礦産資源在社會生活中形成的經濟價值的追崇。開採、冶煉金屬礦藏的過程，推動著生産技能、生産工具的進步，直接促進了生産力的發展，讓人們利用自然和適應自然的能力越來越強，也從物質和精神層面上實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記者：山是水的依托，水又滋養群山。額爾齊斯河發源于阿爾泰山的身軀之上，相依相伴數千萬載，也是阿爾泰山“自然資源寶庫”的主要給養源泉，為人類棲息提供了生存基礎，這些具體表現在哪裏？

　　于建軍：在清代的《新疆圖志》中曾記載阿爾泰山是：連峰杳嶂，盛夏積雪不消。其樹多松、檜，其藥多野參，獸多貂狐、猞猁、獐鹿之屬。這説明阿爾泰山一直是自然資源優渥、動植物繁多的地方。

　　而這一切，要感謝發源于富蘊縣境內的額爾齊斯河，細流從四面八方涌來匯合，自東南向西北一路奔行，為阿爾泰山帶來了豐沛的水源和豐富的營養。這條中國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全長4248公里，在中國境內546公里，年徑流量達111億立方米。

　　額爾齊斯河流經的地方，春日花樣芳菲，夏日碧野連綿，秋日疊翠流金，冬日冰晶雪瑩。在水源的滋養下，阿勒泰地區植被繁盛，其中有1510種高等野生植物，包含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20種，特有植物102種，藥用植物200余種。西伯利亞冷杉、落葉松、紅松、白樺、楊樹、阿爾泰金蓮花、阿爾泰堇菜、北疆風鈴草、中亞鳶尾等，給阿爾泰山的四季染上動人顏色。

　　有山有水有林之地，便是野生動物的天堂。截至2022年12月的統計顯示，阿勒泰地區共分布野生脊椎動物548種，這些野生動物中有31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如雪豹、蒙新河狸、金雕等；有105種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如盤羊、大天鵝、沙蟒、北極茴魚、阿波羅絹蝶等。它們主要分布在阿爾泰山上的喀納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布爾根河狸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等32個自然保護地，以及沙吾爾山、科克森山。

　　我們在通天洞遺址發現了很多動物骨骼化石遺存，包括棕熊、犀牛、兔、羊、驢及鳥類等，骨骼化石遺存的破碎程度比較高，有明顯切割、灼燒、敲擊的痕跡，説明當時此地區生活的人群有食肉的習慣，並且通過狩獵能保證相對豐富的肉類來源。

　　記者：阿爾泰山脈上的岩畫群是古代繪畫和雕刻藝術的重要記載和遺存，年代跨度之大、內容之豐富、內涵之深刻、形制之多樣，在全國是少見的，那麼這些岩畫記載了古代哪些社會生活？

　　于建軍：在阿爾泰山發現的岩畫，年代最早的在距今5000年前甚至更早，古人創作岩畫大致有兩種方式：鑿刻和彩繪。因為彩繪用的是天然顏料，容易受到雨雪和光照的影響，所以人們會在洞穴的石壁上創作，而鑿刻都是在朝陽背風的大塊岩石上。

　　岩畫是人類記錄生活的一種“特殊文字”，或者説在文字尚未誕生的時候，岩畫就是最直觀、最有傳播價值的文字，即使在文字出現後，也與文字並存。它描繪古人的生活環境、內心世界和審美情趣，記錄不同人群在不同時期的生活狀態、社會關係和宗教信仰，以及為適應自然環境變化而發生的行為方式提升，是研究早期人類社會文化現象的重要依據。

　　阿爾泰山的岩畫內容非常豐富，分布范圍也極廣，大都在自然環境優越、水草豐茂的地方，適宜居住、放牧、狩獵。人、羊、鹿、駱駝、馬、狗、狼、鳥、魚等都是岩畫的主角，還有大型狩獵、舞蹈、祈福、出行的場景。

　　其實從岩畫中可以看出，古人創作時展現著自己的精神信仰，表達著對生活環境的期待。比如他們會把一只羊的身體畫得非常壯，羊角畫得很大，羊角的范圍罩住了很多小羊，而與羊相對的狼被畫得很小，這是一種很明顯的精神向往，期待自身的強大，能對抗猛獸、對抗自然風險。

　　另外，他們在繪制大型場景時也會突出人的主體地位，比如狩獵場景裏，有帶著獵犬衝入羊群的獵手、爭奪牲畜的持弓武士，他們騎射、步射的姿勢，都會被重點刻畫。隨著人類適應自然能力的增強，創作岩畫的范圍在擴大、方法在增多，比如考古隊隊員曾經在海拔2000多米的地區發現了岩畫，創作方法除了敲鑿法之外，還有磨刻、線刻法，展現的有的是輪廓，有的是剪影。

　　在阿勒泰市汗德尕特鄉墩德布拉克洞穴彩繪岩畫上，記錄著“手持木棍腳踩雪板的人，追逐著牛、鹿”的滑雪狩獵場面，讓阿勒泰地區有了“人類滑雪起源地”之名。由于岩畫有人們在不同年代做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創作的情況，所以岩畫有早晚年代疊壓的情況，比如在哈巴河縣的多尕特岩畫群中，就有一個形狀非常像飛機的圖案，可能是當時使用的一種車，又被疊加了其他物品的外形。

　　阿爾泰山大量的岩畫群為我們打開了探尋古代人類生活的重要窗口，當以發散的思維去細細觀察它們時，便可看到數萬載來，來自各處的人群在阿爾泰山南麓這條通道上遷徙、交流、駐足的某一些片段、某一個瞬間。

　　“金山銀水，天富蘊藏”，這是阿爾泰山特有的體質與品性。如今，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依舊傳承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以包容和創新之態，積極利用大自然的饋贈，讓這裏呈現出山河旖旎、綠茵綿延、生靈躍動、物産豐腴的景象，同時最大程度地保護著文化和自然遺産，共同守護著這片人類的生態凈土。

　　時至今日，我們對這座龐大山係的探索和認知仍然非常有限，但進一步涉入未知之地的腳步卻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