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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新疆往事:正是青春待發時

作者: 高炯浩    來源: 天山領讀者    日期: 2023-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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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托我向老友易中天約篇專欄稿件。我把電話打到了廈門大學,中天聽了才一半便急匆匆地説:“炯浩兄,你就饒了我這次吧。我現在欠出版社的文債甚多,加之馬上去法國講學,你的約稿,我斷然難以完成。這樣吧,我實在難以完成署名文章了,而我在新疆的情況你都是了解的,憑兄揮灑,我全認賬。何況兄乃新疆‘名記’,以你之目,寫我之‘眼’,也許你的‘目’更‘毒’些,我相信你會給我一個真實的面孔。”

  要寫中天,必須要從認識中天那時寫起。

  中天18歲由武漢支援邊疆來到新疆,在新疆兵團石河子150團當“軍墾戰士”,我在石河子一家工廠掄錘打鐵,那時我常在報紙上弄點小文章,他則是團場的“秀才”,同在舞文弄墨,彼此便相互耳聞了。

  1974年冬,《新疆文學》在石河子總場召開筆會,中天參加會議時抽空到工廠看望我。我們的“同類項”是上海支邊青年,也在150團支青連幹過,談起支青熟人他們都認識。我便用劣質酒和便飯招待他,問起他如何分到號稱“小西伯利亞”的150團的。易中天説,從武漢到農八師時,本來可以分到離石河子近一點的地方,帶隊的人聽説有個共青團農場,名字非常好聽,便鼓動大家去“共青團”。他們一行便分到了150團,一到了地方,才大呼上當。

  不過,中天屬于和“工農”結合比較好的一個。到了連隊後,周圍農工見他身瘦體弱,一副白面書生的樣子,都不願和他分在一個班,誰想他脫下學生裝,穿著背心便下了地,幹幹瘦瘦不到1.70米的個子,幹活卻很拼命。重體力活讓他胃口大開,海碗盛上一大碗馬鈴薯疙瘩,筷子叉上3塊包谷饃,不一會兒全填進了肚裏,讓女支青們個個看得目瞪口呆。能吃也能幹,所以沒人再敢叫他“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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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天出身書香門第,骨子裏有中國文人的剛正不阿,那時,他參加了保護老幹部的派別組織。因其父是高級知識分子,屬于“臭老九”,他便被掌權的左派們弄成了“內控”,食堂裏貼了他很多大字報。但易中天很有保護自己的一套辦法,每逢買飯時,他便戴一只破草帽,帽檐壓得很低,任你大字報鋪天蓋地,他反正看都不看一眼。

  有個“左派”摸透了他的心思,便上前找茬説:你為什麼草帽戴得這樣低?

  中天裝得很慚愧的樣子説:魯迅先生説過,“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嘛。

  “左派”是個中學老師,便揪住“辮子”説,下面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你對誰“橫眉冷對”,誰又是“千夫指”?

  中天的辯才在那時便十分了得,他反擊説,後兩句也是魯迅的詩,你敢反對魯迅?再説我並沒有背後兩句,即使背了,你難道自認是國民黨,是“千夫指”?

  “左派”們見中天還敢頂牛,便“呼啦”圍了上來,這時中天摘下草帽説,帽子摘下了可以了吧,然後衝出重圍又背了句屈原的詩:吾方高馳而不顧!中天引用的屈原的詩竟無人聽得懂,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容。

  後來,團裏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半專業文工團),沒有會寫劇本的人,還是得把中天調進去。這個宣傳隊還真人才濟濟,一名唱男高音的後來調到了中國煤礦文工團,中天在這樣的環境裏倒也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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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農工一級工資是38塊9毛2分,自謔為“3892部隊”,宣傳隊都是些才子佳人,這點錢如何能夠消費?于是,年輕人便將褲腿一扎當口袋,去偷連隊的蘋果,偷上一口袋便夠吃一周的了,有點“迂腐”的中天不願吃偷來的東西,還文縐縐地説“嗟來之食,吾不與也”,常惹來朋友們的訕笑。

  這天,集體宿舍來了位張姓武漢青年,大家熱情款待他,還洗了一袋蘋果,讓他帶回去,不想那人隨大家逛商店時臨時搭便車回了。眾人回房後,見中天正大嚼蘋果,有人打趣問:易大作家不是不食“嗟來之食”嗎,那蘋果可是偷來的呀!

  這次中天倒振振有辭起來,他説,張兄乃吾等貴賓,贈予貴賓的蘋果自然身價改變了,張兄轉贈予我,當然先食為快,先食為快呀!一番話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因為我的妻子是上海支青,曾經在中天待過的150團4連工作過,所以中天到石河子大抵借宿在我家。

  那時,我的工資是56元5毛6分,比起中天是“高薪階層”。所以中天每次來,我都要舀出從上海背來的大米,從小賣部買來大肉罐頭,再炒上他帶來的雞蛋,在那個年代便是“四星級”了。

  幾杯劣質燒酒下肚,不勝酒力的年輕人便開始放蕩形骸起來,中天未來的妹夫詹世平(後來,中天做月老,將其妹介紹給好友詹世平,後來詹成為湖南日報資深編輯)醉眼朦朧地説:我將來要做中國的普希金,你高炯浩去做現代的李煜,易中天寫劇,就當個中國的莎士比亞吧!狂言即出,3人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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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夏,中天和詹世平騎車一路尋友拜師,第一站到148團看望楊牧(曾任《星星》詩刊主編、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第二站到石河子市看我,第三站去144團拜見詩壇泰鬥艾青先生。

  一路全程160公里,他倆還是同騎一輛破“永久牌”自行車來的。中天很愛面子,知道我家那位上海支青愛吃,便在臨近市區時到老鄉家裏買了十幾個雞蛋,我便沽酒炒雞蛋招待他們。

  到了晚上,我將妻子趕到女宿舍去住。當時,石河子正鬧地震,為了防震,我在大床下面搭了個地鋪,世平年齡最小,爭著去睡地鋪。我説二位遠道客人,我一直睡在地鋪下,就不必客氣了。

  那晚,我們談詩、談戲劇,也談人生,雖然睡的是“上下樓”,但並不影響聊天,3個人一直聊到淩晨5點,仍毫無睡意,幾乎算是徹夜長談了。

  後來,易中天和詹世平又來玩,該如何招待他們呢?我打聽到農學院那晚放《閃閃的紅星》,便陪上他倆,從石河子城西端跑到城東端看場電影。

  那場電影竟讓我們3人興奮不已,可見當時我們對文化的饑渴。回家後,我們還就電影的藝術和手法評説了半天,易中天畢竟是寫劇本的,他談到了“蒙太奇”這個電影專用名詞時,我竟是第一次聽説。

  “四人幫”終于做了階下囚,科學的春天重返人間。在新疆,楊牧、易中天、周濤等詩友們詩興勃發。1978年,新疆人民出版社約稿,要給大家出個人詩集,我也在受邀約名單之內。這振奮的喜訊,讓人難以安眠,我及時寄去了詩稿。不久,出版社將我及楊牧、易中天、周濤等6人的詩作以每人一輯的形式,出版發行了一本題為《春滿天山》的詩集。

  這是“文革”後新疆出的第一本詩集,大家的喜悅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接著楊牧在《詩刊》上接連發了《在歷史的法庭上》《我是青年》等成名之作,明顯走在了中天和我的前邊,一次中天和我聊天,談到詩歌創作,他頗有感觸地説:炯浩兄,現在我們真是望洋興嘆了,説完他又詮釋了一下:“洋”是“楊牧”的“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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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後排左4)與兵團戰友合影

  那時的易中天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思想活躍、才思敏捷、口才極好,善于形象思維,喜動忌靜。我認為此君將來可能會在詩歌上大有發展,但無論怎麼説,我都不會想像他將來會走學者之路。

  好像是1978年吧,中天又到我家來了一趟,這趟居然不和我談詩了,一臉滄桑的樣子,我問近期在幹些什麼,他説,你調烏市文化局幫工,楊牧兄調到了市文化館,我總不能教一輩子書吧,我正復習功課準備考研究生。

  我默然,因為雖然都發了些作品,但又都是被耽誤了的一代,三十好幾的人了又是高中文憑,能考得上研究生嗎。我便勸他考個好一點的大學中文本科也是不錯的,幹嗎一定要考研究生呢。

  中天一臉苦笑説:我教的是高三語文,和我的學生一塊進考場,換上你受得了嗎,萬一考不上還有何面目,所以我必須考研。

  那個年代是“耽誤了的一代”只爭朝夕的歲月,大家慌著充電加油,我也忙著熟悉編務和業余創作。不久後,傳來中天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係研究生的消息,我暗自為他慶幸。

  他一定是樂不可支,沒有和大家告別,我們也沒能給他送行,他便樂顛顛地跑去武大報到去了。

  一別數年,聽説他畢業後留校當了講師。一天,一位叫袁雅蓉的寫詩的青年找到我,談到她剛從武漢大學經濟係畢業,我便隨意問了一句:知道中文係有個易中天嗎?她説,不僅知道,還聽過他的課。我便感到奇怪,她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便説:易老師在武大很有名氣,所以等到他講大課時,其他係的同學也都擠去聽課。我心中暗想,中天的口才可找到發揮的最佳舞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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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我的工作單位《工人時報》把中天請來烏魯木齊講學,這時,中天已出了幾本社會學方面的暢銷書。課堂設在烏魯木齊銀都大廈,學員是新疆各大企業的老總。

  我去看他。當我走進禮堂時,中天正在臺上侃侃而談,看到了我,便兩手合十和我打了個招呼,繼續講他的課。我在座位上細細地“品”他,感覺此時中天少了青年時的豪氣,多了中年人的沉穩。課堂內容好像是行銷學,雖然不乏幽默,但畢竟不是形象思維的東西。

  下課後,我到中天客房處聊天,談了陣往事和舊友,這時,我們才又找回了年輕時的歲月,雖然他離開新疆20年了,但對舊友,他倣佛還都知道他們的下落。

  聊了一個多小時,我提出請他吃頓飯,他謝絕道:炯浩兄,那又何必呢,這兒的招待是“五星級”,何必再勞你破費,我這裏還有幾張多余的餐票,晚飯就算我請你了。

  交談雖然親切,但少了年輕時的激情和奔放,這也難怪,畢竟都是快奔耳順之年的人,身份也都是教授和高級編輯了,實在説不出年輕時的那些“瘋”話。

  記得那時我們互相贈送了手頭新出版的書,他還認真讀了幾首我的詩作,感嘆道:老兄這般年齡還在重操舊業,不容易啊。我也隨之調侃道:“當年意氣風發的中天小老弟今天也成了老夫子了,更不容易了啊。”言畢兩人撫掌大笑。

  中天走紅後,回新疆參加活動,我在電話中問他,到烏魯木齊想見哪些朋友,我替他張羅一下。中天回答,第一個便是鄭興富!

  原來,上世紀70年代,易教授在150團勞動時,將一組詩歌寄到了《新疆文學》,慧眼識英的詩歌編輯鄭興富大喜過望。他大聲叫道,新疆詩壇又出現一顆新星!但那個年代發首詩也要“政審”,函件寄到150團政治處,回函讓人很失望。鄭老師大抱不平:一個基層連隊的青年農工,會有什麼問題?這樣壓制人才不對嘛。他再一次寄函過去,這次終于通過了。當時詩歌版面有限,本來只打算發一首,經過一番風波,老鄭決定發一組,第一組詩便佔了三個多頁碼,讓那些已經有些名氣的作者大為吃驚。

  事後,易中天幽默地説,像我這種毫無名氣的農工作者只能睡“大通鋪”(指幾個作者一人一首),現在一折騰,卻讓我住進了“豪華單間”了。這種知遇之恩讓中天記住了一輩子。中天還説,那時的工資是38元9角2分,回武漢探親根本住不起招待所,只好到鄭老師家蹭飯蹭住,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胳膊下提著兩個拳頭,再晚也去敲他家的門,鄭老師和夫人從不嫌麻煩,偶爾提上“禮品”,也是農場生産的葵花子,鄭老師還會説,再來不要提東西了,食堂裏多買份肉菜保養保養身體。

  中天教授幽默地説:我當時的近景目標便是能多吃幾個白面饃,遠景目標便是如何跳出農場,當個教師什麼的。正好八一鋼鐵廠子女學校招老師,我將一迭發表過的詩歌剪報送了去,對方當即拍板,我被錄用了,這從此初步改變了我的生命之旅。多年來,中天一直把鄭興富視為“恩師”。

  中天曾説,等到閒暇時一定要把新疆好好轉一轉,我們等待老友的到來,屆時舉杯話少年,放眼望西域,再品新新疆,當驚世界殊!

  本文刊發于《新晨》2022年第11期《易中天新疆往事:正是青春待發時》

  作者簡介:高炯浩,歷任《石河子報》《中國西部文學》《兵團日報》《工人時報》文學編輯、主任,《綠風》詩刊編委,新疆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新疆報告文學研究會理事,烏魯木齊市第五屆政協委員。1958年開始發表作品,200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詩集《天山畫頁》《鄉戀》《高炯浩短詩選》,散文集《西域履痕》,報告文學集《西部風流》等。1995年獲新疆首屆“雙十佳”新聞工作者,1996年獲中國范長江新聞獎提名。特寫《瑪納斯河谷的超生盲流村》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另有50多篇文學、新聞作品獲省級、國家級獎項。

[責任編輯: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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