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姝近年來致力於大地草木的詩歌與散文書寫,體現的是一個詩人和作家對於天地萬物的感恩與讚美之心。
關於自然或者生態寫作,無非是在用藝術的方式,回應和踐行兩個問題,即:不同的人,對於自然的態度與看法,以及自然對人的影響和塑造。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有對自然生態的觀察與文字呈現,只是“人眼中的自然”以及“自然在不同人眼中的體現。”愛默生在《論自然》中説,“我們在自然中孕育,被生命的洪流環繞,自然以其力量邀請我們,作出相應的行動。”最近由新疆生産建設兵團出版社出版的張映姝詩集《草木有言》,既是她近些年來草木詩作的集合,又為當下自然主義或自然生態寫作提供了有力的文本支持。
新疆浩大雄渾、天高地闊,似曠野無邊,卻又處處展現生命奇蹟。在西北,我相信張映姝也和我當年在巴丹吉林沙漠從軍時候一樣,見到一絲綠色,心跳就會加速,會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奇之聲,看到森林、草原與河流,會覺得世上最美的事物似乎專為自己所創造與增設。
西北的大,同時也提示着荒涼與枯寂,大部分地區被黃沙、粗礫覆蓋,風吹石走的大地上,螞蟻、蜘蛛、蝎子、蜥蜴、黑甲蟲、紅狐等生命身上,都蒙受了天地造物的恩寵。正如張映姝詩中所言:“我們的人類之心再次臣服/此刻,荒原屬於駱駝蓬/白色的繁花屬於種子/我們一無所有,又擁有/整個世界。”(《駱駝蓬》)
在荒原上,駱駝蓬是唯一的植物,它們的生命看起來是孤立的,也是卑微的,但卻強韌無比,它們或許阻擋不了漫天風沙,但可以為旱海裏的駱駝提供食物。可以想象,在“瀚海闌幹百丈冰”“風頭如刀面如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大漠戈壁與荒原丘陵,生命想要在這裡存活要付出多麼艱辛的努力。張映姝《駱駝蓬》一詩中所表達的那種“肅然”而又小心翼翼的情感狀態,相信很多了解沙漠戈壁地區生態的人們都會感同身受。
人類發明文字和創作文學,就是要努力使得人類與生俱來的隔膜之心獲得最大限度上的溝通,就是要不同的人們“情動於衷”“感同身受”,這樣的共鳴感,在張映姝的《甘草》《沙棘》《蘆葦》《棉花》等詩作中都有很好的體現。在她書寫西北高原特有植物的詩作當中,始終有一種“惋傷”的美感,“草原上,萬物都不會虧欠我們。”(《沙參》)“它與藍色的天幕,互為背景/天然的,合一的純粹/似乎一向如此。”(《雨後的紫玉蘭》)這些詩句中,都透出悲憫與通透。
在這部詩集中,張映姝展示了她近年來以詩歌書寫草木的文學實踐和收穫。選擇大地草木為書寫對象,在西北,我以為是一種自覺的,甚至是天性與本能的藝術行為。經得起時間淘洗的作品,基本上都遵循了這樣一個原則,那就是,這些文學書寫既是對自我感情的抒發,凝結了作者本人之“精氣神”,但同時又是與自然相合的,所謂“萬物與我如一”。
劉勰的《文心雕龍·情採》中説,“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為彪炳,縟採名矣。”張映姝的這部詩集當中絕大多數作品,一方面深刻摹寫人和植物的關係,另一方面也借草木花卉之名,抒發自我情感、以植物比喻自身,如她的《野鬱金香》《蒲公英》《河邊的野李花》等。在《池邊的活血丹》一詩中,她寫道,“那清冷的水,已中和體內的熱/你越過了自己,你知道/唯一的解藥,扎根於大地。”
作為一個“逐花的女子”,張映姝足跡所到之處,幾乎都少不了記錄與花草的交集。她寫下在北京邂逅的《曇花》《火棘》《天藍繡球》,也寫下故鄉成都的《紫嬌花》《金絲桃》《鴛鴦茉莉》《金鈴花》《野牡丹》《白花紫露草》等。這些詩作當中,情緒婉轉變化,或隱秘、或袒露、或沉鬱、或歡快。每一首詩中,都顯露出內心情感的寄予,以及個人的審美與趣味,這些獨特的體驗抵達“深刻的表達”。用詩歌書寫草木花卉,張映姝的藝術觸角靈動而又有分寸感,每一次轉換和起降都玲瓏有序,充滿韻律性與節奏感,如她的《八角楓》《蛇莓》《醉心花》《荷花》等即如是。在《蓮子》一詩中她寫“她住進了我的肉身/以蓮心之苦,用另一場輕/兌換生命之重”,意境澄澈。
文學藝術的創作,從本質上説,都是有所指、有所寄寓的。詩歌更是如此。正如休謨所説:“在極端的精雅文飾和極端的單純質樸兩者之間,詩人似乎可以隨心優游,不必擔心會犯什麼過頭的毛病。在兩個極端之間的廣闊地帶裏,佈滿了彼此各異的詩人,各有特殊風格和面貌,這並不影響他們得到同等的讚美。”
在張映姝的這部詩集當中,與她個人內心世界&&最緊密的,是第三輯《致曾經的你》。其中的《熊童子--悼父親》《扶桑花--悼父親》中,詩人以物喻人,從中生發的生命觀、人生觀以及對人間情感的發掘和表達,都是深切的;既是個人的,也是與他人共通的。她寫道,“我會草木一樣活過余生/一株草木的想法,你告訴我/究竟來自哪兒,具體又是什麼模樣”,這種追問,其中有遺憾,也有不解與疼痛。在《洋紫荊--致姐姐》《雞蛋花--給兒子》等系列詩篇中,詩人的情感豐沛而又葳蕤生香,處處體現着深情。
讀張映姝的草木詩篇,我的腦海裏總是晃動着這樣一幅圖景:在亞洲腹地的遼闊天地中,一個身影孤單的女子,在稀疏而堅韌的草木之中,俯仰、凝思而又自得其樂。
當人們鄭重寫下一行字,必定是由心而發的,也是體驗極致情感之後的自然行為,詩歌更是如此。草木有言也有本心,這本詩集讓我們看見生長在亞洲腹地的“草木之心”,也讓我們看見人與草木心神互通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