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走出野蠻時代了嗎？這是全球化時代需要我們深刻思考並認真回答的大問題。毫無疑問，在物質文明上我們告別了野蠻狀態，但在精神文明上我們能説走出野蠻時代了嗎？
當今中國“仍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那麼，今日全球化時代的人類文明處在什麼歷史階段？這是21世紀20年代的世界之問。
從野蠻走向文明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主脈。文明發展的實質是精神進步，是人類自身如何擺脫初始的動物般野蠻狀態，並不斷走向文明狀態的演化過程。 要認清當今人類處在什麼發展階段，必須以人類整體的歷史結構為大坐標，才能正確定位其中每一時代、每一事件的歷史意義。從整個人類文明史看，當今世界正處在全球化前期的野蠻時代，把握這個當今國際秩序的總體特徵，有利於我們從戰略上正確判斷世界形勢，從而真正認識中國式現代化為什麼是人類文明新形態。
一、野蠻被誤稱文明
二百多年來，西方掌握着國際話語權，在世界上形成了西方代表文明，西方就是文明標準的思維定式。西方對文明的定義是，生産方式先進、知識豐富就代表文明，而生産能力低下，禮儀不合西方標準就是野蠻，所以近代西方國家對非洲、亞洲和美洲進行侵略和掠奪時，總是定義為文明戰勝了野蠻。其實，他們的行為才是真正的野蠻。
1920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為尋找人類文明的希望之路，英國哲學家羅素來中國考察。他對處於西方壓迫掠奪下的中國寄予了極大同情，在譴責西方列強的侵略殖民時，特別告誡中國人：不要把“野蠻誤稱為文明”。他在《中國問題》一書中説：“白人來中國有三種動機，打仗、掙錢、傳教。”[1]他揭露了西方國家富強的真實原因：“我們的富裕生活、我們汲汲以求的大部分東西都是靠大範圍壓迫剝削弱國而得。”[2]他還義正辭嚴地指出：“我們必須馬上打住這樣一種認識，即認為我們是某種優越文明的傳教士。或者，更糟糕的是，認為我們自己有權剝削、壓迫、欺騙中國人。”[3]他説：“我希望，在中國人奮力有為，趕走外國侵略者，抵制外國人誤稱為‘文明’的那種殘酷、野蠻的制度時，不要丟掉任何有重大價值的東西。”[4]今天，仍然有相當多的人把野蠻當作文明。因此，我們有必要重溫羅素的話，重新定義文明。
什麼是文明？就其內容看有兩大類：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分清這一點非常關鍵。對於什麼是物質文明基本沒有分歧，分歧主要在如何定義精神文明。
文明與“野蠻”相對，是一種道德評價，野蠻在漢語裏是指使用暴力、不講理的粗鄙行為。精神文明是人類脫離野蠻狀態，與人為善、以理服人的進步狀態。其實判斷野蠻與文明，無須高深理論，只須常識即可。對於精神野蠻與精神文明可以這樣簡要定義：精神文明——即以人為本、以理服人；精神野蠻——即暴力屈人。倚強凌弱、以掠奪為目的的侵略戰爭，儘管多是以國家的名義進行，但毫無疑問是野蠻行為。近代物質文明繁盛的背後，掩蓋着極其不人道的精神野蠻。
人類歷史始終沿着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個路線交錯前行。物質文明不等於精神文明，這是相對獨立的兩套系統。兩種文明互相影響、互相促進、互相制約，但二者發展並不總是齊頭並進，某一方滯後或超前發展都是歷史常態，兩者發展的時間差可以大到上千年甚至更長。在多數國家和地區兩種文明的發展都是不平衡的。按照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方面標準綜合考察，現今世界主要存在着四種類型的國家：一、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雙落後的國家；二、物質文明先進但精神野蠻落後的國家；三、精神文明先進但物質文明落後的國家；四、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雙先進國家。在20世紀，美國屬於第二種類型的國家，中國屬於第三種類型國家。
如果以“雙文明”的尺度綜合考察自軸心時代以來個人的精神文明狀態，也可以劃分為四種類型：弓箭野蠻人，弓箭文明人；現代野蠻人，現代文明人。弓箭人不等於野蠻人，現代人也不等於文明人。考察當今世界不同國家的人，尤其是率先進入現代化的西方國家，就會發現精神文明的進步並沒有跟上物質文明的步伐。
物質文明發達而精神野蠻，這是全球化時代十分突出的歷史現象，在西方國家中表現的特別明顯。只要摘去盲目崇拜的色鏡就會看到，現代西方國家在精神道德領域與中世紀比進步不大，或者説沒有本質進步和根本變化。近二三百年，西方國家科技發展天翻地覆，但人文科學幾乎停滯，特別是道德家園依然幾近荒蕪。這導致西方主導下的世界秩序不管起什麼好聽的名稱，本質上都是基於叢林法則的野蠻秩序。
二、穿西裝的現代野蠻人
暴力掠奪是西方工業革命和現代化諱言的秘密。這種由精神野蠻推動的工業化現代化，帶有原始的劣根和缺憾：高科技在帶給人類物質豐裕的同時，世界沒有變得更安全，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危險。
長期以來，人類精神文明的現代化問題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人們誤以為物質文明了，人的精神自然也文明了，然而現實並非如此。物質文明是為了改善生存環境，精神文明則是改造人的自身。當今西方社會的一種怪像是，在物質空前豐富的同時，精神危機空前嚴重。
西方代表着文明嗎？兩個世紀以來西方傲慢的自以為是，全世界似乎也接受了這種觀念。但這只對了一半。西方只代表着物質文明，不代表精神文明。回顧一下西方發展史我們就會看到，那是一部殘酷血腥用暴力征服、壓迫、掠奪全世界弱小民族的歷史，這是野蠻絕非文明。
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會清楚，西方崛起真正原因絕不是他們自詡的民主、自由、人權，這不過是“狼外婆的頭巾”。曾獲美國愛荷華大學經濟學博士的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文一，用大量的歷史事實深刻揭示了西方崛起的秘密。他説：就連西方中心主義者和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也承認，大英帝國工業化歷史的序幕是由英國海盜通過“令人矚目的‘打、砸、搶、掠’狂歡而拉開的。……英國王室還給海盜們頒發了‘武裝民船’（私掠船）的執照，為他們提供了合法的身份，以便從他們的戰利品中分得一杯羹。”[5]1840英國發動鴉片戰爭，1900年西方列強組成八國聯軍攻佔北京，燒殺搶掠，強迫中國割地賠款，中國人對此還記憶猶新。當時的中國人就認為這些列強是“蠻夷”。
日本著名思想家掘田善衛在為日本明治維新崛起時採用帝國主義發展模式辯護時曾説：“為了建設日本的近代化，我們就不得不學會近代西方邏輯——即19世紀至20世紀的弱肉強食時代的西歐帝國主義邏輯——此外別無他法。”[6]
現代化説到底是人的現代人，是人之精神生命的現代化。穿西裝只能代表他是現代人，並不能排除他是野蠻人。許多西方人物質生活現代化了，但在靈魂上道德上依然是野蠻人。我們不能天真地認為穿上西裝就是文明人，應該意識到：有一種現代人叫穿西裝的野蠻人。著名哲學家樓宇烈認為：“人是物質和精神結合在一起的高級生命體。我們不能離開人的精神生命來談物質生命，否則不就跟禽獸一樣了嗎？如果不能用精神生命來管理物質生命的話，人類很可能會做出連禽獸都不如的事情。”[7]今天，西方有些國家仍在秘密研製化學武器、細菌武器，在科索沃戰爭中，美國和北約軍事集團投下了數萬枚的貧鈾彈。這難道不是連禽獸都不如的行為嗎？
發源於英國的工業革命是人類劃時代的巨變，世界的一切都因此改變了。西方在物質文明上對人類的發展功不可沒，但對精神文明的發展卻難當大任。 再先進的高科技也化解不了道德貧困、精神危機，企圖用物質去解決精神危機無異於緣木求魚。“心病終須心藥治”，精神危機只能用精神文明去化解。
物質文明重要還是精神文明重要？兩種文明對人類發展都重要，是人類發展的兩個翅膀，缺一不可。但同時也要認識到，當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後精神文明更重要。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瘸腿發展造成了畸形的全球化，新世紀在呼喚一種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協調發展的新型文明。
三、全球化前期——野蠻時代
從野蠻走向文明，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主題和主線。亨廷頓認為：“人類的歷史是文明的歷史，不可能用其他任何思路來思考人類的發展。”[8]從文明的視角，我們該怎麼定義全球化前期這一歷史階段？
首先需要明確兩個衡量尺度：其一，必須歷史地從總體上進行評價。雅斯貝斯説：“只有整個人類歷史能夠給予我們衡量當前進程意義的標準。”[9]他著《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主要探討人類精神文明的發展史。他提出的“軸心時代”概念是以精神文明為主線考察人類文明的歷史進步。歷史尺度太小，會使眼光短淺局限；尺度太大，又往往看不清歷史細脈。百年太細萬年太粗，因此雅斯貝斯選擇以千年為最佳的歷史尺度。借助這個尺度，各時代相對於整體的歷史意義變得清晰起來，也使我們能夠用五千年的歷史框架，定義全球化時代精神文明的進步水平。
我們可以把全球化分為兩期：前期為物質文明與精神野蠻的時代，後期是向着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協調發展的時代。目前的21世紀20年代正處於前全球化時代——即全球化的野蠻時代。
前全球化時代有兩個主要特徵：第一、人類物質文明突飛猛進發生質變的時期。五千年來，物質文明主要有兩種形態：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近代工業文明是從英國開始的。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特別是近二百年全球化的歷史進程，是人類物質生活翻天覆地的時期，任何歷史時期都沒有這麼大變化。不可否認，經濟全球化是由西方推動的，它劃時代的歷史意義在於，它使人類從農業文明躍進到工業文明，革命性地提高了人類的物質生活水平，改變了整個世界的面貌。這是西方對人類的偉大貢獻。
第二、精神文明進步遲緩，只有量變沒有質變。西方借助物質文明的巨大優勢，在精神領域主導着整個世界。19世紀主導世界的是英國，20世紀中期至今是美國。一個需要深刻思考的問題是：西方的精神文明比工業革命前或一千年前進步了嗎？二百多年來，相比物質文明翻天地覆的變化，精神文明雖然有某些局部進步，但是整體上還停留在中世紀，沒有根本進步和本質改變。許多重要方面仍然停留在野蠻狀態或半野蠻狀態。 總而言之，物質文明的飛躍前進與精神文明的蝸行龜步，二者的不平衡發展構成了全球化時代前期的總體特徵。
如果我們寫一部人類精神史，考察人類精神進步的歷程就會發現，人類在精神文明領域的進步比物質文明領域進步時間差可大到上千年。一個穿西服開汽車上班的現代人，一半思想可能停留在千年以前，物質生活是現代人，但在精神生活上可能還處在野蠻半野蠻人階段。如果把叢林法則、暴力掠奪、以力屈人定義為精神野蠻，那麼，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基本上還沒有擺脫野蠻狀態。西裝與導彈並不代表精神文明。穿獸皮拿刀箭暴力掠奪是野蠻行為，穿西裝用大炮飛機暴力掠奪同樣是野蠻行為。湯因比在上世紀70年代就對全球化時代人類的野蠻行徑憂心如焚，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技術上我們已經進入了核能時代，而道德上仍處於舊石器時代。”[10] 雅斯貝斯通過對世界歷史的研究，得出了與湯恩比基本一致的結論：“科學和技術時代，雖然産生了歷史上的全新事物，但他還不是第二個軸心時代，因為它還完全不具有軸心時代那種精神上的飛躍和突破。他可能是第二個發明火和工具的普羅米修斯時代，是第二個軸心時代的準備階段。”[11]物質文明是生産工具的文明，精神文明才是人自身的文明。兩位西方思想家給我們這樣的啟示：人類精神文明的進步兩千多年來沒有本質的變化，人類在整體上還沒有走出精神野蠻時代，還處在第一個軸心時代的框架裏，全球化前期的野蠻時代也許是第一個軸心時代的最後階段。
全球化的野蠻時代人類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危險，如果核武器掌握在野蠻人手裏，人類就有瞬間毀滅的可能。亨廷頓説的全球化時代“文明的衝突”，其真正的含義是指文明與野蠻的衝突，他説：“現代化在全世界提高了我們的物質水平。但是，它是否也提高了我們的道德和文化水平呢？”他指出了一個令人極為憂慮的現象：“在世界範圍內，文明似乎在許多方面都正在讓位於野蠻狀態。”[12]這段話擊中時弊，振聾發聵。需要看清的是，中美之間的衝突本質上不是文明的衝突，而是文明與野蠻的衝突，是代表精神文明與精神野蠻兩種力量的衝突。
精神文明是人類真正的力量所在。從精神野蠻走向精神文明是人類發展不可阻擋的大趨勢。近二百年來，中國在科學技術上落後西方，古老的中華文明在生死存亡的危機中涅槃重生，經過百年卓絕奮鬥，科技發展已與西方並駕齊驅且還有超越之勢。從整個人類歷史看，中國式現代化開創了一種新形態的人類文明——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比翼齊飛的健全型文明，給這個危機重重的世界帶來了希望。
註釋：
[1][2][3][4]（英）羅素：《中國問題》， 田瑞雪譯，中國畫報出版社，2019年版，第220頁、第6頁、第4頁、第44頁。
[5][6]文一：《科學革命的密碼——槍炮、戰爭與西方崛起之謎》，東方出版中心，2022年，第468頁、第466頁、第467頁。
[7]樓宇烈：《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中華書局，2020年版，代序第5頁。
[8][9][11][12]（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頁、第2頁、譯序第17頁、第296頁。
[10]（日）山本新等著：《未來屬於中國——湯恩比的中國觀》，吳栓友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前言第4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