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之下,美國高等教育變局加速
2023年7月1日,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人們手持標語在哈佛大學校園舉行游行,抗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做出的招生政策判決
文/梅偉惠
編輯/吳美娜
“美國高等教育正接近一個深刻變革的時刻。在未來十年,人口結構變化、經濟壓力、技術顛覆式創新和社會態度的轉變,將迫使許多學院和大學要麼適應,要麼面臨關閉的風險……即將到來的高等教育洗牌將迫使院校作出艱難的選擇。那些固守過時模式、抵制變革或無法表達自己獨特價值的大學將難以生存。但對於靈活、有創業精神和願意創新的機構來説,這一時刻提供了一個重新定義高等教育的機會。”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歷史學教授史蒂文·明茨不久前撰文指出。
“幾十年來,大學一直面臨着各種不斷變化且持續存在的危機。然而,特朗普政府發起的與哈佛大學的‘對決’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拐點。短短幾個月,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就被徹底顛覆。”加拿大《環球郵報》網站刊發題為《現在美國高等教育體系發生的不是改革而是毀滅》的文章這樣説。
多種因素將美國高等教育置於國際社會聚光燈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美國高等教育經歷“時代性變局”並非突然發生,而是多年來美國內外變局共同催生的結果。特朗普再度當選美國總統,如同按下了加速鍵,或使這個變局以更加激進、鮮明的方式呈現出來。
優勢地位面臨挑戰
高質量的高等教育是國家競爭力的重要保障。美國高等教育長期處於國際領先地位,但進入21世紀後,來自世界範圍內的競爭給美國高校帶來了明顯壓力。
美國創新優勢面臨挑戰趨勢明顯。國際創新排名下滑、高科技産業貿易失衡加劇、製造業附加值産出下降,以及國防工業基礎日趨薄弱等都對美國的未來發展造成衝擊。美國對科技研發的激勵機制也大不如前。
儘管美國依舊是全球最大的留學目的國,但其他國家的國際教育吸引力正不斷增強。多國紛紛&&一系列推進高等教育國際化的戰略,以提升高等教育的國際影響力、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如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國際合作行動計劃》、澳大利亞《國際教育國家戰略2025》、英國《國際教育:全球增長與繁榮戰略地圖》、加拿大《國際教育戰略:利用知識優勢推動創新與繁榮》等。
與此同時,美國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社會問題頻發,國內種族矛盾激增、收入不平等加劇等,讓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對“美國夢”産生動搖。通貨膨脹、高校財務危機、教學成本增加等因素導致美國高等教育機構的入學成本攀升,大量學生背上沉重的債務負擔。
自1954年布朗案(有關種族隔離問題,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以來,美國努力貫徹“教育是一項必須以平等條件提供給所有人的權利”的理念。但從實際效果看,少數族裔、低收入群體和第一代大學生(通常指父母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等弱勢群體接受高等教育的情況依舊不容樂觀。25歲及以上的美國黑人中僅有26%獲得了學士學位,低於全國平均水平(36%)。
美國是科技研發大國,但高素質的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STEM)人才缺口大,特別是美國本土STEM人才尤為緊缺。美國本土學生攻讀STEM學位的興趣下降,國際學生獲得美國高校STEM學位的比重不斷上升。
針對這些問題,美國高等教育系統多年來也在調整、優化有關策略,推出一系列改革舉措。目前出現這樣一個趨勢,即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聯邦政府在高等教育戰略維度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通過促進聯邦政府各部門的通力合作,以及加強教育機構、研究機構和産業機構的互動關係,確保戰略的實施效果。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特朗普新政府開啟了一波又一波引發巨大震動的操作。
“對科學的戰爭”
自特朗普第二個總統任期以來,美國研究型大學面臨巨大的科研經費縮減壓力。5月13日,美國參議院衞生、教育、勞工和養老金委員會發布《特朗普對科學的戰爭》報告,指出特朗普政府在2025年前三個月削減了美國國立衞生研究院(NIH)27億美元的科研撥款;與去年同期相比,癌症相關研究被削減了31%,新的研究資助數量降至十幾年來最低水平。
美國《紐約時報》關於國家科學基金會(NSF)的報道指出,截至2025年5月,NSF關於數學、物理和化學的科研經費總體削減了67%;工程相關學科經費削減了57%;生物學科研經費削減了52%。而在2025年2月,NIH就宣布將科研資助的“間接成本”上限從27%~28%降至15%,導致傳統上高度依賴聯邦科研資金的大學缺乏用於設施維護、行政管理、人員聘任等的科研運營經費,部分實驗室被迫暫停或裁員,或停止招收研究生。經費削減不僅阻礙了科研創新的進程,迫使早期職業科學家退出科研領域,也加速了優秀科學家的外流。
特朗普政府的科研經費削減行動動搖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聯邦政府資助大學科學研究的制度基礎。在二戰即將結束之際,時任科學研究與發展辦公室主任布什應羅斯福總統要求,撰寫了題為《科學:無盡的前沿》的長篇政策報告,該報告不僅確立了科學技術在戰後美國發展中的戰略地位,也將聯邦政府支持大學的科學研究制度化,使聯邦政府成為科學研究的主要資助者。
該報告提出的聯邦政府支持科研是一種“社會契約”式的方案:聯邦政府資助大學的科學研究尤其是基礎研究,同時保護科學家的學術自由。冷戰時期,科學家們不僅獲得了充足的經費,而且享受充分的學術自由,被認為是美國研究型大學發展的黃金時期,也為20世紀80年代《拜杜法案》頒佈之後大學技術轉移奠定了紮實的科研基礎。特朗普政府對科學的態度和科研經費的縮減,無疑將對美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和國際科創中心的轉移産生不可逆轉的影響。
聯邦政府對美國高等教育的干預也在不斷擴大。聯邦政府以總統行政令、削減科研經費等手段,施壓各高校“自我審查”,尤其在多樣化、反猶太主義等領域。3月初,美國政府以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縱容校內“反猶主義”為由,以削減經費威脅大學進行自我整頓。年初頒佈的行政令“終止非法歧視,恢復擇優錄取”要求,任何接受聯邦資金的項目和活動不得“宣揚多元化、公平與包容(DEI)或性別意識形態”。
受此影響,美國大學對招生要求、大學發展戰略和課程要求均作出調整。如北卡羅來納大學系統性宣布取消所有四年制本科的DEI課程要求;賓夕法尼亞大學、范德堡大學等刪除了官網涉及DEI戰略的內容。這些調整意味着美國高等教育重新審視DEI相關政策,美國大學的辦學自主權也受到更多政治影響。
“噩夢般的陷阱”
美國是全球接收國際學生最多的國家,約佔16%。根據美國國際教育協會發布的“2024年度美國國際教育門戶開放報告”,2023~2024學年,美國高校共招收超過110萬名國際學生,比上一學年增長6.6%。其中,印度學生佔國際學生總數的29%,中國學生佔25%;56%的國際學生學習STEM專業。國際學生全額支付學雜費和生活費,是美國高校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2023~2024學年,國際學生為美國經濟貢獻了438億美元,並支持超過37.8萬個工作崗位。
從特朗普第二任期以來,國際學生就面臨來自聯邦政府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威脅。3月,移民和海關執法人員開始逮捕持親巴勒斯坦觀點的學生抗議者;4月,從哥倫比亞大學到社區學院的全美數千名學生合法居留權被終止;5月初,美國國土安全部給予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更大的自由裁量權,只需依據“有證據表明未遵守非移民簽證條款”或“簽證狀態異常”等模糊標準,即可直接終止國際學生在“學生及交流訪問學者信息系統”(SEVIS)系統中的合法身份記錄。特朗普政府近期將重點放在少數特定的國際學生群體上,分別是哈佛大學的國際生、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和選擇性實習訓練(OPT)的畢業生。
據統計,從4月起,美國以“國家安全”為由取消了至少88所高校的529名留學生和研究人員簽證,其中相當比例為中國留學人員。目前約27.7萬名中國學生在美國學習,佔國際學生總數的四分之一。如果這一群體大幅減少,無論小型私立研究型大學還是大型公立研究型大學都將陷入財務困境。
有經濟學家警告,特朗普政府對國際學生的攻擊將産生一系列連鎖反應,國際學生的減少可能會在未來幾年對美國勞動力市場和更廣泛的經濟産生負面影響。
特朗普政府將國際交流與合作政治化,背後是政治博弈、科技競爭和意識形態的驅動。從全球角度看,多極化趨勢不斷加速,迪拜、新加坡等新興的區域教育樞紐逐漸形成,越來越多國際學生選擇流向“全球南方”國家和共建“一帶一路”國家。近日,特朗普政府針對國際學生的政策風向又出現了大反轉,當地時間5月30日晚,特朗普在接受採訪時就相關問題表態稱,中國留學生“不會有事”。針對這種“過山車”式的震蕩,留學生們也要更加理性地規劃並作出決策。
“技能優先”
美國大學畢業生失業率的上升加劇了美聯儲對經濟增速放緩、勞動力市場疲軟和通貨膨脹加速的擔憂。牛津經濟研究院近期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自2023年中期以來,美國大學畢業生失業率上升了1.6個百分點,20~24歲人群的失業率幾乎是全美平均水平的兩倍。而且自1980年以來,擁有學士學位或更高學位的大學畢業生失業率首次高於全國平均失業率。
1月8日,在美國拉斯維加斯消費電子展上,人們在展區觀看“魔法工具”公司(Enchanted Tools)的機器人Mirokai
此外,“就業不足”在美國也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就業不足指的是四年制大學畢業生從事通常不需要學士學位的工作。美國四年制大學畢業生就業不足率居高不下:52%的大學畢業生在畢業一年後就業不足;即使畢業十年後,仍有45%的畢業生就業不足。
分析這種失業率攀升的原因,一是市場需求和勞動力供應之間匹配錯位。根據美國國家教育統計中心的數據,計算機科學是本科生中增長最快的學習領域,但是自2022年以來,22~27歲畢業生在該領域的就業人數下降了8%;二是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越來越多的崗位被替代,入門級別的職位正以更快的速度被人工智能取代;三是特朗普政府不斷變化的關稅政策加劇了經濟不確定性,引發企業招聘凍結。
如今隨着科技迭代和勞動力市場變遷,各行各業都需要大量的專業技術人員。2023年,全球54%的科技公司報告了技能人才的短缺。美國勞工統計局預測,2020年至2030年間,60%的新工作將是不需要任何類型大學學位的“新領”職業。在醫療衞生領域、技術領域和高科技製造業領域的“新領工作”(New Collar Jobs)對高技能勞動力有大量需求。新領工作由美國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前首席執行官金妮·羅梅蒂提出,指的是不需要傳統大學學位,而是通過職業教育、實踐經驗、實習和編碼訓練營等培訓獲得技術技能的職業。
“新領工作”具有技能優先、機會多樣、高收入潛力等特徵,對美國傳統高等教育觀念提出了挑戰。傳統四年制大學無法培養出産業需要的高技能人才,而特斯拉、蘋果、谷歌等科技公司創建了自己的教育計劃,組織黑客馬拉松、開發實習和指導系統,培養執行特定任務的專家等等。
“人工智能作為關鍵基礎設施”
4月23日,特朗普簽署了一份《關於推進美國青年人工智能教育的行政令》,要求高等教育將大學生人工智能素養和熟練程度置於優先事項,以確保美國在全球人工智能革命中的領導地位。為此,白宮專門成立了人工智能教育工作組,要求各聯邦機構將人工智能納入高等教育框架。從2012年Coursera、edX和Udacity等慕課&&興起,到近年來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大學日益成為人工智能創新的中心,並連接學術界和産業界,重塑美國高等教育生態。
在過去幾年裏,美國在線學位、微證書、人工智能驅動的學習&&激增,顯著改變了傳統的高等教育範式。目前美國有66所大學提供在線學位項目,僅去年就有超過56.2萬學生在線註冊。此外,學生可以從美國主流慕課&&獲得微證書甚至納米證書,以適應靈活學習的需要。
據不完全統計,Coursera開設了6000多門課程,提供34個學位項目和910個微證書;edX開設3550門課程,提供13個學位項目和480個微證書項目。2025年2月,美國德州大學系統宣布擴大與Coursera的合作,為其師生與校友免費開放Career Academy的課程資源,以支持學生獲得通過微軟、谷歌等企業提供的50余項職業證書項目,推進學位課程與行業認證技能的整合。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人工智能不僅適用於技術類專業,而且正在成為藝術、商業和社會科學等領域的核心競爭力。這意味着大學要重構課程體系,將人工智能納入從計算機科學到人文科學的各個學科。密歇根大學副校長、首席信息官拉維生·彭茲認為,“每個從高等教育機構畢業的學生都應該至少接受一門人工智能核心課程或大量接觸人工智能工具……個性化的人工智能助手和自適應的人工智能導師將有效增強課堂教學。”
業內人士普遍認為,高等教育應通過制度設計、倫理約束和教育創新,主動適應人工智能時代,應對人工智能挑戰,以人工智能賦能教學、科研、社會服務和大學治理。
(作者係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