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苦難的另一面
1月22日,在約旦河西岸北部傑寧,一名巴勒斯坦婦女走過以軍車輛
文/《環球》雜誌記者 黃澤民(發自拉姆安拉)
編輯/吳美娜
2025年奧斯卡獎得主、巴勒斯坦紀錄片導演哈姆丹·比拉勒至今都還清楚記得大約20年前的一次襲擊。那天是個周五,他和家人圍坐在帳篷裏吃飯,突然帳篷中爆發巨響,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才發現是有以色列人從外面投擲了爆炸物。
“沒有人受傷,但食物都被毀了,我很難過。”今年4月中旬,坐在約旦河西岸南部馬薩費爾亞塔地區的家中,比拉勒告訴《環球》雜誌記者,那時他還小,不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現在我們懂了,那些以色列人想給我們造成巨大壓力,逼迫我們離開家園。”
新一輪巴以衝突自2023年10月爆發以來,儘管約旦河西岸並非主要戰場,但該地區巴以矛盾急劇激化,以色列的控制顯著收緊,以軍行動大規模升級。在這片土地上,330萬巴勒斯坦人的話語權、安全感日益萎縮。持續被蠶食、出行被限制的約旦河西岸,是較少受到關注的巴勒斯坦苦難的另一面。
猶太定居者暴力蔓延
“(猶太定居者製造的)暴力事件太多了。每天都有新情況發生,相似的暴力在循環。”哈姆丹·比拉勒説。在約旦河西岸南部,已經有巴勒斯坦村莊出於無奈被迫整體搬離。
2024年11月聯合國報告顯示,約旦河西岸的猶太定居點有350個,居住着70萬定居者,這是違反國際法的。
在公開報道中,定居者經常提及歷史和宗教原因,稱這片土地屬於猶太人。“定居者不希望巴勒斯坦人待在這片土地上,這就是暴力襲擊這麼多的原因。”比拉勒告訴記者。
近期多份聯合國報告顯示,在約旦河西岸多地,猶太定居者動用棍棒、石塊、辣椒粉噴霧等,襲擊當地巴勒斯坦村民,還殺害、偷竊當地村民飼養的羊、驢等牲畜。在巴以媒體報道和社交媒體傳播中,不時出現猶太定居者焚燒巴勒斯坦人房屋、車輛、棚捨得畫面。今年4月,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指出:“在有罪不罰的環境中,定居者的暴力行為持續維持在令人震驚的高水平”。
站在比拉勒家門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附近多個猶太定居點和崗哨,它們形成了包圍之勢。記者採訪當天,還有一輛以色列警車在村莊裏巡邏。
在採訪中,記者看到比拉勒在房前房後各裝了一台監控攝像頭。比拉勒解釋説,猶太定居者暴力事件頻繁發生,他們有可能從三個方向襲擊他的房子,於是半年前他裝了攝像頭,但因為設備太貴,他只買得起兩台,第三個方向暫時覆蓋不到。
除了人身傷害,還有經濟損失。走到羊棚,比拉勒説,他原本有70多只羊,但因為定居者襲擊,他無法接近大部分屬於自家的田地,也就無法在那裏放牧,從市場上買飼料又太貴,於是他只留下大約25隻羊。“你要是去耕地,定居者會把你趕出來。這對農民來説太艱難了。”
今年3月初,一部關於馬薩費爾亞塔地區現狀的紀錄片《唯一的家園》獲得奧斯卡獎,引發廣泛關注。這部影片是由包括比拉勒在內的4名來自巴以地區的導演聯合拍攝的。獲獎後不久,比拉勒在約旦河西岸拍攝時遭到猶太定居者襲擊。
難民營裏以軍襲擾不斷
2024年11月初,以軍剛剛結束在約旦河西岸北部努爾沙姆斯難民營的行動,記者前往難民營報道。原本車輛還行駛在平整路面上,一旦進入難民營,瞬間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路面凹凸不平,到處塵土飛揚、泥濘不堪。記者一行在其中只能慢慢地艱難前行,忍受劇烈顛簸,記者試着拍攝視頻,但好幾次相機差點從手裏掉落。這一切都很像電影裏的末日逃難場景。
難民營被認為是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伊斯蘭聖戰組織(傑哈德)等在約旦河西岸的主要根據地。自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以色列一面在加沙地帶推進軍事行動,一面以“反恐”為名,在約旦河西岸多次突襲、抓捕巴勒斯坦人。尤其在北部地區,以軍經常發動大規模、長時間的行動。
以軍有時還出動裝甲推土機,挖開道路以清除路邊炸彈威脅,同時影響關鍵民用基礎設施,包括下水道系統、供水和供電網絡。在努爾沙姆斯難民營的主幹道上,記者看到一整排沿街房屋全部被損毀,鋼筋、水管、樓梯以及很多私人房間暴露在外。當地居民坐在廢墟裏聊天,苦中作樂。很多商家正在清掃瓦礫,希望能夠盡快恢復營業。很多店舖連店面、房頂都沒了。有商家告訴記者,生意本來就很難做,現在要重建,還得自己掏錢。
今年1月以來,情況更是急轉直下。以軍在約旦河西岸北部發動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已經導致約4萬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4月有聯合國報告顯示,約旦河西岸北部多座難民營已經幾乎空無一人,以軍在難民營中設立哨所,對難民營基礎設施進行了嚴重破壞。報告説,在某些情況下,部分當地居民只有不到24小時的時間撤離,他們曾試圖返回或取回自己的財物,但遭到以軍拒絕。
2024年9月5日,在約旦河西岸城市圖巴斯,巴勒斯坦民眾因親人在以色列空襲中喪生而痛哭
“隨着這一行動一天天繼續,受影響難民營中的巴勒斯坦人能夠返回家園的前景越來越渺茫,巴勒斯坦人有可能永久性地離開約旦河西岸的主要人口中心,這相當於強迫遷移。”聯合國的一份聲明&&。
2月中旬,記者前往約旦河西岸北部法拉難民營拍攝,以軍剛剛在那裏結束了長達11天的軍事行動,留下一片廢墟。在難民營裏一棟被以軍炸毀的樓房旁,當地人艾哈邁德·胡桑·索佈告訴記者,這棟三層樓房曾經住着他的三個兄弟和家屬,一共15口人。以軍對難民營進行了大規模入戶搜查,在這棟樓房裏發現裝着監控,還找到了軍裝,於是産生懷疑,隨後告知他們要炸樓。索布説,他有個兄弟是巴勒斯坦安全部門的,所以有了這件軍裝。現在他的幾個兄弟失去了房子,被迫輪流在親戚家短暫借住。
在約旦河西岸北部傑寧地區,形勢更加嚴峻。今年2月,多輛以軍坦克開進傑寧,這是20多年來的首次。記者3月中旬在傑寧難民營外圍看到,多個入口被很高的土堆攔住,明顯是禁止入內的意思。難民營裏有煙升起,當地人説,這是以軍在焚燒房屋,目前難民營裏已經沒有巴勒斯坦居民了。
在其中一個入口處,巴勒斯坦人穆罕默德·賈斯提醒記者不要進入難民營,因為可能有以軍士兵正把槍口對準任何想要靠近的人。
經濟生活各種崩潰
2024年10月下旬,當記者驅車由約旦河西岸中部城市拉姆安拉進入以色列控制的道路時,車內突然急促地發出“滴滴”聲:原來是行車系統提醒壓線了。聽到警報聲記者才想起來,這是車輛第一次開到有交通標線的路上,之前在拉姆安拉很少見到標線,只有紅綠燈和指示牌,路面經常坑坑洼洼、塵土飛揚——巴以基礎設施的差別,由此可見一斑。“不是我們不想發展經濟,是受到的以色列封鎖太嚴重。”巴勒斯坦同事解釋説。
這不是記者第一次聽到類似説法:在拉姆安拉一間影視器材店裏,記者問為什麼定價這麼高,店家無奈地説,所有東西能進口到巴勒斯坦已經很不容易了;在一家小超市,記者問為什麼某個外國品牌的純凈水一直缺貨,收銀員説,在一次襲擊事件之後,由以色列控制、供貨物通行的邊境口岸已經限流很久了……
約旦河西岸北部城市納布盧斯有着悠久的手工肥皂製作歷史,如今卻面臨多重挑戰。當記者2024年12月底探訪納布盧斯市中心一家手工肥皂作坊時,那裏的負責人奈爾·庫巴傑向記者倒起了苦水。“當前環境造成的一個障礙是(以色列方面設置的)關卡,這阻礙了我們進入市場的能力,使運輸成本增加了一倍。”
此外,不穩定的安全局勢無異於雪上加霜。2024年5月底,拉姆安拉市中心菜市場在一次巴以衝突中被燒燬。衝突次日記者在現場看到,數十個攤位和頂棚全部被燒得焦黑,大量水果蔬菜也不能倖免。圍繞着菜市場的幾棟建築以及其中店舖的商品全部被毀,冒着濃煙,味道刺鼻。
當記者2024年10月再次來到這個菜市場的時候,看到攤位基本重建完畢,但附近一整棟建築仍然是廢墟。有附近商家告訴記者,那裏面曾經是各式各樣的小商鋪,如今想要整體重建,單單依靠少數店主無法推動。另一排三層樓房已經重新刷完墻、亮起燈,擁有其中四間店舖的商家告訴記者,火災損失和重建費用折合人民幣高達700多萬元。
約旦河西岸著名旅游城市伯利恒曾經游客絡繹不絕,如今景點卻行人寥寥。“從戰爭開始到現在,根本沒有游客。以前旺季我每天至少從旅行團那裏掙200到300美元,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當地導游阿布德·索貝對記者説,當地很多居民都從事旅游業,現在多數都已經失業了。
在伯利恒一家酒店裏,負責人埃利亞斯·阿爾賈向記者展示了這家酒店入住率的統計表,2024年平均只有4%,而2023年則將近50%。外國游客已經不見蹤影。“從加沙戰爭開始,一切都崩潰了。伯利恒大部分酒店都關門了,因為對他們來説,關門比開張便宜。”
今年5月,記者再次探訪伯利恒,發現當地依舊蕭條。在著名的聖誕教堂,曾經游客在門口排起長隊,現在隨時可以進入。很多失業的人除了待在家裏,無處可去。
下一秒各種不確定
在約旦河西岸採訪,下一秒永遠是未知的。“這趟出差有危險嗎?”出發前,記者經常問同行的巴勒斯坦同事。“也許吧。”即便對工作十餘年的本地記者來説,每次也可能遇到新情況。如果以軍士兵到場,可能會干預媒體報道,甚至與巴勒斯坦民眾爆發衝突,導致現場一片混亂。
隨着一次次報道,記者的經驗不斷積累,但又常常不足以應對新情況。在現場巴勒斯坦同事有時提醒説,形勢變化快,要是以軍在來的路上,人們會躲起來。“如果街上空了,我們就要小心了。”有一回,同事已經到達現場,打電話叫記者會合,但不到五分鐘,電話又來了:“現場已經封鎖,我們進不去了。”還有一回,在一處難民營拍攝不過半小時,同事催促記者離開,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以軍會來”。
記者的採訪現場,何嘗不是巴勒斯坦民眾平時的生活半徑。新聞現場瞬息萬變,折射出約旦河西岸生活的極大不確定性。
2024年10月下旬,正是巴勒斯坦橄欖采收的季節。一天,眾多本地和國際媒體前往約旦河西岸中部一座村莊報道。到達預定地點之後,他們紛紛拿出防彈衣、頭盔和防毒面具。記者那時看到,遠處山頭模模糊糊出現三個人影,還有一隻狗上躥下跳。當地居民説,那是猶太定居者在觀察。
由於猶太定居者的暴力侵擾,巴勒斯坦農民想要下地農耕不容易。在那片橄欖地,記者看到許多以色列警察、士兵在周圍巡邏,為的是介入隨時可能發生的猶太定居者暴力事件。現場還來了很多國際志願者在幫助農戶盡快采收。有當地村民告訴記者,他過去一年都不敢來這片地打理,那天趁着媒體活動人多,他才第一次來。
在所有未知之中,封路、堵車或許是最安全的,但卻是更多巴勒斯坦民眾需要時刻面對的。在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城市之間常常由以色列控制的公路連接,跨城交通面臨重重阻礙。3月有聯合國報告顯示,約旦河西岸有849個行動障礙物,包括以軍檢查站、路障等,長期或間歇性地控制、限制和監測巴勒斯坦人的行動。
很多時候,就連當地人也難以確定,以軍檢查站今天是否關閉,車輛經過是否會被長時間盤問。手機上的導航軟體更是無用武之地。有時以軍揮一揮手,直接放行。有時士兵會拿起槍、圍上來,問司機住在哪、當天行程,甚至命令停車、熄火,查閱人和車的證件,打開後備箱檢查。
以色列認為這些措施有助於巴以地區安全,但國際社會反復予以批評。聯合國就曾提到,這些行動限制,再加上全長700多公里的巴以隔離墻,永久或間歇性地控制、限制和擾亂了巴勒斯坦人的行動自由,進一步加劇了領土和社會分裂,破壞了生計,阻礙了當地人獲得基本服務,並導致人道主義狀況惡化。
有一回記者坐出租車去往另一個城市,過了以軍檢查站,車裏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巴勒斯坦司機問:“你知道‘超級馬裏奧’嗎?就那個闖關游戲。我們剛過了一關,前面還有。”當記者談起約旦河西岸有很多類似檢查站的時候,司機説:“對於這些事情,我們永遠不會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