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7日，觀眾在國家博物館觀看《非洲雕刻藝術精品展》

文/《環球》雜誌記者 林晶（發自內羅畢）

編輯/馬琼

　　在大約320萬年前的非洲大陸上，古猿“Lucy”（露西）從一棵樹上意外摔落，為人類起源的探索埋下伏筆……如果説樹木是大地的脈搏，那麼木雕便是人類與大自然對話的語言。

　　從西非的神秘面具，到東非群雕柱式的“生命之樹”，再到中非的“恩基西”祖先雕像——人與樹木倣如不可分割的共生體。非洲木雕的母題中承載着自然對人類的哺育、生命不息的輪迴，仿佛樹根與枝葉，傳遞人類起源與生命延續的意義。

西非：“通靈面具”下的神秘宇宙觀

　　非洲木雕獨特的美學與象徵意義，源於它對神秘力量的表現和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這些雕刻通過誇張、抽象和簡化的造型，傳達深邃的意涵。

　　西非國家馬裏的多貢人以木雕面具為媒，與先祖、自然和宇宙對話。多貢人保留了著名的“達瑪（Dama）”祭典或“葬禮送靈儀式”，以及每隔60年才舉辦一次的“西吉（Sigui）”儀式。在這些儀式中，人們戴上各式木雕面具，在舞蹈與音樂中，將亡靈送往“先祖之域”。

　　多貢人的木雕面具經過簡單的染料或礦物顏料進行上色處理，常見顏色有黑、紅褐和白色。面具造型線條剛勁，一些面具表現抽象的人臉或動物形態；也有的在頭頂加高或延伸出複雜的幾何結構。而面具木雕匠的技藝由專門的家族掌握，世代傳承。工匠們受到特殊尊重，因為他們握有通向“神聖世界”之門的鑰匙。

　　以卡那加面具（Kanaga）為代表，到了今天，面具已成為遙遠過去的遺珍，是被人格化了的自然生命的象徵，更是連通文化與自然乃至宇宙間深含隱喻的橋梁。有學者認為，卡那加面具上面的一橫代表天，下面一橫代表地，中間一豎&&天地合一。結合多貢人的“天狼星崇拜”，卡那加面具的形象或承載了多貢人對來自天狼星的祖先“諾母”（Nommo）的想象。

　　正如法國文藝批評家馬爾羅所説：“非洲面具不是人類表情的凝固，而是一種幽靈幻影……”

東非：自由與抗爭的“生命之樹”

　　在東非的坦桑尼亞東南部與莫桑比克北部，烏木林在炙熱的陽光下與輕柔的海風中孕育出一脈獨特的藝術傳統。這裡生活的馬孔德（Makonde）人，擅長以刻刀為媒，讓堅硬沉默的黑木在木屑飛揚的韻律裏展現生命不息的脈搏。

　　馬孔德人是居住在坦桑尼亞和莫桑比克交界地帶的一支人數不多的民族，“男人從雕，女人從耕”是馬孔德人的傳統習俗。他們尊烏木為神木，這種木材有“千年生長、千年不倒、千年不腐”的特點，即使直徑只有60～70厘米的烏木也需要兩三百年的生長。馬孔德木雕的材料因此十分珍貴，每一件雕刻而成的藝術品都價值連城。

　　馬孔德人擅長結合非洲民間傳説、族群勞作和生活場景等創造題材，以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雕刻手法，創作造型巧奪天工、主題生動活潑的木雕藝術品。其雕刻種類包括“西泰尼形”“雲形”“群雕”“用器”四大類。

　　若從歷史的角度去解讀，不難發現馬孔德藝術形象中蘊含了當地人在殖民時期的情感記憶與隱喻化的抗議。

　　馬孔德木雕最具代表性的風格是“群雕”（Ujamaa），Ujamaa在斯瓦希裏語中意思是“大家庭”或“互助合作”。這類常被稱為“生命之樹”的雕塑，多以直立的圓柱或圓錐為基座，層層疊疊雕出許多緊密關聯的人物形象，象徵家族、社群的團結與血脈相依。雕塑家有時要花一年或更長時間雕刻複雜的人物事件，利用一整棵樹的樹榦，雕像完成後可高達兩米。

　　“群雕”風格的雕刻作品，恰與坦桑尼亞和莫桑比克在反殖民鬥爭中共同抗爭、相互扶持的歷史經驗完美契合。每一層的人物都各有動作，卻又緊密相連，象徵只有同心協力、守望相助，才能打破壓迫，爭得民族獨立與自由。

　　烏木紋理的曲曲折折，既展示了大地所賦予的天然美，也浸透着馬孔德人的血淚記憶；刀鋒所至，喚醒了幽深木質中的靈魂，也昭示個體心靈的覺醒與族群命運的轉折。

　　坦桑尼亞“國父”尼雷爾將“群雕”藝術形式的意涵深化，作為國家政治團結和反殖鬥爭的象徵和社會發展理念。

　　頗具吊詭色彩的是，正是在西方殖民主義高漲的歷史時期，歐洲“野獸派”藝術家代表人物——畢加索和馬蒂斯，從非洲雕塑中汲取了無限靈感。人們普遍認為，1907年畢加索開創“立體主義”先河的作品《亞維農的少女》極大程度上受到了非洲藝術的影響。

　　更不用説馬蒂斯的代表作《帶綠色條紋的馬蒂斯夫人像》，其人物形象面部色彩艷麗而濃烈，畫面正中央以綠色線條突出鼻梁，配以粗獷有力的輪廓線條、和諧的對稱比例——讓人聯想起非洲木雕面具的風格。

中非：“祖靈”容器“恩基西”的治愈與守護

　　在中非的剛果盆地，黃昏裏升起的炊煙與叢林低語，交融成一首古老的歌謠。被松耶族人（Songye）稱作“恩岡加”（nganga）的祭司正對巨大的權力雕像“恩基西”（Nkisi）進行一場莊嚴而神秘的“激活”儀式，祈求這座承載着祖先靈力的“容器”幫助部族村落抵禦邪祟，護佑一方平安。

　　“恩基西”雕像通常採用當地的堅硬木材精心雕琢，塑造強健有力的軀幹，臉部用幾何方式處理——棱角分明，眉骨凸顯，鼻梁高聳。雕像表面常見鑿痕或刻畫線條，充盈着強烈的儀式感。有些作品頭頂還裝飾有類似巫術面具的冠飾，或以植物纖維、獸皮包裹四肢，彰顯與自然萬物的交融。

　　“恩岡加”祭司會在雕像內部或背後的空腔中塞入草藥、骨骸、金屬碎片等“靈性材料”，然後將長釘或鐵片一根根釘進雕像體內。

　　每一枚釘子都代表一個訴求或約定——或許是治愈病患的心願，是為家園驅邪的詛咒，抑或是對先祖的承諾。這些鐵一般的誓言鏗鏘有力，既展現逆境中的不屈堅韌，又寄託對超自然力量的祈望與呼喚。

　　正因如此，“恩基西”雕像亦成為連接生者與逝者、可見與不可見世界的媒介。

　　從孩提時代手中把玩的木雕玩具，到搖籃、床榻、門楣乃至棺木……生命從起點到終點，從家族的延續到文化的傳承，非洲木雕以其豐富的表現形態和蘊藏的象徵意義，貫穿人的一生每個重要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