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上香事
文/桂濤
編輯/胡艷芬
朋友拿來一把細長銅勺,讓我猜猜用途。那勺金色皮殼,勺頭似小鏟,勺柄修長,像趙孟頫的一筆書法線條,流暢自然,纖細靜謐。我一眼便認出那是一把宋代的香勺。
焚香是古人雅事之一,香勺用來挑取香料。香道本是修身養性的一種方式,而香勺在實用功能之外,還兼具藝術審美價值。它長柄細身的獨特設計便是為了持勺人在取香焚香過程中保持寧靜專注,從容平靜,清凈莊嚴。
朋友説,這把香勺是幾十年前從南京城的河道中尋得,當時勺身被腐臭的淤泥包裹。這不禁讓人唏噓:千年前的雅物雖遭劫,卻正因這一劫難留存至今。
捏着這根香勺,遙想當年那個同樣手持此勺的人:指尖微挑,香勺輕轉,香粉如絮,落於爐中,氤氳成縷,隨風飄散,嫋嫋入夢……
香,是中國人的優雅表達,愛情與慾望都在芳香繚繞中浸潤激蕩:《詩經》中,蕙草、椒、薇草、芍藥承載各種情感;《離騷》中,屈原用香草做成的配飾向洛水女神表達傾慕之情,也表明自己內心對純潔和理想世界的追求。
孟暉在《畫堂香事》一書中全方位梳理了古人生活中的“香事”:住宿,住的是香木香草築成的華堂,“紅泥椒殿綴珠珰”;洗澡,用香湯浴身,“浴蘭湯兮沐芳”;施粉,是“撲粉更添香體滑”,香甜滿頰;抹唇,用的是“山枕上,私語口脂香”的唇膏;梳頭,用桂花蕙草與清麻油調製的頭油,“香無以加”;着裝,各色錦繡衣裙要“空著沉香慢火熏”;穿鞋,中空鞋跟內裝有香粉香囊,一步一蓮花,“步步香風逐”;戴手串,要用沉香、龍涎等高級香料和薔薇水調和做成念珠,“腕動飄香麝”;持扇,奇香雕成小扇墜,吊在香木做成的扇柄端頭,“一扇香風搖不盡”。
甚至連時間也是香的。唐宋時人點香計時,以香料搗成末,調勻後灑在銅質印盤裏,一般成篆文“心”字形狀,點其一端,依香上的篆形印記,燒盡計時。
香事在中國人的飲食中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玉蘭蒸糕,藤蘿作餅,牡丹拌生,落梅添味,桂花伴鲊,椒蕊佐魚,荼蘼入粥,荷葉為羹,茉莉釀酒,玫瑰蒸露,湯浮暗香,茶烹寒雪,釀花成飴,蜜意成憶……吃吃喝喝的俗情在氤氳的香氣中全都升騰成雅事。
古今中外,敬天地祖宗,香是媒介。爐香乍爇,法界蒙熏,炭火之力中煙線徐徐,飄忽不定,似雲如霧,營造出神仙出場的幽域秘境。
在西方,焚香似乎更是一種公眾的而非個人的行為。比起東方人手持優雅的香勺,人們印象更深刻的可能是西方的祭司在宗教儀式或節慶活動中搖動懸挂於鏈上的香爐,釋放香煙,以象徵禱告的升騰。
直到上世紀,神秘主義的熏香和精油才進入西方的尋常百姓家,在香味中冥想、做瑜伽成為人們減壓放鬆的重要手段。雖然西方人真正擁有了自己的熏香,但像中國那樣事關個人生活的、精緻的香勺卻沒有産生。
朋友將那把銅香勺供在案頭,希望它能為日常瑣碎無趣的生活帶來一絲清雅幽香。每每看見它,感受到的不僅是香味清新、內心澄明,更是涌上心頭的一番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