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集《長安的荔枝》近期播出後,其攝影創作以對嶺南酷暑的真實呈現為指引,摒棄了慣常使用的柔光策略,轉而大範圍採用直射光照明,從而産生了獨特的風格標識和大眾討論度。小小的“荔枝”撬動整個大唐社會捲入其中,創作團隊也圍繞着“荔枝”探索了獨特的影像表達路徑。
熾熱與灼目:直射光照明對嶺南氣候的真實呈現
縱觀全劇,最顯著的照明特徵就在於直射光的運用,即照射到物體上時能夠産生清晰投影的光線,也就是通常所説的硬光。作為造型手段的直射光在攝影創作層面為全劇的視覺畫面注入了極為強烈的嶺南氣候特質——熾熱感與灼目感。
在刻畫嶺南地區白日樣貌時,多用頂光方向的直射光以模擬太陽直射,即從被攝物體上方投射而來的光線,在頂光照明條件下,被攝主體往往水平受光面的亮度高於垂直受光面,在劇中就集中體現為人物處於太陽照射之時,其肩部、頭部和腳部要明顯亮於面部、胸部等部位,其往往會造成較為強烈的明暗反差,且這些受光面又會産生不同程度的過曝所産生的光點和光暈。例如,鄭平安和狗兒初到嶺南高州時便發出過於炎熱的感慨,白日的直射光線在二人的身體邊緣勾勒出一道光的輪廓,而周遭的沙土地面、屋檐疊瓦等水平受光面均呈現為些許過曝,熾熱的高溫和強烈的頂光直射仿佛要將兩人“吞噬”,嶺南之地暑氣熏蒸的特質經由影像撲面而來(圖1)。
圖1
頂光直射及其形成的清晰投影和明暗反差的照明邏輯實際上正是出於對嶺南氣候的模擬:嶺南地處華夏大地南端,北回歸線貫穿而過,春季太陽直射點北移,嶺南地區太陽高度角逐漸增大,到夏至則達到峰值,這也正對應李善德從接到敕令成為荔枝使到最後將鮮荔枝運抵長安的時間段。而較高的太陽高度角意味着單位面積地面接收到的太陽輻射能量更強,全劇對於頂光直射光的大範圍使用充分還原了嶺南白日強烈的太陽光所帶來的流金鑠石之感。
同時,對於直射光的使用並不只局限於頂光,在日出和日落的場景,光位也變換為側光,光線根據時間變化也從直射光為主轉換為直射光和散射光並存。例如,日落時分太陽高度角減小,太陽光線也變為斜向照射,被攝主體的水平受光面的亮度逐漸與垂直受光面接近,畫面明暗反差相對減少。例如日落時分的刺史府衙、客棧、酒家和街道等場景,作為散射光的漫反射光線填充了畫面的中灰部和暗部,而直射光往往作為對太陽和油燈的模擬,以暖色的染色投射至主體身上,進而增強了顏色和明暗的對比。
暑氣與黏滯:以視覺影像形塑沉浸觀看體驗
在以照明造型手段真實呈現嶺南氣候的基礎上,該劇也通過攝影方面的“觸感視覺”形塑着沉浸式的觀看體驗。對於嶺南地區而言,濕熱兩個字是互嵌的,除了熾熱和灼目以外,極高的空氣濕度和高溫所帶來的黏滯感則是嶺南氣候的另一重感官體驗,這在影像畫面中集中表現為臉部的汗漬。無論是奔襲於嶺南各處的李善德和鄭平安,或者是以土地為生的阿僮和峒人們,抑或者盤踞嶺南本地的何刺史和趙掌書,他們都難以擺脫嶺南的酷熱與黏滯,其身上都不可避免地時常挂着汗液,這些汗液在直射光的照射下形成帶有反光的高光點,無論是府衙之內、山林之中還是街巷之間,人物臉部的顴骨、人中、鼻尖和鼻翼等部位的汗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嶺南濕熱環境的所在(圖2),暑氣和黏滯感也透過畫面而為觀者所感知。
圖2
除了提供豐富的感官體驗以提升觀看沉浸性,沉浸感也體現在觸感視覺和劇情和情緒走向的強烈關聯,“李善德被誤判為左相臥底”這一段落通過區別於熾熱晴天的陰雨天構建了兼具粘滯感與懸疑感的影像而增強了沉浸式的觀看體驗。
圖3
此場景發生在一個陰沉的雨天,這裡的攝影創作仍遵循了自然主義的造型指引,還原了陰雨天較為平均的漫反射屬性的柔光,在畫面上表現為較為亮度平均且明暗反差較低的觀感。同時,配合屋檐之下的空間場景和古代照明手段較缺乏的因素,畫面的室內部分大都處於陰天漫反射光線影響下的中灰部,這樣的影像策略除了出於對古代陰雨天室內場景予以還原的考量,也和劇情和情緒的發展密切相關(圖3)。在雨滴下潛藏着猜疑和危機,起初何有光和趙掌書的一番陳述使鄭平安懷疑是自己的身份暴露,而隨着矛頭直指李善德後他便松了口氣,但隨後何有光又提出讓他除掉李善德,鄭平安於公於私都不能答應進而與何趙兩人周旋起來。因此,影像造型在自然主義的基礎上主要通過加深人物身體的暗部,如在人物背光面佈置黑旗以減少反射至人物陰影部分的光線、以照明燈具略微增強人物受光面等手段增強光影的反差感,進而增添一絲戲劇感,所以三人的面部總處於一半的陰影和一半的高光之中而令人難以看清,這也吻合了三人各懷鬼胎的心態(圖4)。
圖4
對於嶺南之地而言,炎熱的暑氣是不可避免的,而陰雨天則進一步提升了空氣中的濕度,在熾熱外又添了一份黏滯感。面對何有光和趙掌書狐疑的鄭平安,在猜忌的權謀和黏滯的天氣的雙重作用下,其臉上浮現出一層細微的水滴,這些水滴通過光線的照射變成連片的高光點,權謀的懸疑疊加上嶺南黏滯的氣候仿佛把鄭平安丟進蒸屜一般。通過富有真實感和沉浸感的影像,彷彿能通過眼睛的視覺來感受觸覺的高溫和濕度,進而産生置身暑氣和黏滯環境中的在場感觀看體驗。
盛況與危機:長鏡頭揭示大唐社會不同“畫卷”
相較於馬伯庸的原著,劇版《長安的荔枝》着重擴充和改編了左相與右相及其各自勢力的權鬥部分,為大唐天寶年間的民生境遇和朝野形勢更蒙上了一層懸疑色彩。聖人為討貴妃歡心,一紙令下便以國計民生為代價將鮮荔枝送至長安,大唐表面上就如鮮荔枝紅潤的外殼一般盛況空前,但其中的政局已然像腐爛的荔枝一樣暗流涌動,各派勢力相互激鬥,得勢之人權傾朝野,而這種影響最終傳導至被層層壓制的荔枝使李善德、家勢中落而落魄為陪酒侍郎的鄭平安以及廣大的普通平民身上,在攝影層面則用長鏡頭“畫卷”揭示了大唐社會的不同側面——盛況與危機的並置。
第五集開頭長達分半的長鏡頭以官員的享樂為起幅,以左相手下宋無忌被右相處刑為落幅,以流動連續的視聽與時空關係呈現了大唐局勢的眾生相:天剛濛濛亮的長安城的一處酒家打開了閉鎖的窗戶,滿屋的官商剛剛結束整晚的酣歌醉舞;鏡頭搖至樓下何刺史的手下潘寶,他仗着右相的勢力和為聖人獻禮的旗號作虎作威;鏡頭繼續搖到街邊的人們,驛使正收集着各式信件,士大夫談論着房産,還有的人在圍觀和抄錄有關朝政的告示;右相帶着手下抵達,人們紛紛卑躬屈膝;宋無忌大肆羅列右相的罪狀,而右相卻鎮定自若,宋無忌對其呵斥後決然赴死。這一長鏡頭以清早的長安城內一隅,通過具有時空連續性的影像生動地展示了右相權傾朝野、結黨營私的滔天淫威以及平民百姓的噤聲莫啞,虛假繁榮下的朝政危機足以見微知著。
圖5
而第二集也採用長鏡頭調度完成了“潘寶被設計殺死”段落的影像詮釋,這一鏡頭聚焦潘寶被謀害的過程,以光影和色彩轉場模擬了時間流逝,流暢的鏡頭運動和演員調度帶領觀眾以全知視角沉浸式目睹了事件全程。身着藍、白、紅三色服裝的人代表着不同勢力範疇,水中的波紋正來源於朝政權力的攪動,正如魚常侍對李善德的嘲弄一般,作為荔枝使的李善德與被謀害的潘寶實際皆為權力攪動下的俎上魚肉。本劇的長鏡頭創作的價值在於服務主題而非濫用,更多是輔助人物塑造、豐富影像美學和進行隱喻敘事等因素合力的結果。
《長安的荔枝》的攝影創作以獨特的造型手段實現了圍繞荔枝而産生的熾熱、灼目、暑氣和黏滯等體感特徵的真實呈現與沉浸體驗,同時還以富有敘事性的色調設計和匠心獨運的鏡頭調度等完成了權謀故事線的影像共振,其攝影創作與情緒波動、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等達成了平衡。這種用影像融入敘事、用畫面氣氛有效引導觀眾情緒的攝影造型意識在當下創作環境中彌足珍貴,對劇集高質量發展也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顧亞奇,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藝術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