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悅聽】李白的“長安夢”
2025-03-21 16:35:30 來源:新華網
“新華悅聽 值得一聽”,大家好,這裡是《新華悅聽》,我是本期主播安勇軍,今天給大家分享的文章選自《長安客》中《李白:賭徒》。
初冬十月,翰林院是大明宮裏最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出右銀&門右手一列長廊,大明宮最西北的位置,翰林院就在其中。夏天漫漫開放的紫薇花已經凋謝大半,龍首原上呼嘯的西北風裹起殘存的花瓣和枯卷的落葉。東邊緊鄰的麟德殿裏常開宴會,殿前殿下可坐三千人,舞馬舞象,仙管鳳凰調,宮鶯乍囀嬌。但值班的翰林學士只能在絲竹樂舞聲裏對着刻漏,獨坐黃昏,忍受寒冷的北風,準備皇帝隨時召見。這是他們飛黃騰達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翰林學士沒有單獨品級,所以沒有專屬於翰林學士的工資。但為皇帝草擬制詔,參議政事,位卑權重。做過翰林,才叫朝廷“心腹”。
元和元年(806年)的初冬,曾經的翰林學士韋執誼在遠離翰林院的崖州(今海南海口)裁開一張黃麻紙。他要草擬一篇《翰林故事》,記敘翰林院作為皇帝心腹近臣參與政事的歷史。為了記下玄宗開元年間至憲宗元和時期進入翰林學士的每一個名字,他調動曾經主持監修國史的記憶,急切等待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來到他眼前:李白。
他們都是吟哦着他的詩篇長大的。當時李白的詩文還沒有定卷,有人讀過的多,有人讀過的少,但至少,人人都會默誦一篇《大鵬賦》。韋執誼的同事白居易雖然不喜歡李白,也得承認,他的詩,是詩中豪者。甚至,他們對於翰林院最初的印象也來源於他得意的詩句:“翰林秉筆回英眄,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門,著書獨在金鑾殿。”
李白去世的那年(762年),代宗皇帝追封他為拾遺,但後世更喜歡稱呼他“李翰林”。他的朋友為他編纂的詩集叫《李翰林集》,他墓前的碑銘叫《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翰林學士”這個稱呼,代表着文采,皇帝的信任,與政治中心的親近。
只是,哪怕後人執着於稱呼他“李翰林”,韋執誼所能檢閱到的材料裏,從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玄宗皇帝設翰林學士開始,從來沒有一個翰林學士叫李白。
天寶元年(742年),黃雞肥黍米熟的秋天,無業游民李白修道歸來。剛踏進東魯家中,一道皇帝徵召入京的命令已經在等待他。常年沒有工作,沒有官職,沒有穩定收入,因為無法忍受鄰居與女友的嘲笑奚落而不得不隔三岔五逃跑的李白終於揚眉吐氣,眉飛色舞地寫下“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扔下詩句,揚長而去。
從東魯到長安,驛站漸多,樓房越密,各地口音甚至粟特語、回鶻語嘈嘈切切,長安就不遠了。越往城中去,甚至氣味也攪和在一起,成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梔子高良姜、幹棗、石榴、蓽撥、麻椒粒……剛出爐的古樓子焦香酥脆,胡姬舉起鸕鶿形狀的勺子用力壓向酒樽裏的酒糟,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勸客。童年裏已經印象淡泊的西域特産平平常常招挂在西市街頭轉角不起眼的店面上……
天寶元年(742年)的長安,像只華麗的大盤子,輕鬆接納一切想象裏的豐盛。
皇帝徵召,特別賜李白騎着黃金裝飾的駿馬進城,處處都有公家優厚周到的安排。李白再次來到長安,終於品嘗到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做一個上等人的快活。李白愛富貴,愛虛榮,愛轟轟烈烈,愛建功立業。
但他不能參加考試,走不了科舉那條窄卻筆直的道路。為此,他入贅宰相許圉師家娶許家孫女,到處投遞詩卷求人説好話,現在他就要登上金燦燦的宮殿,他這“旁門左道”就要成了。
十二年前,也是他,見識到的卻是另外一個長安。
開元十八年(730年)的初夏,李白第一次到了長安,那時候他有點名氣了。二十多歲時,被皇帝稱作“大手筆”的蘇颋做益州長史,住在成都。李白專程打聽了蘇颋出行的時間,半路攔車,遞上詩卷。蘇颋看了很喜歡,對隨從説,這個孩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然還稚嫩,但繼續用功,未來可以與司馬相如比肩。李白從此成了蘇颋的小朋友。
但他又不夠有名氣。他想見到皇帝,或者皇帝熱愛文學的妹妹玉真公主,但沒有“關係”。在長安城裏游蕩,從夏天一直待到初秋,多方訪求終於被一個張先生安排着住進了玉真公主的別館。別館在郊外終南山上,他精心挑選好最得意的詩賦,抄成詩卷,演練對答,但一天一天又一天,除去蟏蛸和蟋蟀,巨大的別館裏沒有半個人搭理他。早秋的山間陰雨連連,廚房沒有人做飯,刀上爬滿綠蘚,只能寫詩。有酒無友,生性愛熱鬧的李白苦着臉,都是牢騷怪話:“吟咏思管樂,此人已成灰。”在這兩首《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裏,他向介紹人求救,旁敲側擊讓他趕緊介紹自己。他寫“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也寫“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但是這位張先生——有人説他是玉真公主的侄女婿張垍,也有人説他是玉真公主的情夫——並沒有理睬他。後來李白又求了些人,從秋到冬,處處碰壁。“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他現在知道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鬱悶極了,乾脆在城裏鬥雞走狗,喝酒賭錢,想玩個開心。他腰挂延陵劍,玉帶明珠袍,自以為瀟灑得不行,卻不知道早得罪了長安城裏真正橫着走的惡少們,陷入棍棒拳頭的重重包圍。最後還是朋友陸調一人一馬,越過人叢把他救了出來。
這次徹底的失敗被李白寫進了樂府《行路難》: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彗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
行路難,歸去來!
他寫雜言詩,自有他跌跌撞撞的節奏,在這只屬於李白(或遺傳於鮑照)的縱橫跌宕裏,他是從市井流氓胯下鑽過去的韓信,是困在長沙的賈誼,窮極無聊的陰雨天,屋裏忽然飛進一隻不祥(fú)鳥。他混跡在古往今來一切時運不濟的英雄與才子間,狼狽,憤恨不平。
十二年後,忽然時來運轉,甚至有一種傳奇般的瀟灑。奉詔入朝的不止李白一個,不知道哪天能夠面見皇帝,只能等待。焦慮的李白常去紫極宮拜太上老君。沒想到,在紫極宮中撞見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正授秘書監賀知章。賀知章八十多歲了,越發狂放豁達。愛飲酒,愛談笑,更熱愛好文章至癲狂。《本事詩》裏提到這次偶遇:李白趕緊攤開隨身攜帶的詩卷,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蜀道難》請他看。賀知章一邊讀,一邊擊節讚嘆,他操着一口濃重的吳語,李白極力辨認才勉強聽出賀知章誇他是“謫仙人”。賀知章自稱“四明狂客”,快退休了,更無所顧忌,一手拽着詩卷,一手拉着李白,劈頭便去了酒樓,領着李白狂飲酣宴。結賬時一摸口袋卻沒有帶錢。賀知章神色不變,解下腰間進出宮門的信物——金龜,押給店家。
添酒回燈,再開宴。
《長安客》
北溟魚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內容簡介
本書集歷史、傳記、詩歌評論等多重元素於一體,用八個故事,串聯起大唐由盛轉衰直至滅亡的一段歷史,從詩人的眼裏看見時代與命運,講年輕人在大城市裏的夢想、艱難和漂泊。那些不朽的詩篇來自他們無數歡欣和至暗的時刻。通過這些故事,你或許能重新認識這些詩人,就像重新認識一位老朋友,在人生的某一時刻,他曾有過和你同樣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