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婉轉的音樂響起,罨畫池古色古香的大門打開,一群身着宋代服飾的女子緩緩走出,她們手提燈籠,面帶微笑,將站在門外等待已久的觀眾引入園子——罨畫池實景演出《陸游·夢回罨畫》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美好夜晚。淡淡的月光與城市的燈火交相輝映。又一次回到故鄉,表面上,我是為了陪朋友老聶觀看這場實景演出。其實,坦率地説,在我內心深處,還有一種尋找舊時記憶的情結……
我固執地認為,故鄉四川崇州的春天總是從罨畫池的梅花開始的。每年初春,天地還是一片冷寂的蒼茫,罨畫池畔的林子裏,虬曲的梅枝就在碧水之畔輕輕舒展,仿佛時光在此處打了個結,將千年的風花雪月都凝在這方寸天地裏。曾經,我常立於池畔的陸游祠前,看池中錦鯉攪碎滿池雲霞,恍惚間總覺得能聽見歷史深處傳來的詩酒唱和。
這座始建於唐代的園林,最初不過是崇州州衙後園的一方池塘。那時的崇州名為蜀州,岷江的支流西河在這裡拐了個彎,將蜀中靈秀之氣都匯聚於此——查了地圖,罨畫池到西河的直線距離不到1.5公里。罨畫池這方小小的水面,到底是西河改道後形成的,還是唐時人工開鑿的,方志沒有明確記載。只能存一個小小的疑問了。
罨畫池這個獨特的名字——“罨”讀作yǎn。在漢語裏,罨有覆蓋,掩蓋的意思;而罨畫,則是指色彩鮮明的圖畫,如蜀中狀元楊升庵説,“畫家有罨畫,雜彩色畫也”。罨畫池的字面意思就是被圖畫掩蓋的小湖,引伸為自然風光如同圖畫一樣色彩鮮明的小湖。唐時的蜀州雖不及成都繁華,卻因地處交通要衝,成了文人雅士往來的驛站。
杜工部入蜀次年春天,他曾帶着藥囊與詩稿,在池畔茅屋住了近一個月。那時候,罨畫池畔,建有一些亭&樓閣,那是崇州長官接待賓客的地方,稱為東閣。杜甫客居東閣,窗外生機勃勃的梅花曾經給他留下了美好而又深刻的印象。其時,他的好友裴迪在崇州做幕僚。早年的裴迪,與王維隱居於終南山,過着詩酒自適的寫意生活。不想人到中年,卻為了生活不得不千里入蜀,寄食州衙。杜甫離開崇州回到成都後,裴迪寫了一首詩送給他。詩中,寫到他們曾一同把酒賞梅。收到詩後,杜甫感慨萬千,當即回了一首:“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此時的杜甫年近花甲,經歷安史之亂的顛沛,在蜀地短暫尋得安寧。梅花見證了他“杖藜徐步立芳洲”的孤寂,也記下“且看欲盡花經眼”的悵惘。讀他的詩,我總愛想象他拄杖立於梅樹下的模樣,清瘦的身影與虬曲的梅枝疊成永恒的剪影。
杜甫入蜀,很大程度上,是投奔在蜀中任職的高適。其時,高適擔任蜀州刺史,這位以邊塞詩著稱的詩人,在罨畫池畔寫下“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的深情之作。某次宴飲後,他醉臥池邊,月光浸透青衫,池中倒影與天際星河連成一片,恍惚間竟分不清今夕何夕。這些故事在崇州人口中代代相傳,成為罨畫池最動人的注腳。
杜甫與高適是青年時代曾共同暢游天下的好友,再次相見,兩人都已年過半百,歲月如流,青春不再。時值暮春,兩位詩人在池亭飲酒。他們談論着長安的烽火、江南的稻香、燕趙的駿馬秋風,而罨畫池上漂浮的落花仿佛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暗示——盛唐氣象已遠,他們自身也漸漸步入老境……
幾百年後,南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另一位大詩人來到崇州,那就是陸游。他是前來崇州出任通判的。這位時年49歲的詩人,帶着壯志未酬的憤懣與對唐婉的刻骨相思,“細雨騎驢入劍門”,在罨畫池畔找到了心靈的慰藉。他常於公務之餘攜酒獨游,在梅亭畔題詩,在孤松下撫琴,在花徑上徘徊。
實景演出中,既有陸游與杜甫和高適跨時空的對話、飲酒等場景,也有相當篇幅,表現陸游與唐婉的愛情悲劇。演出中,當陸游與唐婉隔着象徵永遠分隔的玻璃窗,悲切地念起“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的千古名句時,偌大的園子裏,幾百名觀眾都屏住呼吸。
多年前,我曾去過紹興,去過演繹了陸游與唐婉愛情故事的沈園。無端地,我覺得罨畫池與沈園有幾分相似——這相似,顯然是陸游造成的精神上的神似,而非景物與格局的情似。
無論是杜甫、高適,還是陸游,這三位中國家喻戶曉的詩人,最早知道他們的名字,是在小學時。只是,一直到中學以後,我才知道,他們竟然都和我家鄉的這座當時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園子有着如此深厚的關係。
那時的崇州城,還保存着古舊的模樣,還有高高的城墻和幽深的城門洞。我家並不住在崇州城裏(準確地説,那時還叫崇慶縣),而是在距城市有一段距離的鄉下。第一次進罨畫池,應該是父親帶我去的。破舊的園子裏,有幾家茶館,父親找他的朋友們喝茶,我無事,沿着湖邊走來走去,看到了湖畔林子裏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築,那便是保存至今的陸游祠。那時,我剛學了陸游的“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可是,我不知道家鄉竟然有一座陸游祠。粗通文墨的父親告訴我,陸游曾經在這裡做過官,為我的家鄉寫過好多詩詞——那一瞬間,課本中原本遙不可及的歷史人物,一下子鮮活起來,生動起來;而水瘦樹枯的罨畫池,似乎也一下子明亮起來。
此後,我多次去罨畫池,只為一個人獨自在長椅上坐坐,看一看眼前的池塘、樹木、鮮花。那是一個少年的心思——那時候,我常常想象自己也應該有一個唐婉。可惜,想象中的唐婉始終沒有出現。
10年後,為了生計、前途,我離開了故鄉,告別了罨畫池,告別了那些梅花掩映的少年往事。20年間,我走過江南煙雨、塞北風沙,每當看到梅花,總會想起罨畫池的晨曦。多年後,我帶着滿身風塵歸來時,發現池畔的老梅依舊開得恣意。所謂物是人非,或許就是如此罷了。
實景演出持續了一個小時。夜色中的罨畫池愈發顯得柔美。迷幻的燈光給飛檐鍍上了金邊,池面漂着幾瓣殘梅,宛如被揉碎的胭脂。我隨着人流走過池畔,輕輕撫摸着石欄,指尖觸到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仿佛觸到了千年的滄桑。幾位詩人早已化作池底沉沙,而他們的詩篇卻如池中錦鯉,永遠鮮活地游弋在時光的長河裏。或許,這就是文化的力量,它讓我們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依然能觸摸到千年前的月光。
演出結束,走出罨畫池,夜色已深,春風拂面,我仍然沉浸在前世今生的追問中。那晚,我們在罨畫池附近找了一家民宿住下。推開民宿的後窗,便是罨畫池。夜深了,園子裏的燈光漸次熄滅,一陣陣清脆的蛙聲從池塘裏傳來。
次日一早,春陽明媚,我和老聶又一次前往罨畫池,坐在梅林邊的茶館裏,各自要了一杯剛採的清茶,讓春天的太陽盡情地曬。就在快睡着時,我突然聽到一陣銀鈴似的笑聲。我看到,梅林邊,徘徊着一對身着漢服的情侶。女孩指着梅林驚呼:“快看啊,那株梅花開得好漂亮!”男孩笑着掏出手機,給女孩和梅花拍照。望著他們的背影,我突然明白,有些故事註定要被續寫,就像這罨畫池的梅花,歲歲年年,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何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