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行走 觀想 表達——韓子勇水墨作品展”開幕,如同打開一扇精神窗口——既有兵團農場少年仰望準噶爾盆地星空的記憶,又能感受到水墨創作者對“有意味的水墨”的癡迷。
著名文化學者韓子勇。記者趙劍塵 通訊員邢耀文 攝
從準噶爾盆地邊緣的兵團農場走來,韓子勇的人生軌跡與中國當代文化發展進程緊密相連。他橫跨多個身份,在文化領域筆耕不輟。近年來,他又潛心於水墨創作,以獨特的視角和豐富的閱歷,將胸中丘壑化為筆底乾坤,同時,進入劇本創作領域,創作舞劇《秀水泱泱》《龜茲》、歌舞劇《樓蘭九歌》劇本。
韓子勇中國畫作品《大荒》。記者趙劍塵 攝
此次水墨作品展,讓我們有機會與韓子勇這位集詩人、學者、管理者、藝術家於一身的文化學者深度對話。探尋他跨界創作背後的哲學思考,聆聽他對新疆這片土地的深厚情感,以及對中國當代藝術走向的獨到見解。
新疆是永不枯竭的靈感之源
記者:您早年從新疆文藝領域起步,新疆這片土地如何塑造了您的學術與藝術道路?
韓子勇:回望大學入學前,我們那一代人並未接受過系統、紮實、嚴格的基礎訓練。時值國家恢復高考,是改革開放為我們提供改變命運的機遇。我復讀一年,跌跌撞撞地考進新疆大學政治係。我對文學的熱情始於高中時代,那時便已開始嘗試詩歌、小説的創作。進入大學後,視野大開,瘋狂閱讀課外書籍。同時對文學和藝術的熱情更加高漲——我甚至擔任了新疆大學“新疆人詩社”的社長。在校期間,我不僅寫詩發表詩歌,也曾發表一些小説,同時背着畫夾參加美術培訓班。
韓子勇中國畫作品《荒落》。記者趙劍塵攝
大學畢業,我被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嚴肅的工作氛圍似乎與寫詩、畫畫不甚相宜,便將重心轉向了文學評論。隨着理論研究的深入,我幸運地獲得國家社科基金的青年資助項目的支持——彼時國家社科基金剛剛設立,機會寥寥,我記得那一年青年項目西北獲批的只有5個,一萬多元的項目資助資金,在當時不少了。因為這個項目,倒逼我展開稍具規模的文學研究。項目結項後,我自然希望能將成果出版。但作為無名之輩,出版之路充滿坎坷。我前後三次向中華文學基金會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提交資助申請,又每一次都根據反饋意見不斷修改完善,直至通過資助評審。最終,我的專著《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書出版後不久,恰逢啟動第二屆魯迅文學獎評選。我並未主動申報,是新疆作協的老師認為這本文學理論專著還有價值,幫我填報了申報表。2001年,令我倍感意外且榮幸的是,這本書獲得了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魯迅文學獎每四年評選一次,涵蓋短篇小説、中篇小説、詩歌、散文、文藝理論及文學翻譯等多個門類,每個類別僅評出四年中出版的五部作品。此書獲獎,對我是莫大鼓勵。我非專門從事文學理論研究,能得到全國評委的認可,不僅是對我的肯定,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疆文學理論研究的學術水準得到業界認可。
在領獎後,會間閒聊,我特意向著名評論家謝冕老師請教,問他為何對我的書青睞有加。他的一番話令我印象深刻,“當學界忙於搬運西方理論時,真正獨創性的研究實屬鳳毛麟角,你在新疆,恰恰是個優勢,不隨波逐流,反而能長成自己的樣子。”其實,我始終是個業餘的寫作者、研究者,以業餘之姿,獲專業獎勵,讓我清晰的認識到,不要給人生劃界,所謂門類、專業之類,在猛烈的創造面前,並不存在。面對新的世界和無限可能,每個人都是“業餘”的。
記者:從文學理論跨界到文化管理,最大的轉變是什麼?
韓子勇:也是在這一年,我通過參加自治區首次公開選拔廳局級幹部,出任自治區文化廳副廳長。新的管理崗位上,迫使我接觸和參與到更加豐富的文化藝術門類內部,策劃組織音樂雜技劇《你好,阿凡提》、音樂劇《冰山的來客》、大歌舞《灑滿陽光的新疆》、話劇《大巴扎》等重要劇目創排演出,組織推動“木卡姆”“瑪納斯”等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組織中國新疆國際民族舞蹈節等重大文化藝術活動。
韓子勇中國畫作品《自由的長旅》。記者趙劍塵 攝
我是那種樂意深入事物內部、了解其內在規律、直接上手幹的人。是新疆這片神奇的土地,給了我不可複製的人生舞&和難忘的生命經歷,我是被它一點點撐大、灌滿、夯實、滋養而成的,包括畫畫,我一旦鋪紙研墨,腦子裏浮現的,是驅車在新疆大地上的曠遠蒼茫。一個人,塵埃落定、排除雜念之後,最後留給你的,就是歲月的蒸餾。回首我的職業生涯,我這一生奉獻給了文化事業,始終扎根於文化藝術領域,在不同的崗位上耕耘。
記者:在您跨越如此多領域的職業生涯中,您覺得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韓子勇:每一次身份轉變都帶來全新的挑戰。最大的考驗來自於持續跨越不同領域和角色所帶來的壓力。擔子的重量在不斷疊加,要求我要堅持政治性、藝術性、人民性相統一,把方向性目標落到具體的工作中。後來到北京工作,挑戰更大一些,先後經歷的一些單位,都是我不熟悉的領域和部門,在中國對外文化集團,是一家文化央企,隨後主持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的創建,是從無到有,堪稱我國藝術資助體系的里程碑,作為拓荒者,這無疑是一項巨大的挑戰,很多具體事務都需要親力親為。之後任職中國藝術研究院,同時,兼任中國非遺保護中心主任,這是集藝術研究、藝術創作、藝術教育、藝術傳播、文化智庫等多種複合功能於一體的重要事業機構,地位尊崇重要、名家大師雲集,組織管理複雜,對我這樣一個“外來者”挑戰前所未有。
我職業生涯所做的最後一項重要工作,是主持中國工藝美術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館的建設、開館和運營,這項工作填補了國家級工美館、非遺館的空白,三年的建設和開館,遇到困難不可盡述。我的體會是,幹任何事,必須全力以赴。
記者:您如何面對這些持續不斷的挑戰?
韓子勇:每一次挑戰,也伴隨着每一次身份的轉變與職責的拓展。但正是在這種不斷探索和實踐的過程中,我們才能持續地學習、補充、培養和提升自己的能力。不是一切都規劃好了才去幹,而是先幹起來,邊幹邊學,邊學邊完善。這份挑戰,既是壓力,更是成長的動力。因為每一個階段都有它獨特的未知和需要全力以赴去克服的困難。
人這一輩子,能做成的事不多,得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任何時候,都離不開上級支持、同事幫助和時代環境,但天助自助者,只要埋頭幹事、事不避難,就有發揮的天地。我喜歡什麼都試試,不喜歡重復性工作。
心靈的放鬆也是高度的專注
記者:“觸類旁通”,這是否也是您從文學創作到繪畫創作的過程,有一種核心凝聚,形式多樣的感覺,正如您的水墨作品,充滿了自由和個性。
韓子勇:在這次個展的自述中,我這樣寫道——一個人的生命,就像一塊小小的土地。人生不過百年,最終都是灰飛煙滅,復歸於忘川。這生命之土,難以描述,有父母、祖先甚至整個人類的基因,有後天的自我瘋長和社會的猛烈澆灌,是那樣複雜、隱秘、不可知。這生命之土,到底能生長出什麼?誰也説不清。回顧我自己——我自己這塊生命土地,經常感到荒生野長的無奈與慶幸:既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冥冥中的命中註定,更有旁逸斜出、陡轉橫移、柳暗花明的意外得失。60多年的耕耘,無法規劃但同樣茂盛,雖有雜草叢生但最終也長有別致的樹木和果實。
我寫過詩、散文、文學評論、音樂隨筆、美術隨筆、政論文章……這些都是業餘時間生長出來的果實。這兩三年,從工作崗位退下來,又開始寫劇本、畫水墨。所有這些工作之外的東西,同時生發或漸次萌出,散雲往復,白駒過隙,就像一幅變幻不定的雲圖。
韓子勇中國畫作品《孤煙直》。記者趙劍塵 攝
我是業餘的。做一切事、包括不同崗位上的不同工作,都像是業餘的,跌跌撞撞又勇往直前,唯有熱愛不可辜負。人生本就是一次性來過,誰又能是專業的呢?其實,就個體而言,相對於整體、宇宙、永恒之主宰,就連生命本身都是業餘的,“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我畫畫,正如展覽的標題所示:行走、觀想與表達,是我生命旅程中難忘的經驗、複雜的心象,最後用水墨的方式盡可能地顯影出來。一次畫不好就多畫幾次,一張畫不好就多畫幾張,直到稍有滿意。
確實,無論是早年的文學創作、後來的文化管理,還是如今寄情於水墨,它們在我看來,都是對生活、對人性的觀察與感悟,是對美、對真理的追尋與表達,但它們殊途同歸。所謂自由,本質上是一種放鬆的狀態。倘若在藝術創作時無法達到這種放鬆,那藝術之路基本就會困難重重。但我所説的放鬆,絕不是心靈的松懈,也不是隨意瀟灑、放棄專注。恰恰相反,這是一種高度集中的專注,是全身心毫無保留的投入。唯有在創作過程中真正實現這種放鬆,才是抵達了自由創作的真諦。
真正能打動人心的藝術,從來不是依靠技巧堆砌。藝術的魅力在於觸動心靈,只有將自己的心靈毫無保留地投入其中,才能引發他人心靈的共鳴。無論是國畫、版畫、油畫,還是雕塑,技巧固然重要,它是我們一生都需要不斷學習和追求的。然而,藝術的大道在於心靈的表達。心靈才是藝術創作的源頭活水,是賦予作品生命力的關鍵所在。
記者:無論您在哪個工作崗位,文學和文化藝術領域的創作一直沒間斷,您在繁忙的工作中保持高産的秘訣是什麼?
韓子勇:關鍵在於相互調節,尋找一種內在的平衡。時間對每個人來説都是公平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很多人會覺得,一旦工作繁重起來,就根本沒有時間去創作、去寫作,或者去畫畫了。但我恰恰認為,越是繁忙,越需要這種平衡和調節。
為什麼這麼説呢?因為有時候,你所從事的工作本身,就和你的創作領域高度相關。比如我身處文化藝術領域,無論是擔任領導職務,需要解答大家的困惑,制定發展規劃,還是處理具體的管理事務,難道這些不需要深入的思考嗎?這些思考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積累、一種沉澱。
韓子勇中國畫作品《橋頭的樹及落日》。記者趙劍塵 攝
當然,思考的成果可能表現形式不同:在行政管理層面,它可能體現為一項政策、一套制度、一個程序,或是一個詳細的方案;而在文化藝術創作這邊,它則可能轉化為一篇詩歌、一篇評論、一幅畫作,或者一個劇本。這兩者看似不同,但其內在的思維邏輯和對事物本質的洞察力,是相通的。
我認為,兩者之間並不矛盾,反而是相互滋養的。工作要求我從宏觀角度審視文化生態,了解藝術發展規律,這無疑為我的創作提供了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深厚的素材。而創作本身,又讓我保持着對藝術最敏銳的感知和對生活最細膩的體會,這反過來又能更好地指導我的管理實踐,讓我不至於脫離藝術的本真。所以,與其説是“擠時間”創作,不如説是在工作與創作之間,找到了一個動態的、流動的平衡點。它們不是對立的此消彼長,而是可以並行不悖,甚至相互促進的。
在熱愛的路途上永不停歇
記者:您的作品涵蓋了理論研究、藝術隨筆、詩集,甚至您還有繪畫作品被收藏。這種跨領域的創作,是基於您對藝術的哪種理解?
韓子勇:黃河九曲十八彎,無需理由。它為什麼走出一個巨大的“幾字彎”,直抵陰山——是為了擁抱更廣闊的大地,如同母親之愛,努力伸出長長的臂彎。
我覺得,一個人的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其實是熱愛。
很多人或許不認為熱愛是一種能力,但對我而言,它恰恰是所有能力的基石。熱愛就像太陽,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原理,卻簡單而有力。一旦它在你心中燃燒起來,那份光芒便會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一個人如果真正熱愛生活、熱愛工作、熱愛創造,他便能克服重重困難,勇敢地去追逐自己內心真正渴望去做的事情。
熱愛是生命的原力。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喚醒自己生命中的這份“原力”,而這種原力,就是我們對生活、對事業、對一切美好的事物所擁有的那份熾熱的愛。你所看到的勞動、創造、發現,以及那些不懈的努力工作和投入,它們無一不是由這份深厚的熱愛所驅動的。
每個人都擁有一捧土,每個人都從這土中吮吸自己的生命。無論這塊土地是肥沃的江南,還是條件並不優越的戈壁灘,都應該珍視,從而塑造獨一無二的自己。戈壁灘有它獨特而了不起的生命力,它不會在江南沃土面前感到羞愧,它有屬於自己的自然精神,被長風吹拂,被日月照耀,那是一種怎樣的積蓄和等待呀,一旦給他一場雨,荒蕪的土地上便會立刻生發出勃勃生機。這種堅韌、頑強、蓄勢待發的力量,同樣彌足珍貴。
記者:在您看來,藝術的本質是什麼?它能給我們普通人帶來什麼?
韓子勇:藝術的本質,歸根結底是人的本質。我常説,藝術就是熱愛、創造與自由的結晶,這三者構成了藝術最本真的內核。藝術之所以為藝術,正因其不可複製性——每一件真正的藝術作品都應當飽含生命的律動,都應當直抵人心。這種生命力源於創作者對生活的熱忱,對自由的嚮往,這不正是最純粹的熱愛嗎?
韓子勇中國畫作品《秘境》。記者趙劍塵 攝
就像我們今天探討的,藝術與生命本就同源共生。藝術就是生命的詩意表達,是熱愛在創造中的綻放,是自由在形式中的棲居,最終達到一種“自在”的境界。普通人通過藝術,能夠觸摸到生命最本真的狀態,在審美體驗中獲得精神的昇華與解放。
記者:如果讓您給正在追求藝術夢想的年輕人説幾句話,您最想説的是什麼?
韓子勇:永不停歇。無論是埋頭讀書,還是踏實工作,或是經營生計,甚至是在文學藝術的天地裏耕耘——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始終保持着創造的姿態。
藝術不是高高在上的殿堂,而是扎根於生活的土壤。你讀過的每一本書、走過的每一條路、經歷的每一次挫折,都會成為你創作的養分。真正的藝術,源於對生活的深刻體察,源於對生命本真的永恒追求。
所以,不要停步,不要熄火。只要還在創造,生命就永遠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