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一個地區的歷史文化,歷來是風範的展示、風韻的表達、風貌的象徵。泱泱中國上下五千年卿雲爛漫,孕育了一批底蘊深厚、積澱深閎、影響深遠的歷史文化名城。這些地域,或因曾係王朝都城而引領風騷,或因曾為政治經濟重鎮而風華濁世,或因發生重大歷史事件而震古爍今,或因擁有珍貴文物遺跡而蜚聲宇內,或因盛産精美工藝品而垂名青史。
目下之上饒,為一眾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諸如景德鎮(1982年,全國首批24個城市之一)、南昌(1986年)、衢州(1994年)、撫州和九江(均為2022年)所合圍。由此相較之下,是否就推斷上饒既無宏闊歷史支撐,也缺重大事件烘托,還少名人賢士加持,所謂乏文可稽、乏古可考、乏物可探、乏跡可尋,乃一蕓蕓平平之文化洼地?
其實大謬不然。
殊不知,在這方三山環抱、兩水西流的神奇土地上,沉着、睿智的上饒先民篳路藍縷、沐雨櫛風,於時常失敗、偶爾成功的人類進化史中幸運地收穫了諸多原始性、源頭性、標誌性的碩果,演繹出一個個從0到1的傳奇,對提升人類謀生能力或知識積累方面奉獻了至為重要的進步。這些碩果、傳奇、進步,涵蓋上古、中古、近古,涉及一産、二産、三産,雄辯地映證了上饒無愧為一座罕有其匹的原始夢工場、精妙絕倫的露天實驗室。在波譎雲詭的歷史航程中,我們清晰可見,每在拐彎處升起的桅桿和燈塔上,常常浮現着深深的上饒印記、映射出奪目的上饒元素。這些印記和元素,如實再現了上饒在人類生産生活中所産生的里程碑甚至劃時代重大影響,並生動詮釋了適者生存、窮則思變、居安思危、砥礪奮發等亙古質樸真理。
上饒,上饒,端的是上乘富饒!
讓我們廓開歲月的塵煙、放寬歷史的視界,聚焦上饒這片創新創業創造沃土,循着時間鏈條串聯的“蛛絲馬跡”,淘漉其在歷史經緯中的耀眼輝煌,溯往其在歷史風雲裏的驚世際遇。
1.上古——稻作文化起源:這是中國在“四大發明”之前送給世界最大的禮物,但凡在地球的任何角落捧起一碗大米飯,它的根都在上饒、在萬年
一部人類進化史,一定程度上是食物進化史。古人類學的成果告訴我們,至少在二三百萬年前,人類就已經巍然站立於混沌天地間。在超過99%的進化史中,人類無異於其他動物群體,均以狩獵採集自然生長的動植物為生,既受自然的恩澤,又受自然的支配,並未能享有上天額外眷顧。他們蝸居於洞穴或樹間,採集周邊野生的果實、根莖,獵獲草叢中的野獸,捕撈河湖裏的魚蚌,因此而不得不居無定所的流動存活。有限的、難以控制的資源,導致狩獵採集時期無法形成大的社會群體,也決定了他們只能分成小群行動。這個小群,基本限定在20-50人之間。
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直至上萬年前農業起源,人類才實現從食物採集者向食物生産者的驚世一躍,進而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的每一個方面。這個根本改變,體現在生産方式上,人類經濟從此由舊石器時代以採集、狩獵為基礎的利用性經濟轉變為以農業為基礎的生産性經濟,標誌着人類開始真正有別於其它生物而擁有主動改造自然的能力。體現在生活方式上,農業起源促使人類從原先四處游蕩、奔波、遷徙到逐漸轉為相對穩定的定居生活,進而發展為村落乃至城鎮,日趨穩定的生活空間極大刺激了人口的繁衍。也體現在精神層面上,改變了社會結構、人際關係,衍生了豐富多樣的諸如巫術、圖騰等文化習俗,促使了階級和國家的出現,點燃了人類文明之火,最終催生了始於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古代大河流域文明。
一、水稻在農業起源主要物種中歷史最古老、受眾最龐大、貢獻最突出、印記最中國
農業起源和人類起源、國家起源一道構成考古學在全世界範圍內的三大課題。考古證實,全球有4個農業起源中心區,即西亞、中國、中南美洲和北部非洲。現今世界上重要農作物和家養動物基本在這4個起源中心區被馴化而成,聯合國糧農組織所列水稻、玉米、小麥、大麥和高粱等世界五大穀物均源自這四大中心區。
從農業革命到工業革命數千年間,稻米、玉米、小麥如同工業革命後煤、鐵、銅一樣,對人類歷史起着至關重要的支撐作用。這其中,玉米是一年生植物,起源於中美洲墨西哥等熱帶氣候區,有7000多年馴化史,於16世紀初由葡萄牙人經海路傳入中國。小麥屬二年生植物,起源於地中海東岸新月形地帶等沙漠氣候區,有5000多年馴化史,於公元前1300年前後傳入中國。
而水稻的根源就在中國,有着10000多年馴化史,較之玉米、小麥起源分別早了數千年,並且逐步北上南下東進西出廣泛流佈世界各地,成為全世界60-70%人口的基本食糧。我們完全可以自豪地説,稻作農業是中國在“四大發明”之前送給世界最大的禮物。
二、萬年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存留了遠古先民生生不息長達萬年之久的原始“密碼”,破譯了稻作文化起源的“哥德巴赫猜想”
大米在人類主食結構中如此重要,以至於不少國家和民族皆欲將水稻人工栽培發明權記在自己祖先賬上,將之視為國家和民族無尚榮譽。近半個多世紀以來,世界文化史界和考古學界都在苦苦求證稻作起源,“印度説”“河姆渡説”等觀點一直爭論不休。
上述種種説法已被不斷推進的考古發現所推翻。原本認為距今6570年前的印度馬哈加拉稻穀遺存,因測年有誤而不攻自破、失去了作為稻作起源地競爭力。河姆渡因其所在區域地勢濕洼,文化堆積長期被水浸泡而有效隔氧,為考古發掘保存了大量稻作遺存。但這些遺存顯示稻子基本馴化完成,已是成熟栽培稻。加之浙江全境均未發現普通野生稻,找不到水稻馴化的源頭。據此推斷,河姆渡水稻為外地擴展遷入,已屆稻作農業快速發展階段,而非萌芽起源初期。
此事在20世紀90年代終於有了重大進展。經考古發掘研究,萬年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將稻作文化早期物證大白於天下:該遺址在距今12000年地層中發現人工栽培稻植硅石,為迄今所知世界上年代最早栽培稻遺存。這一實證無可辯駁地向世人宣告,水稻人工栽培是上饒先民創造發明的,這是中華民族的光榮和驕傲。
且看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的前世今生。
遺址位於萬年縣東偏北約12公里,四面高山環拱,中部為條帶狀凸起,形成葫蘆形狹長盆地,東西長約4公里,南北寬約1公里。當地石灰岩溶洞發育,仙人洞洞口開闊並向前伸呈岩廈狀,吊桶環則位於仙人洞之西約800米條形山坡之上,為一穿透式岩棚。大源河從盆地中東面流經仙人洞旁,周邊環境多樣,自然資源豐富,係早期人類理想居住場所。
仙人洞遺址有上、下兩個不同時期文化堆積,下層為舊石器時代末期,上層為新石器時代早期。吊桶環遺址分上中下三層,下層為舊石器時代晚期,中層為舊石器時代末期,上層為新石器時代早期。據碳14測定,兩座遺址上層約為距今0.9-1.5萬年,仙人洞下層與吊桶環中層為距今1.5-2萬年左右,吊桶環下層為距今2.3萬年左右。也就是説,在這個洞穴中,上饒的先民曾長期性居住生活超過一萬年。這一萬多年居住生活所形成的文化堆積,系統揭示了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向新石器時代早期連續疊壓的地層關係,以無聲語言再現了先民從被動茹毛飲血到主動改變環境、拓展謀生手段的恢弘場景。
在清晰揭示考古地層學基礎上,專家學者進一步採用植硅石分析方法來研究水稻馴化起源。兩處遺址舊石器時代末期地層,均出土了野生稻植硅石;新石器時代早期地層,均出土了豐富的野生稻植硅石和栽培稻植硅石,展現了野生稻馴化由醞釀期到萌芽期的清晰證據鏈條。這個證據鏈條,完整記錄了上饒先民在距今12000年前開始人工種植水稻的漸進式過程,正式把世界稻作起源時間由河姆渡遺址7000年向前推進了5000年以上。
人的生命周期並不長,遠古時期尤為短暫,相較於地質史演化和野生稻馴化而言,不過是電光一瞬。難以想象,先民以斗轉星移的大地為露天實驗室,依靠最原始的火耕水耨,通過最簡單的觀察比較,日復一日為克服食物短缺危機而不懈求索,年復一年對野生稻開始進行有意識有選擇地採集培育。歷經幾十代甚至上百代以千年為刻度的鍥而不捨,終於在距今1.2萬年前,取得了從0到1的源頭性突破。其標誌性意義,絕不亞於今日任何一項重大科技發明。
三、稻作文化起源地橫空出世的“12345”
“1”:一封來信提供初始線索。
1961年10月26日,曾在萬年大源搞“社教”工作的江西省委政法部幹部龍俊致信省文化局:在看了“生命起源”電影后,我想起來一件事情,現把情況反映給你們,供參考。萬年縣陳營區大源鄉源頭村附近有個很大的石頭山,在山根上有個天然的大石洞,這個石洞進口處有兩個房門那樣高寬,洞內較寬,又平坦,可容納四五百人……我本人原在該區工作,到過這個洞內,幾次也沒敢往裏去,據群眾説石壁上有豬等動物形狀,我本人沒仔細看過,此洞內是否有供考古研究的東西,我還不敢講。我認為天然洞這麼大是很稀少,因此,把情況反映給你們,你處是否派人去了解一下。
“2”:兩輪發掘揭開神秘面紗。
——上世紀60年代江西省考古探查。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於1962年3月、1964年4月組織考古組兩進萬年,進行為期80余天的小規模發掘,獲取大量洞穴遺物,初步判斷為新石器時代遺存,對研究華南地區新石器時代早期洞穴遺址文化面貌和特點具有一定代表性意義。但限於當時研究水平,這一結果未能得到學術界普遍認可。
——上世紀90年代中美聯合考古發掘。在該項目沉寂30年後,1993年、1995年,中美聯合考古隊兩度在萬年對稻穀起源問題進行考古發掘和多學科研究,1999年中方又獨立開展了第三次發掘。此輪發掘研究,專業範圍涉及史前考古、農業考古、環境考古、植物考古、動物考古、石器研究、陶器研究和年代測定等眾多學科,代表了當時考古學研究最高水平。通過多學科協作研究,從各個維度豐富了仙人洞與吊桶環文化信息和內涵,最終摘取了人類文明史王冠上一顆靚麗明珠。
“3”:三位學者合解萬年之謎。
——被譽為“中國農業考古第一人”的江西省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陳文華教授。其不僅是仙人洞遺址普查發現者之一,亦為考古發掘研究直接組織者和帶頭人,多次組織召開農業考古國際學術討論會,為深入發掘、系統研究夯基壘&,促成了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開花結果、一鳴驚人。
——江西省博物館原館長兼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長彭適凡研究員。上世紀60年代初,其自江西師範學院歷史系畢業即投身仙人洞遺址考古發掘研究工作,曾擔任中美農業聯合考古隊中方副隊長兼執行領隊,為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發掘、研究、推介立下了汗馬功勞。
——美國資深考古學家、前總統科學顧問馬尼士博士。其長期從事農業起源研究,在墨西哥發掘發現了玉米演化過程。馬博士在了解到仙人洞前期發掘情況後,專門籌集資金,組建中美聯合考古隊並擔任美方隊長,現場推進考古發掘研究工作。
正是3位資深專家協同多方共同發力,一部人類從採集野生稻到馴化野生稻再到發展稻作全過程的萬年稻作文化編年史終於展現在世人面前。
“4”:四場研討奠定歷史地位。
——1991年8月在南昌召開的首次農業考古國際學術討論會。陳文華、彭適凡先生關於萬年仙人洞遺址發掘情況之介紹,引起與會150多名中外專家學者濃厚興趣,由此拉開了中外聯合深度發掘研究序幕。
——1997年10月在南昌召開的第二屆農業考古國際學術討論會。會議宣布了仙人洞遺址考古稻作驚世發現,接受了世界專家檢驗。馬尼士博士一錘定音:“通過仙人洞和吊桶環的發掘以及多學科的檢測,發現了許多以前沒有人知道的舊石器時代的事,這個我們不曾了解的時代,是農業考古發現了第一次人類稻作栽培的證據。通過國際合作調查,我們可以再寫中國歷史的一部分”“這是中國對世界作出的偉大貢獻!”“萬年,是上帝安排種植稻米的地方”。
——2016年11月中國科協在萬年主辦的“2016科技論壇—中國稻作起源地學術研討會”。蒞會的中國科學院院士謝華安、中國工程院院士顏龍安以及王象坤、閔慶文、盧寶榮、張居中、彭適凡等水稻科技界、農業文化界、農業歷史界和農業考古界的專家學者經過反復研討,鄭重簽署了一份被稱為“萬年宣言”的《科學家建議》:“中國栽培水稻起源於1萬年前的以江西省萬年縣仙人洞-吊桶環遺址為代表的長江中下游及其周邊和以南地區。‘野稻馴化 萬年之源’。我們建議,這一結論可在國內外宣傳、交流上廣泛使用”。
——2020年10月由中國作物學會、上饒市政府聯合主辦的首屆“萬年稻作論壇”。江西萬年縣仙人洞遺址、湖南道縣玉蟾岩遺址、湖南澧縣城頭山遺址、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廣西桂林甑皮岩遺址等六家遺址單位聯合發起成立中華史前稻作遺址聯盟,以進一步樹立中華稻作文化自信,彰顯中華史前稻作在人類文明史中的地位,推動中華史前稻作文化遺址保護、研究、利用跨地區協作,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産。
“5”:五項桂冠標注世界高度。
由於在探索中國乃至世界文明起源問題上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考古發掘研究幾乎囊括了我國考古學界所有“桂冠”,先後被評為1995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八五”期間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2001年入選“中國20世紀100項考古大發現”之一,2021年被評為中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之一。2010年6月,萬年稻作文化系統被聯合國糧農組織(FAO)認定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産。
四、萬年稻作文化拉升了長江流域乃至中華文明標尺,改寫了世界文明歷史
農業是人類文明的源頭和基石。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考古發掘研究所揭示的,不僅僅局限於稻作文化起源,其更為重要的意義在於直接拉升了長江流域乃至中華文明歷史文化的標尺,實證了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年的文明史。
長期以來,考古學之外有關中國農業起源最流行的觀點是將中國農業起源與黃土&&起來,進而得出“中國文明是黃土文明”的説法,將黃河流域、黃土高原塑造為中國文化發源地,黃河文明與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並稱“四大古文明”。這“四大古文明”均為旱作文明,而黃河文明的起始年代較其他三大古文明晚了1000餘年。
而越來越多的考古實例證明,我國農業起源有着兩條獨立路徑。其一是以沿黃河流域分佈、以種植粟和黍兩種小米為代表的北方旱作農業;其一為以長江中下游地區為核心、以種植稻穀為代表的南方稻作農業。這兩個區域幾乎同時進入農業時代,形成“北粟南稻”雙中心格局。而在公元前1300年前後由於小麥的引進,因其産量遠高於粟而迅速取代粟,進而變為“北麥南稻”延續至今。
文明與文化的最大區別,就在於被稱為文明的區域一定會有古城出現。由於稻作考古進展遲緩,直到20世紀90年代,長江文明的輪廓才逐漸清晰起來。實際上,在稻作文化支撐下,5000多年前,長江下游已出現規模宏大、規制嚴整的良渚古城,為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提供了重要實物依據。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趙輝據此表明,這些發現“改變了以黃河文明為中心的歷史觀”。
不斷深入推進的考古研究發現,長江文明是與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處於同一時代的文明,是所有文明中唯一以稻作為基礎、與稻作密切相關的文明。日本學者安田喜憲在《大河文明的誕生》這部力作中,將長江文明與“四大古文明”相提並論。而且,從年代上講,與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相對應的應該是長江文明,而不是晚那三大古文明千餘年的黃河文明。
或許,一萬多年前的上饒先民最早將稻種埋入土中,偶見這粒種子帶來收穫而接續重復改進上述舉動時,並未意識到這一切會為後世帶來什麼。但正是這不經意的靈光與汗水,為人類鋪墊了延綿不絕的歷史。何其有幸,針對解決人類吃飯這個頭等大事,上饒、萬年作出了成功探索,摘取了源頭成果,在充滿光榮和夢想的歷史征程上煥發出燦然奪目的熠熠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