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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書寫讓媽媽“永生”,“廚房奶奶”的高光時刻
2020-09-11 08:20:49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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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受訪者供圖

  番茄紅色的封面、帶著重影的書名、淡黃色的復古書頁……拿到《秋園》的第一感覺是樸素。

  這本書比一般的書籍尺寸要小一些,內容卻比想像中的沉。

  這是一本書寫母親的紀實文學。書中的主人公秋園,是生于1914年的“湘妹子”。作為一個母親,她在艱苦歲月中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歷經時代變遷,飽受苦難卻從未放棄。

  “作者下筆的溫婉淡然和書中人物的命運之重,讓我一度驚訝,這竟是一位初涉文壇作家的書稿。”出版人涂志剛回想起初讀《秋園》時的感受。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本書是作者楊本芬花甲之年在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中完成的。

  在涂志剛眼中,這位老人是真正的寫作者,她不僅是女兒和母親,她在寫作中直面自己的人生,直面家國歷史,直面命運變遷。這也是他決定出版《秋園》的原因。

  廚房裏誕生的8斤重書稿

  盛夏八月,在江西南昌的一個工廠小區裏,記者見到了今年80歲的楊本芬。

  楊本芬穿著藏青色直筒連身裙加藏青色打底褲,脖子上挂著一枚壽桃造型的玉墜,溫和的眉眼中藏著笑……如她筆下的文字一般溫婉淡然,全然看不出書中那個因貧困而過早與秋園一起撐起家庭重擔的女兒。

  動筆寫母親時,楊本芬其實沒想過要成書。“只是太思念媽媽了,不想媽媽在這個世界的痕跡隨著離世被迅速抹去。心裏滿了,就從口裏溢出。”

  那一年,楊本芬60來歲,在江蘇南京的二女兒章紅家中幫忙帶外孫女。寫作于她,是一件從未做過的事情,她甚至沒從事過和文字相關的工作——她種過田,切過草藥,當過會計,最後在江西省宜春市銅鼓縣的一家汽車運輸公司退休。

  那幾年,楊本芬與母親在筆下“重逢”,四平方米的廚房成了她的“主戰場”——廚房空間不大,一張矮凳加一張高凳就是她的寫作臺。爐子上燉著的湯是她對這個世界的家人的責任,白紙上流淌的文字是她對另一個世界的母親不曾説出口的歉意。

  “我是從湖南逃來江西的,當時身上只剩一角六分錢,用八分錢給媽媽寫了信,希望她能原諒我的不告而別。”説這些話的時候,楊本芬目光幽幽越過記者,陷入了回憶中。

  在小説中,那個饑荒的年代,秋園和之驊所在的村莊,人們經常食不果腹。丈夫仁受去世後,秋園決定讓一直想念書的之驊出去讀書,想給女兒尋個出路。

  之驊考取了岳陽工業學校,她高興又難過。之驊知道,去讀書意味著家裏的重擔得由媽媽一個人扛了。到學校後,她每個學年都拿頭名,但讀到第三年,學校停辦。不想回到家裏的之驊選擇了逃,用最後的錢買了能買到的火車票,來到了江西宜春,就這樣離開了鄉土和秋園。

  “説來也奇怪,動筆後,過去那些模糊的日子就這樣涌到了筆尖,搶著要被訴説。常常做著菜,就突然想起很多細節,我馬上記在紙上,寫不了幾行,淚水就模糊了眼睛。”楊本芬形容自己倣佛在用筆“趕路”,重走了一遍長長的人生。

  廚房中的寫作持續了兩年,很多人被她一遍遍憶起,很多故事被楊本芬一遍遍寫、一遍遍修改……寫完有十多萬字,稿紙重八斤。或許,這其中還有眼淚的重量。

  豆瓣8.9分!不僅僅是催淚

  2007年,《秋園》書稿完成後,楊本芬把它留在了南京,交給二女兒章紅處理。兩年後,女兒章紅在天涯論壇開帖《媽媽的回憶錄》發表這些內容。

  “有人看完説,這些普通人的歷史如果不寫出來,就注定被深埋。一旦寫出來,它們就以這種方式永生了。”章紅説。這讓她看到了回憶錄的時代價值——外婆的故事正是那個流離年代許多普通女性的真實寫照。

  5歲的秋園,不諳世事,天真可愛,和父母兄弟生活在中原腹地的洛陽,喜歡在雨後的屋檐下光腳踩水,全然不知命運為她準備了什麼樣的磨難。

  17歲的秋園,在街上被年輕軍官楊仁受看中,兩人在洛陽結婚,又搬到南京生活。

  23歲的秋園經歷了抗日戰爭。仁受帶著她和5歲的兒子子恒遷往重慶,中途船停靠武漢時,臨時決定下船回湖南老家。秋園的苦難生活至此拉開序幕。

  仁受純良而孱弱,在老家先被堂弟騙光了積蓄,又常拿著工資去救濟窮人,獨獨沒錢給秋園持家。好在少時讀過幾年私塾和洋學堂的秋園被聘為小學老師,工資雖微薄,但也能勉強養活一家人。再接些縫補的活,也可補貼家用。這期間,之驊出生了。此前,秋園還失去了一個孩子。

  秋園46歲時,仁受病逝。最艱難時吃不上飯,她帶著兩個小兒子流落到湖北,再次結婚以求一份安穩。直至64歲,第二任丈夫去世,秋園再次回到湖南。

  89歲的秋園,在老家因摔跤而骨折,最終在疼痛中離世。她的遺物中有一張紙條,寫著“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

  秋園的故事在天涯論壇連載了半年,第一批粉絲隨著她的命運起伏而心緒跌宕,直至“全書完”的字眼出現,仍有人意猶未盡。

  一晃又十余年,涂志剛的出現,讓《秋園》得以在今年6月出版。涂志剛第一版只印了八千冊,市場期待並不高,卻不想反響比預想中要好太多——出版當月入選騰訊“華文好書6月榜單”;作品首印被搶購一空,出版社加印五千冊後再次售空,如今已第二次加印了五千冊;一向挑剔的豆瓣網友給出了8.9分的評分,短短三個月就有近800條書評。

  有讀者想起了身邊的親人——“有點嚴歌苓的女性視角,也有點余華的時代演變,但卻在字裏行間散發著《城南舊事》的光輝。沒有刻意的苦大仇深,卻字字淌血。想到了身邊那些看似普通質樸卻隱忍前行的女性長輩。”

  有人稱讚楊本芬的記憶力和敘事能力——“從洛陽的藥鋪、遊園沉船,到南京的新婚燕爾、苦難奔逃以及煙波江上進退兩難的愁苦……這些從母親處聽來的故事,不緊不慢地鋪陳開來。在你以為足夠驚心動魄之際,卻原來只是一場更大動蕩的開端。”

  有人喜愛這力透紙背的堅韌——“《秋園》的好,並不是想榨取你廉價的眼淚。它不是一本控訴之書,讀完後你會看到,在那樣艱難的時代,人還能保有尊嚴與良善,以及女性的堅韌、對命運的承受、身上散發出的耀眼光彩。”

  逆境中的光芒是熱愛

  很多人説,《秋園》是一本小而重的書。“文筆不足,樸素有余”是楊本芬對《秋園》文風的自評。這種樸素,深入她骨髓和靈魂,是來自母親和歲月的饋贈。

  秋園平淡的一生中有太多坎坷,楊本芬的筆觸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苦楚,但弱化後依舊飄零的人生反而更令人心悸。

  如果把秋園比作一朵花,色澤由她歷經的苦難孕育,香氣則來自她性格中的善良與堅韌。很多人的共鳴正是來自秋園骨子裏的韌性、對幸福的追求、對生命的認真。

  在採訪楊本芬的過程中,記者深深地感覺到,書外的楊本芬像極了書中的秋園。

  她們都曾試圖用婚姻換得繼續讀書的機會,但因婚後生活拮據沒能實現。在大女兒章南的記憶中,年少時媽媽總能借來很多書,為了得到一本書還常要“巴結”別人——給人繡鞋墊、請人吃飯。特別喜歡的書,媽媽就抄下來,有一本是風靡一時的《第二次握手》,至今還保留在家中。喜歡書的朋友常來家聽媽媽講書裏的故事,都佩服她過目不忘的好記性。

  她們都是為家人燃燒過自己的母親。秋園用教師微薄的薪水養大了4個孩子,楊本芬為了有更多時間照顧孩子,放棄了規律的車輛調度員崗位,當了一名不用坐班、需要24小時隨叫隨到的加油員。章紅形容説,媽媽和外婆都像極了翠竹扁擔,特性是“耐馱”。

  她們都堅信讀書能改變命運。在饑荒年代,秋園做出讓之驊去讀書的決定。楊本芬則很早就開始告訴孩子“一定要上大學”。章南回憶説,自己第一次高考分數只夠上大專,但媽媽執意讓她重考,必須念本科。後來,章家的3個孩子都成了大學生。

  她們都在晚年獲得了些許安慰——這是書中沒寫的內容。

  楊本芬説,1970年後,母親每年都會來銅鼓縣城住上3個月,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看電影。“媽媽是個電影迷。縣電影院一部電影放映兩個晚上,母親每場都看。怕給我增加經濟負擔,她帶著孩子去撿橘子皮、水泥袋子換錢。有的單位還會放映露天電影,有次我拿到淩晨3點《紅樓夢》的票,媽媽也沒放過。”

  楊本芬在60歲的年紀開始寫作,在80歲的高齡用出書彌補了她和母親“沒能好好讀過書”的遺憾。

  “老二(章紅)幫我在天涯上發表文章的時候就鼓勵我學拼音打字。當時我説,辛辛苦苦學會了,不知還能活多久。當時就把女兒惹生氣了,我趕緊下決心學起來。”楊本芬説,現在她解鎖了很多新技能,如用iPad寫作、用電腦上網發帖。她還有了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取名為“往事依然清晰”,基本保持每周一更。

  楊本芬的家樸素而整潔,書房裏偌大一個書櫃,整整齊齊地擺著跨度幾十年的出版物:《青春之歌》《冰心文集》《三個火槍手》《家》《春》《秋》……她説,逆境中保持樂觀向上的養分,來自母親,更來自書籍。而這些年對閱讀的熱愛,也成就了她的《秋園》。

  80歲,書外的楊本芬迎來了高光時刻。(記者袁慧晶)

【糾錯】 責任編輯: 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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