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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黎貢山關心長臂猿“拉便便”的人
2020-09-04 09:11:02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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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黎貢山關心長臂猿“拉便便”的人

  從中國古動物博物館辭職,這個90後選了一條不好走的路

  ▲祝常悅。  組圖均由“雲山保護”提供

  ▲B2-阿嬤。

  ▲2019年春節,祝常悅(中)在基地和蔡叔、彭叔一起拍了張全家福。

  淩晨4點起床,5:30分從海拔2300米的基地出發,沿著植被茂盛、泥土松軟,幾乎無處下腳的“猴子路”鑽進高黎貢山的深處,來到天行長臂猿過夜的樹下,開啟一整天的“蹲守”。這是北京姑娘祝常悅近兩年來的日常生活。她的工作包括觀察天行長臂猿這種瀕危動物、人類近親的一舉一動——它們吃過什麼、誰給誰理過毛,什麼時間“拉便便”,以及處理“猿糞”樣本、整理數據……

  沒功夫刷手機、看電視,在基地,網絡信號和電力都是近乎奢侈的資源。待夜幕降臨,山裏沒有都市的霓虹,只有樹上的鼯鼠眼睛黑亮,好像點起一對小夜燈,提醒樹下的人,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時間倒退到兩年前,祝常悅的生活是另一番模樣。早上6點起床,搭公交趕地鐵,匯入北京早高峰的人流,8點左右到達單位投入一天的工作。下班時間是傍晚5點,但加班查閱資料、翻譯文獻也是常事,有時走出單位已是華燈初上,門前巨大的恐龍雕塑俯瞰著晚高峰過後的西直門外大街,逐漸安靜下來的城市別有一番景致。

  從車流滾滾的北京西直門外大街,到地處雲南西北部的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手機導航顯示,如果用公路連接這兩點,最短的空間距離是3066公里。

  2018年10月,祝常悅辭去在中國古動物博物館的工作,坐上了飛往雲南的班機,換上深山護林員常穿的軍綠色迷彩服和解放鞋,加入“雲山保護”,開始了她“嶺猿同旦暮”的野外護猿生涯。

  “長臂猿比大熊貓少,保護長臂猿的人比長臂猿還少”

  “天行長臂猿的表情包,送你。”得知記者要採訪她,祝常悅用微信發來一個萌萌的表情。如果沒有她提醒,記者會以為,那就是一只長著白色囧字眉的猴子,頭型挺特別,有點像超級英雄電影裏的金剛狼。雲山保護的標誌也是一只長相類似的“猴子”。

  長臂猿不是猴子。它們沒有尾巴,數量也比後者少得多。如果你看得足夠仔細,會發現它們的眼神更復雜,更接近滿腹心事的人類。

  由于生存環境的退化和偷獵的威脅,中國野外確認存在的長臂猿只剩下4種,總數不過1400只;另有兩種被認為已經功能性滅絕。祝常悅的主要研究保護對象,生活在雲南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原始森林裏的天行長臂猿,野外數量樂觀估計已不足150只。按照保護生物學的定義,長臂猿被視為旗艦物種,是森林健康的標誌,它們的減少甚至消失,預示著森林生態狀況的嚴重惡化。但大多數人對它們的印象還停留于,“為什麼要保護猴子?”

  “長臂猿比大熊貓還要稀少,研究、保護長臂猿的人比長臂猿還少。”在野生動物保護界,這是一個真實的玩笑。由于公眾認知度低,長臂猿的物種保護工作長期得不到足夠的重視;而祝常悅和她在雲山保護的同事們,就成了比瀕危物種還要“珍稀”的一群人,他們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且並不好走路的路。

  這種難走不只是比喻意義上的。長臂猿不是猴子,但祝常悅和同事們依然把日常尋猿、跟猿、護猿的路戲稱為“猴子路”——很顯然,這些行進難度堪比攀岩的進山之路,不太像是給人類準備的。

  祝常悅的同事飯飯,曾在雲山保護的公眾號上展示過她的一雙鞋——那是一雙歐洲運動品牌的黑色登山靴,後部偏上的位置印著展翅翱翔的蒼鷹,但就在這個神氣的商標下方,沾著黃泥的鞋跟缺了一塊兒,已經和鞋幫完全分離,看上去像兩條忽然擱淺在岸的大魚,不知所措地張著嘴。

  飯飯今年3月加入雲山保護,入職一周後,她跟祝常悅還有另一位同事一起到位于普洱孟連山林中的項目地進行空缺調查,用野外錄音設備搜尋白掌長臂猿的音訊。這是一種學界認為在中國境內已經野外滅絕的長臂猿,但祝常悅他們不肯放棄。“我們不希望因為我們沒調查到,導致‘白掌’被誤判為滅絕。”因此,祝常悅總要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

  就是在這次調查過程中,飯飯那雙登山靴“本來好端端的一部分被永遠留在了山上”。一路手腳並用、氣喘吁吁,還要時刻提防被樹枝啪啪打臉,飯飯覺得山裏“完全沒有路”;讓她驚嘆的是,身邊的祝常悅居然可以在密林深處走得“一陣清風如履平地”,還有精力隨手拍下一條盤亙在落葉上的竹葉青蛇。飯飯還沒想明白,常悅站長這種“地上無路,腳下有路”的境界是怎麼“修煉”出來的。

  同事們都習慣稱祝常悅為站長。她是2018年雲山保護派駐板廠基地的首位執行站長,主要負責對以天行長臂猿為主的靈長類動物進行野外科研監測和保護。“剛進到深山裏,走不好路、摔跤什麼的,都太平常了。”站長本人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不過是來板廠基地這兩年,慢慢“摔出來了”而已。

  “偷師”長臂猿,學走“猴子路”

  板廠基地位于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保山段,基地背靠的大片山林是天行長臂猿的“主場”。在高黎貢,林木的枝葉向天空和四面伸展、撐開傘蓋,為它們提供閃轉騰挪、跳躍擺蕩的空間。攀援而上的藤蔓發芽吐葉、結出果實,各種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鮮花你方開罷我登場,保證長臂猿的口糧不斷。但對于“初來乍到”的人類來説,這些無處不在的枝丫藤蔓就成了一條條纏腳絆腿、捆肘綁腕的繩索。植物帶來的困擾還在其次,高黎貢山地質條件復雜險峻,那些塌方形成的石頭溝更難下腳。

  不止地上有“絆子”,地下也有玄機。“樹木在土壤裏的部分,其實是相互交流的。”祝常悅不喜歡渲染自己所處的環境有多惡劣,講起身後這片森林的一草一木,她的言語間甚至帶著幾分詩意,“它們的根是盤在一起的。”正是這些盤在一起的粗壯根系支撐著上方積累的土層,保證人們走過時不會一腳陷進去。但是有時土層達不到足夠的厚度,問題就來了,“你前面已經有四五個人走過去了,等輪到你的時候,恰巧運氣不好,你就會陷下去。”剛來基地的時候,祝常悅像這樣摔倒過無數次;有一回,跟猿途中趕上山裏風雨大作,短短25分鐘之內,她三次跌進泥裏。當然也受過傷,但她沒有抱怨的習慣,只是變著花樣地自嘲,有時會用第二人稱,語氣輕松得像在説別人的事,“你就覺得自己好胖,人家都沒把土踩塌,就你踩塌了。”“不知道是鐙骨、錘骨、砧骨哪一根發育不良,我無疑拉低了哺乳動物平衡能力的均值。”

  “不怕,摔一跤就長大一截。”蔡芝洪像慈父一樣關照著這個跌跌撞撞的北京姑娘。他是來自保山本地的資深護林員,這片“自家門口”的林子,他已經守了20多年。和另一位資深護林員彭朝陽一起,蔡芝洪帶著祝常悅一點點地熟悉和適應著這片山林的“習性”。

  她叫他們蔡叔、彭叔。從2018年10月底,祝常悅背著行李,第一次沿“猴子路”上到板廠的那天算起,連續兩年的春節,她都是和蔡叔、彭叔一起,在高黎貢度過的。年三十兒烤著粑粑一起守歲,初一早上坐在基地的院子裏拍張全家福,他們早已成了彼此的家人。

  被蔡叔説中,祝常悅真的一路摔打著成長,練就了行走“猴子路”的一身“輕功”。就像掌握了某種武林秘笈,現在進山跟猿,她已經能在仰頭鎖定長臂猿位置的同時兼顧腳下,判斷出哪一步可以踩重些,哪一步不能踏得太實。

  天行長臂猿世代棲居在“仙氣繚繞”的亞熱帶雲霧林中,以樹冠頂層為家,個個都是矯健的臂行者。它們幾乎不下地走動,而是手搭樹枝,在山的褶皺間接連上演空中飛“猿”。2017年,雲山保護創始者之一、中山大學生命科學學院范朋飛教授,帶領團隊為這個長臂猿家族的新成員命名時,靈感來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古訓。而在高黎貢,這句話或許可以解讀為,長臂猿在天上健“臂”如飛,地上的護猿人“自強不息”一路追隨。

  時間長了,人也會從猿身上學到適應叢林生活的本領。“你在林子裏走著,也得注意要領,比如説手要勾著樹枝那樣攀來攀去。”祝常悅説,每次成功“拿下”一片難走的區域,她首先是開心,其次就是納悶兒,“剛才做的動作好眼熟,為什麼?”回憶一會兒,恍然大悟,“別人可能不信,我就是在長臂猿那裏見過。”

  如何和平相處?長臂猿也在試探

  祝常悅還記得,剛來板廠的時候,她的望遠鏡掃到了一只天行長臂猿標誌性的白色眉毛。白眉粗厚,自帶幾分持重的仙氣,配上高黎貢山林間縹緲的雲煙,鏡頭裏的長臂猿恍若隱居世外的道長。可沒等祝常悅回過神來,這位“道長”就在她的注視下,手腳麻利地“拆”了一只小鳥送進嘴裏——除了成熟的果實,植物的花、葉,小型禽類和哺乳動物也包含在天行長臂猿的食譜之內。

  兩年朝夕相處下來,如今,祝常悅能根據季節的不同,準確判斷它們的主要活動范圍、愛吃什麼、常“走”哪條路、會去什麼地方……在她和同事們眼中,長臂猿從神秘的“道長”,變成了親切的鄰居。

  嫌B1、B2這樣的學名太有距離感,祝常悅他們給基地的主要研究觀察對象,一對天行長臂猿“夫婦”起名為“阿公”和“阿嬤”。兩只長臂猿都已經有些年紀了,周身淺棕的雌猿阿嬤比毛色烏黑的阿公還要大些。天行長臂猿奉行一夫一妻制,阿公、阿嬤已經相守多年,還攜手帶大了至少兩個“男娃娃”。孩子們長大成“猿”離開了家,只剩下這對“患難夫妻”相依為命,“阿公左手的指節斷了,阿嬤也沒有嫌棄他。她自己也有一只眼睛不是特別好,阿公還是每天很體貼地給她理毛。”祝常悅介紹起阿公、阿嬤,就像在聊每天都會照面的老熟人,“我在樹下看他們‘秀恩愛’,‘狗糧’都吃撐了。”

  一天跟猿十幾個小時,祝常悅每5分鐘會低一次頭,在筆電上快速記錄下長臂猿剛才的動作行為,或是標記它們的食物樹。除此之外,她要長時間保持仰頭觀望的姿勢。或許是習慣成自然,現在一談起長臂猿保護的話題,即便不在山裏,她也會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下巴,好像阿公、阿嬤就在眼前。

  只要是在高黎貢,“如果你想知道長臂猿在哪裏,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能給你找到。”在B站搜索雲山保護,能看到許多祝常悅與天行長臂猿共同出鏡的視頻。鏡頭順著她的目光向上仰拍,最終鎖定高大的枝頭,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探出來,化作追光,照亮了一個帶著毛邊的小黑點兒。作為觀眾,你要很仔細地湊近螢幕,才能確定那個黑點兒究竟是什麼;而在螢幕那一端,祝常悅不拿望遠鏡,似乎只是隨手一指,看,那就是長臂猿。

  祝常悅覺得護猿人和長臂猿之間有一種高級的情感交流,“不是單純地覺得‘哎呀,你好可愛’。”她給記者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阿嬤和阿公在林中走散,期間遭遇了“隔壁小王”——一只和阿公、阿嬤比鄰而居的單身雄猿。阿嬤很害怕,蹲在枝頭進退維谷,它的面前是“小王”,身後是“兩腳獸”護猿人。經歷了幾十秒的艱難抉擇,阿嬤跳向了祝常悅,在她頭頂的枝椏上蹲了下來,尋求庇護。祝常悅也本能地蹲下,貼近地面,盡可能地和野生動物保持距離。但阿嬤那一刻的選擇,讓她驚訝地發現,“原來不止我們在試探,長臂猿也在試探,自己跟人類,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和平共處。”

  如今的祝常悅能夠自信地説,她對阿公、阿嬤,對“隔壁小王”,對所有生活在這片森林裏的天行長臂猿,足夠了解。而了解,是保護一個瀕危物種的前提和基礎。唯有足夠了解,才能進一步探索人類的行為會對長臂猿産生哪些影響,才能找到那條和諧相處的邊界。

  會説“猿語”,能聞“猿糞”,吃過“猿食”

  要多了解才算足夠?祝常悅心裏有標準。

  “它們一天叫幾次?大概早上幾點開始叫、你聽到它們叫‘嚇嗚-嚇嗚’時,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叫‘誒哦誒哦’的,是公的還是母的?我們對物種的了解程度到了這樣,才能回答保護層面的問題。”德宏州盈江縣蘇典鄉,是天行長臂猿在雲南省內的另一片分布區域。去年年底,祝常悅以護猿基地站長的身份參加了一場面向當地老鄉的天行長臂猿保護交流會。輪到她上臺分享的時候,她以很快的語速問了一長串問題。

  祖輩與天行長臂猿為鄰的傈僳族老鄉稱它們為“甲米嗚呼”,甲米在當地方言裏是黑猴的意思,而“嗚呼”就是在模倣它們極具穿透力的高亢叫聲。特色鮮明的叫聲是天行長臂猿的“語言”,很多村民都聽過,但在祝常悅看來,想要保護瀕危野生動物,人們不僅要聽過,還要能聽懂它們的“語言”,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誒哦誒哦’是單獨一只雄性求偶時的叫聲。‘嚇嗚-嚇嗚’是雌猿在發起鳴叫。”向記者解釋時,祝常悅好像快速切換了“物種聲道”,從清晰人聲轉為林間猿鳴。她那被少許南方口音柔化的京腔突然提高了幾個八度,變得尖銳起來,模倣阿嬤“領唱”的叫法時,還摻雜著類似咯痰的全摩擦音。“天行長臂猿是比較嚴格的一夫一妻制,雌性在家庭裏地位挺高的,鳴叫也通常由雌性發起。雌猿會提出一些很有指導性的意見,比如説它們要去吃什麼、往哪個方向推進。”每次聽到阿嬤的召喚,阿公都會不顧一切地趕來呼應,“有時候手裏的東西吃到一半就扔掉,劈裏啪啦地往老婆身邊跑。”

  猿鳴中藏著長臂猿的社會關係,不起眼的“猿糞”則包含著包括DNA在內的更多物種密碼。在雲山保護,有專門的“鏟屎官”和搜糞犬,板廠基地的門框上貼著春聯,上面用毛筆寫著“雨小坡緩盜獵絕 樹茂果盛猿糞多”——都是護猿人最真摯的期盼。

  “‘猿糞’會從很高的樹上落下來,顏色也不是很突出,你通過什麼把它和泥土分辨開來?”祝常悅的回答幹脆利落,一個字,“臭。”新鮮的糞便會有明顯的氣味,她對這種氣味既習以為常又高度敏感。“顏色上以黃色或綠色居多,一般以纖維為主,有時候裏面會有果核。因為從高空落下,所以經常是碎的,如果裏麵包裹著大的果核,就會形成一塊或一團。”祝常悅形容起猿糞來完全沒有心理障礙,她還曾經把一顆包裹在糞便中的買麻藤果仁摳出來洗幹凈,用火烤熟吃下了肚。“挺香的。”

  當站長近兩年,祝常悅吃過30多種長臂猿的“口糧”植物,還用人類的語言為相關研究者描述過它們的滋味,同事們開玩笑,稱站長為雲山保護第一座“種質資料庫”。祝常悅自己也笑,説這種亂吃東西的行為不宜向公眾宣傳,但她承認,“這就是野外工作者會做的事,因為你怎麼能不好奇呢?就像神農嘗百草一樣,這是探索世界的一種方式。”

  不是特別能吃苦,只是找到了吃苦的理由

  去年6月到12月,因為基地的太陽能熱水器頻繁出問題,祝常悅洗了半年的冷水澡。開始是因為旱季氣候太幹燥,熱水器上不來水;進入雨季,水有了,太陽又沒了;好不容易湊齊了太陽和水,抽水用的柴油發電機又壞了……“點兒背”的事情接連發生,祝常悅倒也安之若素,“反正旱季太陽大的時候洗冷水澡還挺舒服的。雨季的話,山區的大雨有天然噴頭的效果,跟猿回來洗不洗澡區別不是很大,反正身上都已經濕透了。”

  高黎貢的雨季漫長,道路濕滑,沒辦法把發電機送到山下去修。祝常悅和同事們決定,直接買一臺新的,趕在天氣條件轉好時運上來。説來容易,但為了買這臺新發電機,祝常悅拿出了搞科研的勁頭去比較風冷和水冷、單相與三相發電機的性能差別,順便“了解了一下柴油發電機的發明史”。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買柴油發電機,但她不能出錯,“因為它那麼沉!”往基地運的那天,四位護林員清早下山,嘗試了各種辦法、折騰了一整天,終于把這個大傢夥綁在扎好的竹竿上,像抬轎子一樣抬進了山。“辛辛苦苦弄上來,如果買錯了,它不能用怎麼辦?!”

  發電機開始運轉,看著花灑噴出了久違的熱水,祝常悅居然沒有之前預想的那麼激動欣喜,“發電機壞了,再買個新的,這不就是村民們平時會遇到的一個很普通的問題嗎?”那一刻,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了山上的生活和這種生活附贈的困難。

  為什麼要選擇這麼困難的工作和生活呢?你是一個特別能吃苦的人嗎?每當有人誇獎她放棄“輕松”的工作,選擇自己真正喜愛的事業,她總會主動開口糾正,“我覺得對于現在的年輕人來説,沒有一份工作是輕松的。我之前的工作也很有挑戰性,和我的專業也對口。”

  本科讀的是歷史方向、研究生階段轉向生物人類學,祝常悅在中國古動物館工作可謂順理成章。這座博物館由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創建,在那裏,她遇到了許多相關領域的資深專家。作為一個90後年輕館員,她覺得自己被保護得很好,即便是在最手足無措的時候,還有領導和前輩“兜底”。

  “我一直相信,青年時代選擇從事什麼工作,有兩個因素很重要:除了身邊要有聰明有趣的人,還有一個,就是你自己要能做重要的決定,並且對這個決定負責。”離開研究所來到高黎貢,就是為了脫離“保護網”去尋找那個“重要的決定”。

  天行長臂猿是2017年才被定義的長臂猿新種,在那之前,它們一直被混同于生活在中緬邊界的東白眉長臂猿。因此,有關這一瀕危物種的研究保護工作,都是具有開創性的。“我們在雲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生態保護領域積累一手的、獨一無二的資料。沒有人可以替代,如果我們不做,現階段就沒人去做這個事了。”祝常悅説,這種成就感是她克服一切困難的動力——她不是特別能吃苦,只是找到了吃苦的理由。

  她也找到了那個重要的決定。走過天行長臂猿常住的大部分片區,祝常悅對自己説,“我要去探究一件事:相對而言,什麼樣的生活環境才是最適合天行長臂猿的?”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此前在國際上沒有人做過相關的研究。祝常悅也不敢確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她還是走出了第一步:她開始從食物樹分布、樹木植被狀況等角度,對比不同已知長臂猿種群的棲息地,試圖在其中尋找規律,“看看怎麼才能讓長臂猿活得比較好。”

  2020年,雲山保護成立五周年。到今年10月24日的國際長臂猿日,祝常悅的護猿生涯也滿兩年了。腦袋裏裝著她的大課題,祝常悅依然過著每天早起跟猿、晚上撿糞回家的日子,做著最基礎的統計、觀察工作。上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對基地的運轉沒産生太大的影響,“無論有沒有疫情,我們和野生動物都要保持至少5米的距離,因為你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畜共患病在你們之間傳播。”

  疫情帶來的更多的是思考,祝常悅有時候會覺得,國人對長臂猿,特別是天行長臂猿的物種保護問題關注得有些遲了。“天行長臂猿是‘中國猿’,更是這世界上唯一一種由中國科學家命名的類人猿。我們習慣于為奧運健兒贏得金牌而自豪,為載人飛船成功發射而歡慶,但很少為自己國家的生物多樣性資源而驕傲和發聲。”

  在整個採訪過程中,這是祝常悅説的語氣最激動的一句話。“不能把這份驕傲弄丟了!”她心裏憋了一股勁兒,推著自己走更遠的路、做更多的事。

  ■記者手記

  祝常悅是一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

  去年春天,她的同事李如雪在盈江縣的拉馬河發現了一具成年雄性天行長臂猿的屍體。德宏州林業局和銅壁關省級自然保護區邀請祝常悅對經過清理、漂白的長臂猿骨骼進行測量和檢視,以便制成骨骼標本。

  測量過程中,這只長臂猿右臂尺骨中段的一處骨折讓祝常悅特別揪心,“它不可能放棄使用任何一條胳膊,我可以想像在愈合的過程中它每一次擺動右臂都會帶來怎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也會擔心它的眼睛,“右眼眶上的骨折有沒有傷及它的眼球?”這只死去的雄猿曾是一家之主,在有效面積不足0.1平方公里的狹小棲息地,努力地扛起五口之家的生活。現在它走了,祝常悅能想像,剩下的四只猿,日子也不會好過……檢視結束,她爬到桌上,在這只天行長臂猿的遺骸旁靜靜地躺下,做最後的告別。

  和強大的共情能力形成鮮明反差的,是祝常悅對一切“煽情”和“捧殺”的警惕。

  問她加入公益性質的動物保護組織,是不是要在收入上做出犧牲。她笑了,“除非遇到特別勤儉持家的對手,否則我的積蓄應該不會比在北京上班的同學少。因為我在山裏,實在沒處花錢。”她的“經濟壓力”來自其他方面——基地的運轉資金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社會捐助,“捐款給我們的人,是真心對保護事業有熱情、又信任我們的,所以我在執行某個項目時,會很擔心沒把人家捐的錢花在刀刃上。我總是會反覆確認,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給保護工作帶來真正的、直接的益處。”

  問她一路遇到這麼多困難,有沒有想要放棄的時候。她説自己早就知道這份工作會很難,所以她制定的策略就是劃出上限,如果某一天遇到的問題,突破了設定的難度上限,她就放棄。結果一個個關卡走過來,她發現自己的上限一再被突破,趕路的腳步卻停不下來了,“總覺得這麼難都過來了,接下來應該也不會有更難的事發生了吧?”

  最後的最後,記者還不死心,想拋出一個升華主題的終極之問:你是否準備將長臂猿保護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她的答案竟然是:否。在祝常悅看來,公益保護行業是不能滿足于維持現狀的,每一天的工作都應該指向好的改變。“等我覺得已經不能為長臂猿保護做些什麼了,我就會離開。”但是現在她不會停,她還要繼續推進手頭的大課題,為自己做出的重要決定負責。

  不知道為什麼,完成了這場總是“出乎意料”的採訪,我更加相信祝常悅説的那句話了——“我們應該能保護好自己的天行長臂猿”。(記者 雷琨)

【糾錯】 責任編輯: 薛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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