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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六日:鄱陽湖洪災中的救援與自救
2020-07-19 08:00:03 來源: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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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4日,航拍江西省鄱陽縣龍口村下屬自然村藕塘村,村裏調配四艘船方便村民進出購物。

  7月14日,江西省鄱陽縣龍口村下屬自然村藕塘村文化中心,洪災期間成為進出村內的碼頭。

  鄒家村的一戶村民家,進出家門需要搭乘小船。 記者 杜雯雯 攝

  7月14日,江西省鄱陽縣龍口村小賣部,因為白天小賣部有電,所以吸引了不少村民在這裏打牌娛樂。

  7月16日,是江西省鄱陽縣龍口村成為“孤島”的第六天。

  傍晚時分,村口的“臨時碼頭”熱鬧了起來。兩艘鐵皮船停靠在藕塘村的“臨時碼頭”——這裏原本是村裏的文化中心所在地,洪水襲來後,平整的院壩淹沒在水中,只剩牌樓的上半部分露出水面。

  一批批的物資從船上卸下,靠村民人工搬運到村口平地。龍口村村支書李昌青也在其中。他趿著拖鞋,褲腿高卷,忙著安排村裏的男性青壯年幫忙運送。

  今年防汛形勢嚴峻,為了降低鄱陽湖水位,江西省鄱陽湖區185座單退圩堤全部主動開閘分蓄洪水。擁有兩千余村民的龍口村蓮北圩堤便是這其中之一。

  7月10日行洪後,漫出的大水兩天後衝斷了村中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全村被圍困在渾黃的洪水中,公路被洪水切斷、水電皆無,猶如一座“孤島”。

  在這六日裏,“孤島”內外,合力救援。據龍口村村委會主任李敦青介紹,龍口村管轄范圍內有藕塘村、李家村、鄒家村三個自然村共計162戶723人受災,無一死傷,受災面積25.5公頃,絕收面積25公頃,村中無房屋倒塌,村道受損長度5.7千米,村內溝渠受損2.8千米,直接經濟損失約302萬元。

  洪水來臨前,“我們每一步都是有預案的”

  在洪水來臨前的7月2日,根據上級鄉鎮的安排,李昌青和抗洪隊伍就已經駐扎在蓮北圩堤上。

  大雨不停地下,鄱陽湖水位持續上漲,鄱陽湖龍口村段也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村幹部們在圩堤上臨時搭起藍色救災帳篷,5人一間,全天24小時輪流值守,主要工作是巡視圩堤,搜尋泡泉,疏淤清堵,守護大堤安全。

  駐守堤壩巡視期間,李昌青和抗洪隊員們幾乎沒有睡過好覺。起初是2個小時一趟,7日之後,鄱陽湖水位超過警戒線,達20米,“水離堤面就三四十釐米”,防洪形勢愈發嚴峻,巡查的頻率也提高至每小時一次。“每天晚上能睡兩個小時就算不錯。”李昌青説。

  李昌青站在堤壩上,眼看著水位上漲,越來越接近堤面,在湖邊生活多年,龍口村的村民熟悉鄱陽湖,碰上大風天氣,風起浪涌,風能把浪卷起3米高。

  在龍口村村民李進的記憶中,這是他46年來遇到的第三次大水。1983年那次他還不到10歲,記得連著下了好久的雨,1998年那場洪水他剛好在浙江瑞安打工,直到今年又與洪水正面相遇。

  事實上,這條位于饒河下遊左岸、鄱陽湖東北岸的圩堤,因受饒河洪水及長江洪水的雙重影響,且圩區內地勢低洼,洪澇災害頻發。1983年與1998年的洪水曾兩次致使蓮北圩漫頂潰堤。

  1998年洪水之後,蓮北圩堤便被列為單退圩堤——鄱陽湖處于低水位時,堤內可供村民種養農作物或養魚,高水位時圩堤則開閘行洪用作蓄洪,有助于降低鄱陽湖水位。

  “鄱陽湖水位到了21.79米,蓮北圩堤滾水壩就會自動滾水泄洪。”李昌青介紹。

  7月9日,鄱陽縣啟動防汛1級應急響應,鄱陽湖外湖水位在7月9日已經達到21.65米。作為單退圩堤的蓮北圩堤,滾水壩高度為21.79米,根據當地水文監測和縣防通知,不出10小時,滾水壩將自動溢水進蓮湖鄉境內。

  在行洪之前,鄒家村村組長鄒道喜便兩頭忙。龍口村的三個自然村中,鄒家村處于龍口村的最西邊,與鄱陽湖最為緊鄰。相較于龍口村的其他兩個自然村,鄒家村的形勢也更為緊迫。

  鄒家村還是抗洪隊伍通向蓮北圩堤的必經之地。但洪水不僅淹沒了村裏的主幹道,還淹沒了村裏通往蓮北圩堤的道路。

  鄒道喜一邊開著鐵皮船將抗洪隊伍送上圩堤,一邊還要搶修村裏被水淹沒的重要出入口。他叫上妻子、堂兄弟還有其他村民,忙活整兩天,用沙包在村口築起了一米高的水中通路。

  7月10日,蓮北圩堤滾水壩泄洪首日,水聲轟鳴,鄱陽湖水經過滾水壩流入蓮北圩堤內湖——處于龍口村兩側、且水位高度為13米左右的大鳴湖、小鳴湖。

  “按照當時的預估,三天之內(蓮北圩堤內外湖)水位會流平”。開閘行洪,幫助緩解洪水的嚴峻形勢,同時也意味著圩堤內的萬畝農田將被淹沒。行洪之前,龍口村在8日開始轉移村民,“參照1998年的洪水淹沒線,對當年淹沒線之下的低洼處居民進行轉移。”李昌青説。

  7月10日,根據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關于切實做好單退圩堤運用的通知》(贛汛電〔2020〕19號)文件精神,單退圩堤在達到進洪水位的條件下,必須進洪,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進洪,各級防指也不應組織人員進行搶險等具體要求。

  “我們每一步都是有預案的”,李昌青説,“按照鄉鎮安排,如果蓮北圩決口,只抗洪,不搶險”。

  “孤島”自救

  7月11日,龍口村通村公路被淹中斷。洪水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要快,次日,龍口電排站和蓮北圩堤先後出現兩次決口,泄洪量突增,村內水位快速上漲,最快時半小時上漲一米。

  李進如今的家在龍口村的一棟四層小樓裏。房屋位于整個龍口村的西南方向,算得上是全村地勢最低洼的地方。行洪前,趁著水還沒淹進屋內,李進一家老小便提前把沙發、生活用品以及當地家家戶戶供奉祖先香爐的“喬幾”搬到樓上。

  李進沒有預料到,12日中午,洪水開始漫進自家一樓的堂屋,沒過一會兒,大門被水衝掉了,等他帶著一家老小逃出家門時,一樓的水已經漲到成年男性的腰部位置,水位最高時,一樓防盜窗全部沉浸在漂滿污物的臟水中。

  好在家裏保留著一只劃槳木船,女人孩子們帶著幾件貼身衣物擠在一起,李進一個人搖著船帶著全家5口跑到村裏地勢高的地方。

  鄒道喜的家位于鄒家村的地勢高處,但12日的決口還是讓他不敢掉以輕心,“80%的房子都泡在了水裏”。當天他也趕忙跑回家,把一樓的物品緊急轉移至二樓。

  “西北邊有鄱陽湖的狂風大浪,東邊又碰上洪水漫堤。”鄒道喜説。不到三天時間,蓮北圩堤外湖、內湖水位齊平,村內電力中斷,村委和衛生室相繼被淹沒,龍口村一條村內公路和一條通往鄱陽蓮湖鄉的鄉道也被淹沒水下。龍口村四面環水,成為“孤島”。

  李進一家搬進了村裏的龍口小學。在刷著朱紅色墻漆的小學校舍內,一樓的五間教室被騰空作為臨時安置點——將長條椅和課桌拼接起來,再鋪上一層黃色的涼席,便是一張臨時過渡的床。

  包括李進一家在內,龍口小學的安置點安置著村裏五戶人家。而村裏其他需要轉移的村民,大多數選擇投奔村中或別處的親戚。

  “我們經歷過1998年洪水,圩堤一旦決口,村民出行肯定會成為問題”,村支書李昌青説。保障出行被擺在了工作首位。

  通村公路被衝毀的當晚,仍值滾水壩泄洪期間,水流湍急,為防止意外出現,李昌青安排村幹部在通村公路的位置值守,禁止通行。直到13日蓮北圩堤內外湖水位齊平,水流趨緩之後,船只替代了通村公路,成為村民出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龍口村是漁村,村裏大多數村民都曾經以捕魚為生。龍口村村委會調用村內的4條公用船,村裏的貧困戶也被聘用,在村民上下船時從旁協助,村民免費乘坐。

  但對經驗豐富的漁民而言,僅數百米的駕駛距離也容不得掉以輕心。洪水過境,衝毀了公路,填滿水田,龍口村附近的水域遍布漁網等垃圾,矗立在水中的電線桿歪斜,折枝和被淹沒的樹木也隨處可見。

  鄒道喜曾駕駛船只轉移被圍困人員,船將要近岸時,他聽見水中電線桿搖擺的“吱呀”聲,當即産生警覺,瞬間跳上岸跑出10米遠,看見一電線桿倒下並帶倒了另外兩根電線桿,慶幸躲過一劫。

  有時候李昌青也會開船渡村民。從圩堤上撤退,他開船時不慎將水面浮物卷入螺旋槳,滾燙的發動機冷卻水噴濺到小腿上,形成燙傷;小腿的燙傷還沒痊愈,乘船時腳背又被燙傷。

  持續涌入的外部救援隊

  7月14日清晨六點,第一支來自外部的救援力量抵達龍口村——此時距離村中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被洪水衝毀已超過50個小時。

  這支從杭州驅車趕來的浙江民間救援隊“公羊隊”,到達江西後,與當地防汛指揮部取得聯繫,被調遣至龍口村。在此後兩天的時間裏共轉移、接駁村民近五百人。

  在公羊救援隊隊長王斌的印象中,他們的救援車輛進入蓮湖鄉地界後,沿途還能看到部分村民在搶收農作物。但到了龍口村,情況變得不太一樣。

  “那時的龍口村被定義為‘孤島’還是比較準確的。”王斌回憶,斷水、斷電、通訊無信號讓這個2000余人口的村莊一度與外界短暫失聯,村民的口糧大多依賴家裏儲備的糧食蔬菜,水源則取自村中高位處的水井。

  7月15日前後,在龍口村的救援隊伍規模達到高峰。

  除了村中原本配備的4條鐵皮船,浙江公羊救援隊、余姚戰狼救援隊以及另一支來自江蘇的救援隊,帶來了包括橡皮艇式衝鋒舟、發電機、聲吶設備等專業救援裝備,救援隊員的角色也從舟艇操機手、設備維修員覆蓋到聲吶員、潛水員、醫生等,甚至還有兩架直升機在杭州24小時待命,如有緊急任務可在一小時內飛抵龍口村。

  救援隊還帶來了捐贈的救援物資——成箱的礦泉水、泡麵、大米、菜油,物資抵達後,村支書李昌青趿著拖鞋,褲腿高卷,正在安排村裏的男性青壯年在“碼頭”接收搬運。

  對被圍困在龍口村的村民們來説,救援隊給他們帶來了出行的便利。最熱鬧的時候,在水面上接駁往返蒲塘村、李家村、鄒家村、愛民村之間的舟艇達到十余艘——有從村外要進“孤島”幫忙的村民親戚,也有需要出村辦事或者採購的本村村民。

  救援隊的聯繫方式,被張貼在每個村子的入口處,即便是入夜後,也有值班的救援隊員可以執行緊急的運輸任務。

  余姚戰狼救援隊負責人張東輝發現,鄱陽湖水域的危險,暗藏在看似平靜的渾黃水面下。比如,倒掉的電線桿大半截淹埋在洪水中,只露出一小截尖銳頂部,若操作不當便會割破橡皮艇。

  50歲的韓建忠是浙江省余姚市馬渚鎮菁江渡村治調主任,也是戰狼救援隊的隊員之一。他通常是站在舟艇尾部擔任衝鋒舟操機手的人。站在船尾,韓建忠無法完全看到船頭水下的障礙物,同船的觀察員成為他的“眼睛”,兩人在船身一前一後保持溝通,才能確保舟艇行駛中及時調整方向和速度。

  每一次當舟艇行進至漁網周圍,韓建忠都必須熄火,等到同船的隊員利用手劃槳推開網狀物並劃行出該區域,他才會重啟發動機,“一旦有異物被卷入發動機內,慢速行駛中可能會導致驟停,快速行駛時還有覆艇的危險。”因此,出于安全考慮,每一次的行船路線都是固定重復的,不能隨意更換。

  盡管,在幾支救援隊陸續趕到之前,龍口村倚靠自身完成了大部分村民安置,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水位暴漲的時期,但村裏救援物資和人員有限,“好幾天了,恐慌得很,見到你們來了,心裏才算有了底。”公羊救援隊的隊長王斌至今記得第一次進村時,一位村民對他掏心窩子的話。

  “天打濕,天曬幹,有來的時候,就有走的時候”

  7月15日,天氣預報中的雷陣雨遲遲沒來。

  對龍口村的村民來説,不再繼續下雨便是好事。鄒家村曾是龍口村受災最嚴重的村莊,隨著水位下降,村民家中的積水漸漸退去,只有村中地勢低洼處還泡在水中。村中主路也從水中露出,被裹上一層曬幹後的黃泥沙。

  離湖面較近的鄒道池家,是四間聯排的平房,打開房屋的後門,是一片略低于門檻的積水。屋主正在屋旁的積水中清理厚厚的漂浮垃圾。

  幾乎每戶人家的房門口,都清掃出好幾堆混合著枝幹、玻璃瓶、塑膠袋和木板的洪水垃圾。村民們達成了共識,為了保護鄱陽湖生態,這些垃圾不允許拋回湖水中,幹燥後的樹枝可以焚燒,其余垃圾全部要統一清運出村。

  考慮到村中居民的生活已逐漸步入正軌,援助龍口村的三支救援隊也于7月16日左右先後撤離,奔赴出現最新險情的江西余幹縣等地。

  村民的樓房都分布在村中大道的兩側,從二樓往上的不銹鋼圍欄上,大多晾曬著夏季最常見的藤編涼席、床單被罩和衣物。離村口200米左右的一戶人家,把泡過水的櫃子、木架和長條凳通通搬到屋外,刷上一層鮮亮的紅油漆,等待陽光晾曬幹透。

  在李家村和藕塘村,村民的生活似乎已恢復到洪災之前。

  三三兩兩的村民圍在開小賣部的村民家拉家常;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拉上隔壁鄰居玩上幾把撲克牌,輸的人就撕下一條紙片貼在額頭上;小蝦米和花生也平鋪在細密的編織漁網上,曬得脆香;實在閒得無聊的男人便在村裏來回踱步,從村口的“臨時碼頭”走到最北端,再返回重復。

  但對于像李進這樣在洪災中遭受損失的養魚戶來説,未來尚不明朗。

  在這場洪災前,李進的兒子在溫州打工做刀模,他與老伴、兒媳、3個孫輩同住村中。幾年前,李進養過鴨子,為了方便照看孫輩,他改為時間更自由的養魚。

  2017年開始,他承包了將近50畝魚塘,還在地裏種點土瓜。去年7月,李進投入30余萬元搞黑魚養殖。按照原計劃,這個7月正好是黑魚出網販售的好季節。7月4日,他提前賣出9000多斤,但魚塘裏剩下的20000多斤黑魚,在洪水來臨後已難尋蹤跡。如今,和他一樣被洪水衝走魚塘的養殖戶不在少數,損失均在幾十萬到百萬元之間。

  但在當下,村民們還來不及考慮這麼多。自7月10日至今的一周多時間裏,龍口村所屬的蓮湖鄉幾乎都處于斷水斷電的狀態。條件稍好的居民家中有備用發電機,在洪災之後也被鼓勵多戶共用。

  鄒道喜也有一臺灰綠色的發電機,就擱在正門的紅磚旁,那是前幾年裝修房屋時購置的。如今,發電機派上用場,每天入夜後,鄰近的7戶人家都會集到他的家中充電,花色的電線延伸到鄰居家。

  全村有16臺這樣的發電機,都是由村民自發拿出來分享共用,有些甚至是村民直接從漁船上拆下的。希望通電,是當下村民最急迫的願望。

  李昌青的臉曬得黝黑,笑起來的時候眼角能擠出好幾道深深的魚尾紋。他的朋友圈停留在6月27日,進入7月後再無更新。他太忙了。洪水到來之前,他最常分享的是小孫女的照片和在鄱陽湖邊生活的日常。

  這個曾經當了幾十年漁民的江西男人,熟悉水邊的一切。他對今年洪水退去的時間預計樂觀:連接鄒家村和李家村的村道,一周左右洪水就會退去恢復通行,再有三周左右的時間,整個龍口村通往外界的鄉道應該也能露出水面,“我們這裏有句老話嘛,天打濕,天曬幹,(洪水)有來的時候,就有走的時候。”(記者 杜雯雯 魏芙蓉)

【糾錯】 責任編輯: 成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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