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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對話|疫情中的“擺渡人”:我們互為救命稻草
2020-02-17 12:11:25 來源: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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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

  “武漢對話”是澎湃新聞與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資訊傳播學院聯合發起的特別實習項目,由一群身處武漢的學子採訪各個領域的武漢居民,描寫疫情下的武漢眾生百態。他們之中有普通居民,有作家,有志願者,有高三學生,有合唱隊,有雷神山醫院的設計者,也有幼兒園的小朋友……在這場名為“新冠肺炎”的風暴中,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每一個武漢人的悲歡苦樂,都將成為這段歷史無法抹去的底色。

  採訪:曹彥(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資訊傳播學院2018級研究生)

  指導老師:周婷婷 張小蓮

  伍楊的一身“行頭”幾乎把整個人都吞了。

  臃腫的棉襖外套著白色的防護服,戴著皺起來的藍色防護手套,頭頂是一個半舊棒球帽,只露出染過色的齊肩短發,透明護目鏡下是兩層疊加的口罩。她站在那兒握著手機打電話,聲音費勁地透出來:“您好,我們是那個志願者聯盟給您這邊送物資的。”

  伍楊是武漢的普通居民,四十歲,家有老小。疫情蔓延前,她曾去醫院看病,與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共處一室,相隔一米遠,“太駭人了。”事後她感到後怕,在毫無意識和防護時,與厄運擦肩而過。

  武漢封城後,伍楊加入民間抗疫志願者聯盟,貢獻出自己的美容院門店作為物資的臨時倉庫和辦公點,並在後方擔任紛繁瑣碎的行政工作。她自稱女漢子,潑辣,有江城人的韌勁兒,但也忙到崩潰過,晚上做噩夢。

  互不相識的志願者們在同頻的節奏裏處出了特殊的情誼。伍楊想著疫情快點結束,可以和共克時艱的同伴一起吃飯、旅遊,不過先要一起抱頭痛哭發泄一下,因為“真的太累了”。

伍楊的自拍照。 本文均為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伍楊的口述:

  突然一下封城了

  我是武漢本地人,在國企上班,副業經營美容院,我的門店在江漢區菱角湖萬達,離華南海鮮市場很近。1月初我有點感冒,咳嗽半個月一直沒好,大概五六號我就去了醫院。我平時都去新華醫院,(因為)人少,結果發現當時醫院裏已經有很多人都感冒了,注射室、走廊上到處都是人。

  醫生戴著口罩,問我有沒有去過華南(海鮮市場),我説沒去過,但是工作在附近。醫生説從我的血象看可能有點病毒感染,他當時堅持讓我做CT。因為我本身有支氣管炎嘛,所以肯定不是那個(病毒感染),我堅信自己狀態很好,就拒絕了。他説你簽了字才能走,讓我在病歷本上簽字,是我本人拒絕做。後來我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就有點後悔,早曉得當時應該拍一個(CT)的。

  當時裏面有一個人是“確診”的,中年女性,她就站在我旁邊,也就一米遠,你想想急診室能有多大。我看見旁邊的醫生手上拿著片子,檢查了一大堆,醫生直接跟她説你這個確診了,肯定就是的,不要回家了,讓家人給你把東西送過來,你這很嚴重的。我當時就猜想她是不是得了報紙上的肺炎。

  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啊,以為是一般的病毒。那時候説不會人傳人,所以我們都沒在意。現在想想也是蠻駭人,跟她離這麼近。我們單位(1月)10號還搞了羽毛球比賽。

  後來連續十天左右我都在忙店裏裝修,沒有去關注這個病毒的事情,也沒怎麼出去。我們一家本來準備過年出去旅遊的,封城的頭一天,我們還在糾結要不要出去,第二天早上突然一下封城了,不讓走了,我們就立馬把票都退了。

  這個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我們就覺得,這個事態突然一下就嚴重了。

  我們小區現在有兩例(確診/疑似),2月11日還在小區群發求助信,兒子確診了,本來可以去火神山,但因為他媽媽還沒有確診,80多歲,很多地方不收,他就放棄了去火神山的機會,在家裏陪伴他媽媽,一定要幫他媽媽找到收治住院的渠道,他才安心去治病。因為他知道,如果把他媽一個人丟在家裏,可能後面就見不到了。他媽媽暈了兩三次了,社區也很著急,要排隊,沒辦法,像他這種情況太多了。

  “請你把我女朋友踢出群”

  1月26日晚上,一個同行知道我比較愛好公益,就把我拉到“武漢抗疫志願者聯盟”群裏,志願者聯盟是武漢廣播電臺(注:武漢市應急廣播電臺、武漢交通廣播)主辦的,有武大的同學會、一些中小企業領導等。

  當時正好群裏在招募和分配職務,問“誰的辦公室可以貢獻一下”。當時很多寫字樓都關門了,我(美容院)這棟樓屬于公寓樓,所以我就提出來,我説我那邊沒問題,我的兩個店,一個作為倉儲,一個作為辦公點,我都貢獻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搞了一個發布儀式,下午就開始在這邊辦公了。最開始我們志願者報名才16個人,三天的時間就有200個人了。做公益的人比較同頻,其實大家互相不認識,但是既然走在一起了就互相信任。他們做什麼工作的都有,做鎖匠、做建築、做培訓、做裝修的都有,還有很多公司的老總。年輕人多一些,女性很多,基本都是在武漢生活和工作的人,就是這次封城沒出去的。

  很多志願者為了方便做這個事情,都是獨居,老婆和孩子在另外一個地方。每天回去很累,也只能吃胡蘿蔔、下麵條,中午就是速食麵。

  也有瞞著家裏人的志願者。有一個男生通過他女朋友知道我們,他女朋友先進來,可能有點擔心之後就沒怎麼出來。然後他跑來找我説,你把我的女朋友從群裏踢出去,她不讓我來。我説她太愛你了,擔心你的安危,你要理解她。他説不行,我一定要出來。

  我的同伴,我們物資組的一個成員,他説每天洗頭很麻煩,因為這個病毒會附在身上,特別是他們跑出跑進的,有時候懶得戴帽子,真的蠻危險的,也比較馬虎,我就給他剃了頭,就像新聞裏的醫護一樣。

  “我是有A照的人,我不開誰開?”

  我們這邊的任務,主要是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給醫院送物資。(團隊裏)現在跑的車大概有150多輛,運貨的大概有四五十輛,有麵包車、有四米二的廂式貨車,各種車型都有,全是個人出,沒有一分錢補貼。

  每輛車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車標,貼在車的正前方,警察一般看到都會知道我們是疫情工作者,就不會去(攔)。接單比較多的,我們給他們辦了通行證,在交管備案,就可以允許他武漢三鎮跑。

  武漢抗疫志願者聯盟的疫情防控車輛拿到中心城區交通通行證。

  我們從機場、高速路口或者是我們的倉庫協助運轉物資,分發到各個醫院。我有個好朋友看到我來(也加入),他來拖貨,很辛苦。從高速路口往倉庫拖,又從倉庫往外拖,一天來回好幾趟,又當司機又當搬運。他早上五點起床出門,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回家,他説他的手都抬不起來,這比上班累多了。我説,“你為什麼還要來開?”他説,“我是有A照的人,本來武漢封城司機就很少,我不開誰開?”

  基本上武漢所有的醫院我們全送過(物資)。(一般)由醫院發出需求,把情況説明給我們,我們會酌情根據我們的物資存儲量進行分配,都是量力而為。只要是分下來的任務,缺什麼差什麼,我們就來查缺補漏。

  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跟拍志願者給四醫院和兒童醫院分配物資,醫生正在簽字確認。

  不僅僅是武漢,包括地市,恩施的、黃岡的,只要是有需要的,我們都送了。還有社區街道,還有一線比方説火神山、雷神山這種現場,包括這次協助方艙的一些外地醫療隊,我們都給他們送了生活用品和物資。

  2月13日,(武漢)天河機場到了七架飛機,有1600個醫護人員,從不同的城市過來,飯都沒吃,站在那裏冷颼颼的。他們有很多行李,機場的人手不夠,我們就過來幫忙把這些行李運送到貨車上,然後再送到他們相應的酒店,酒店會有志願者幫忙卸行李。

  2月13日,七省市七個醫療隊1600人次到達武漢支援,三十多位志願者在天河機場協助搬運作李。

  “那我陪你回家吧”

  我們給接送醫護的車做了改裝,手工用泡沫板把前排和後排隔離開,為了保護他們(司機)的安全。

  調度組每天會把醫護的需求發到群裏,哪個醫院的誰要到哪個地方去,我就不斷地發單子,然後司機自願去接。調度組會在後臺統計數據。

  司機每天很早出去,他們不想浪費自己一身的行頭,覺得要多做一點事情,所以他們出去到晚上再回家,基本上一天都在路上。上廁所就得去找公共廁所,脫衣服也很麻煩,又怕臟,所以很多司機也是憋著,有時候開玩笑説“我膀胱要炸了”,很真實的。

  護士們很可愛,他們心疼司機那麼早(出來)沒吃早餐,就會送牛奶送麵包,告訴他是從家裏帶出來的,是幹凈的,還有送巧克力送糖果的。司機很感動。

  我跟司機經常接觸,很多司機都會説——我覺得接醫護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們在路上會交流一些一線的事情,互相緩解,醫護會講他們穿上防護服拍抖音,會跟司機描述他們是怎麼睡覺的,累了以後席地而睡。其實這是互相鼓勵,越聊越輕松。

  志願者接送醫護人員,司機與醫護合影。

  有一次(有司機)接的是金銀潭傳染科的一個醫生,他告訴司機不要擔心接醫護很危險,其實是很安全的,因為他們專門有一個隔離區,洗澡、換衣服,幹幹凈凈(從醫院出來)。

  司機之間也會相互鼓勵。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六點多鐘,他們就會在群裏報到——“出發啦!”互相打個招呼,不太孤單,也就是説大家都出來了,都正在外面服務。有時候有些護士下班下得晚,(接送的司機)説“還沒回去,還在路上”,有人就會説:“那我就陪你回家吧。”邊開車邊語音聊天。現在路上車輛很少,聊聊天,他就不會覺得那麼(孤單)。

  司機和醫護熟了以後可能會互加微信,提前約好時間,形成一個互動。有一次志願者説,“我昨天晚上太累了,突然心裏不舒服了一下,心慌。”我説,“實在堅持不了就休息一天,我們這不是上班。”他説,“那不行叻,我經常接他們那幾個(醫護),我對線路熟。”

  感覺呼吸道都被消毒了

  我做行政這塊,負責物資的發放管理、志願者的資料收集和報名審核,還有調度、晚上訂單的匯總整理。

  伍楊與其他調度組成員正在辦公點開會。

  因為公益這一塊,有時候分得沒那麼細,用武漢話説,就是“把這個粑粑(注:米粑粑是武漢的一種傳統小食)弄團頭”,把一頓飯做好的意思,哪個地方不夠圓,你就去捏一下就行了。

  剛開始(內勤)只有我一個女的,基本上我一個人每天在這裏應付。我是屬于女漢子類型的,前期都有點疲憊不堪,這個流程就是讓人應接不暇。

  我每天早上大概九點多鐘出門,有時候晚上十點才回來。出門以後就去辦公室,消毒。陸陸續續會有志願者過來領物資,我們會登記和管控。除了接待志願者,還有一些社區的、醫院的、城管的遞交情況説明,申請捐助,所以有時候突然一下會出現很多人。真的是一天打亂仗,一天接待一百多個人,完全不停。

  有時碰到中途有貨要來,全部扔在門外,然後我下去把貨拖上來。我們在18樓辦公,倉庫在17樓,都是靠人去搬,推車去拖。一噸貨可能100多箱,三四個人搬,甚至一個人搬,要搬很多趟。有些貨物是到外地的,比方説捐贈給恩施、仙桃的醫院,我得開車到順豐郵寄點去寄。

  武漢抗疫志願者聯盟接收日本湖北商會華人華僑龍舟協會愛心捐贈。

  穿防護服會很悶,本來冬天又冷,襖子不穿也不行,把防護服一穿,然後一搬貨,發一身的汗,又不敢脫,後面(汗)會自己幹。

  志願者在搬運物資。

  我戴雙層口罩,裏面戴一個一次性醫用口罩,外面戴一個N95,裏面那層四個小時換一次,耳朵勒得很疼。防護服脫穿很麻煩,所以説只要你出來,就不要想吃東西,也不要想喝水,也不要想上廁所,全部回家解決。

  中午有別人贈送給我們的麵包、牛奶、速食麵,我們躲在一個房間湊合著弄一下,要不就不吃,能堅持就不吃。一天吃不了什麼東西,而且又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最後累得不想説話,坐著,發個呆,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回家。

  我出去心理壓力也很大,所以我回來進門之前,消毒工作從頭到腳,到鞋底都不放過。防護服那些在樓下脫下,拿個塑膠袋裝起來丟到垃圾桶。站在門外噴消毒液,我老公拿著“槍”對著我噴,感覺我的呼吸道都被消毒了。

  然後把鞋子和衣服放到陽臺上晾曬,秋衣秋褲雖然穿在裏面,但是(由于)心理作用我要把它洗掉,每天換一套。然後洗頭、洗澡、洗臉、洗耳朵、洗手,洗無數次手。吃飯不跟他們一起吃,睡覺也是自己睡。

  我兩個小孩很黏我,每次回家就喊“媽媽,媽媽,回來啦”,(我説)“你們離遠一點,不能親,不能抱,不能碰”,他們就很失望,説“媽媽不喜歡我了”。

  “誰都可能是誰的救命稻草”

  我從小生活在武漢,一路看著武漢的變化,從小街小巷到高樓大廈。

  武漢人很潑辣,愛憎分明。那天我們給青海援助隊送東西,他們説武漢人好熱情,疫情過後一定要來玩一下。我説到時候我給你們做向導,帶你們到處吃喝。

  我每天發(朋友)圈,不是為了宣傳自己,(是)為了把這種正能量帶給那些困在家裏的人,讓他們看一下,武漢不是沒救的,不是沒有人管。

  那天我去武昌運消毒水,路上我拍了江灘夜景發到朋友圈,龜山電視塔上面寫著“武漢加油”、“中國加油”,朋友都很驚訝,竟然開燈(光秀)了,沒有人出去還開燈了。我哪一天不發,很多朋友就問你幹嘛去了,想看看你在幹什麼,相當于我們就成了他們的眼睛。

  伍楊跑武昌運了一車消毒水。

  我們的志願者平臺起來了以後,很多人關心我們,會捐一些物資給我們志願者,比方説保健品、水果、蔬菜,還有送藥送艾灸,給我們排濕祛毒。前幾天我發朋友圈徵集挂在胸前的香囊(裝藥粉),立馬有人問我要多少個。很快就做好了,做得很精致,五十個一模一樣,給我們發快遞過來,一分錢都不要。這個事情真的讓人蠻感動。

  這次(抗疫)很多都是靠民間力量。經常(有人)會評論説,“你很勇敢,你很偉大,如果不是有你們這群志願者,很多人早就崩潰了。”現在這個時候,人與人之間,都很無助,很恐慌,誰都(可能)是誰的救命稻草。

  疫情過後,如果我們一直堅守在這個崗位,我相信我們會抱在一起哭的。(曹彥/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資訊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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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趙文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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