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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脫貧記 千年治水史
2019-08-16 10:04:19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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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子湖水庫航拍圖。 張微渺攝

扶貧幹部在省級貧困村虎皮溪村實地查看渠道灌溉情況。記者白田田攝

虎皮溪村扶貧工作隊員和村民一起查看水渠修建進展。 受訪者供圖

千工壩。記者白田田攝

  烈日一個接著一個,烤得大地熱氣蒸騰。眼看旱季就要來臨,地表蓄水正在加速萎縮。在貧困縣湖南溆浦,屬于喀斯特地貌的竹坡坳村,即將進入一年當中最為缺水的季節。

  “水的問題不解決,就談不上脫貧”——竹坡坳村黨支部書記楊祖易如是説。然而,對于今年的旱季用水,他多了幾分信心。不久前,村裏新修了兩口山塘,20釐米的三合泥作底,12釐米的水泥作邊坡,一滴不漏地“盛”著一泓清水,將緩解季節性缺水。

  位于湖南西部大山裏的溆浦縣,地因水得名,人沿水而聚,但千百年來飽受水患旱災之苦,一些地方甚至因缺水致貧。時至今日,對于這個正在脫貧攻堅的貧困縣來説,扶貧産業離不開水的灌溉,“兩不愁三保障”少不了水的保障。“水”,是一道關乎生存與發展、脫貧與致富的千年命題。

  從大禹治水到“引水功臣”

  “溆浦”,最早見于屈原詩篇《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溆浦縣境內有4條溆水支流,分別叫一都河、二都河、三都河、四都河。這4條支流在縣城匯入溆水,溆水再自東向西,在大江口鎮犁頭嘴注入沅水,最終通湖(洞庭湖)達江(長江)。

  據《湖南省志》記載,溆水盆地是沅水中上游地域最大的河谷盆地,這裏盛産稻米,素有“湘西糧倉”之稱。酈道元《水經注》中記載,“所治序溪(即溆水),最為沃壤,良田數百頃,特宜稻,修作無廢”。

  溆水最大的支流是四都河。不久前,記者沿著四都河往北溯源,驅車出縣城沒多久,窗外出現大片山谷平地,田園村莊風光旖旎——這一帶是溆浦縣重要的糧食生産基地。再往北行,抵達溆浦縣最北端的聖人山村。這裏是雞鳴三縣之地,溆浦、沅陵、安化在此交界。

  聖人山村是一個深度貧困村,初到此地,便聽村民説“聖人山上出聖人”。這位聖人指的是大禹,當地傳説大禹治水,曾登此山,山因而得名。最傳奇的説法來自一篇當地文人的文章:大禹告別新婚三日的妻子治水時,曾路過此山,他和他的助手應龍、玄龜在這裏治水,風餐露宿,與惡龍搏鬥,降服了洪水,使這一帶成了風調雨順的湘黔糧倉。

  清晨的薄霧剛剛散去,聖人山村黨支部書記曾文生帶著記者搭乘摩托車,沿山路來到一開闊地。眼前山巒重疊,山色近濃遠淡。曾文生指著遠處的山尖説,那裏便是聖人山的頂峰天平峰。據傳,山上有石碑記錄大禹治水之事。

  在《溆浦縣志》等書籍上,確實刊載有這塊石碑的照片,但石碑上所刻何字,已是模糊難辨。至于石碑如今存放何處,當地人表示,不知所蹤了。

  如果説“聖人山上出聖人”只是遠古神話傳説,縣城南邊“千工壩”的古人治水故事,則多少有跡可循。

  溆浦縣城往南,是溆水的另一條支流——二都河。在水東鎮蓮塘村,二都河被一道500多米長的矮壩截住,水面如鏡雲腳低,倒映著黛青色的遠山。有捕魚者卷起褲腳,頭戴鬥笠,在鋪滿鵝卵石的灘涂裏,尋覓魚蝦的蹤跡。

  這座矮壩名為“千工壩”,算得上是一項“古代水利遺産”,經後世的翻修、硬化,有了今日的模樣。千工壩從二都河東岸開渠引水西流,河水在這裏拐個彎,傾瀉而下往城關鎮的方向奔流而去。

  千工壩的修建歷史可追溯到明朝。據記載,千工壩自明朝成化三年(西元1467年)始修,至成化二十一年(西元1485年)竣工通水,耗時18年。相傳,主持修建者為茅坪村鄉紳覃希淳。

  1464年,溆浦大旱,茅坪這一帶的村子尤其嚴重,很多村民逃荒他鄉。于是,覃希淳有了攔河築壩、開渠引水的想法,邀請十二位熱心公益的鄉民共同磋商。後來,覃希淳獲朝廷上諭,督修千工壩。

  據説,覃希淳死後被鄉民稱頌為“水德星”,當地修建了“水德星殿”。20世紀90年代,茅坪村村委會在鄉政府和縣水利、文物部門的支援下,籌集資金復修“水德星殿”。這座宗祠式的建築位于縣城幾公里外的一處路邊高臺上,房子白墻黛瓦,八字門樓,飛檐高挑。大門正上方刻有“引水功臣”四個大字,殿內有塑像和功德碑。

  覃希淳是否有如此大的功績,經過數百年時光湮沒,已經難以考證。但千工壩,歷經歲月的衝刷,確實發揮著重要作用。

  在蓮塘村,82歲的村民黃宗尚説,他們這裏種田“靠天吃飯,天旱喊娘”。灌溉條件不好的地方,遇到大旱,要靠人工挑水、腳踩水車或者電排抽水來抗旱。“如果沒有千工壩,上萬畝農田就會歉收,農民就會受窮。”

  千工壩灌區管理所所長胡揚民告訴記者,千工壩水利工程以灌溉為主,兼顧防洪,沿線渠道長38公里,灌溉面積有2萬多畝。

  近幾年,千工壩新裝了閘門,硬化了渠道,在主壩和泄洪室安裝了攝像頭。每年有財政涉農資金用于千工壩灌區水利工程的維修。2019年,財政撥款24萬元,用于引水壩加固維修、灌區渠道清理、安全設施維護等,因此受益的貧困戶有上百人。

  “立下愚公移山志,誓叫高峽出平湖”

  到了近現代,溆浦縣仍然“為水所困”,水患和旱災頻繁。當地流傳諺語雲:“大災大減産,小災小減産,風調雨順增點産。”“抗旱抗到天低頭,保苗保到谷進倉。”

  在溆浦縣檔案館,工作人員找出一本1981年編撰的《溆浦縣水利電力志》。其中有這樣的表述:水、旱災害是溆浦縣農業生産的主要障礙,其中又以旱災為害最大。據縣志記載,自1912年至1921年的九年內,發生旱災兩次、水災六次,平均4.5年出現一次旱災,1.5年出現一次水災。1916年,發生大旱。1921年,全縣有三分之二的農田因旱顆粒無收。

  新中國成立後,據溆浦氣象站1952年至1984年的32年資料記載,發生不同程度的旱災24次(其中小旱七年、中旱九年、大旱五年、特大幹旱三年)、水災12次。

  説起這個時期的治水史,“深子湖水庫”是一個繞不開的地名,老書記孫學辰是一個繞不開的人名。溆浦當地人告訴記者,“焦裕祿治沙,孫學辰治水”,要不是孫書記,這裏還是三年兩旱,靠天吃飯。

  孫學辰是北方人,1975年6月調到溆浦縣擔任縣委書記。到任後,他邁開雙腿到農民群眾和基層幹部中去調查。低莊、花橋、麻陽水、橋江等地的農民説,這些地方抗旱能力一般只有四五十天,糧食産量沒有保障,他們迫切希望興修水庫。

  在調查的基礎上,溆浦縣委決定修建深子湖水庫、杉木塘水庫、芹江電站以及金家洞水庫的安裝發電工程。1975年8月,深子湖水庫、杉木塘水庫、芹江電站三項工程先後破土動工。其中,深子湖水庫工程是懷化地區最大的水利工程,也是當時湖南省十大水利工程之一。

  那個年代,由于資金困難,凡抽調的勞動力都要自建工棚,自帶工具,自帶生活費。溆浦縣委為了將有限的資金投入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明文規定:縣委常委下鄉不準區、社招待;不準喝酒;吃飯要照價付錢。

  深子湖水庫壩址位于原譚家灣鎮深子湖村。1975年,村民毛家展年僅17歲,他在工地上主要做“收方”的工作。如今擔任深子湖村支部書記的毛家展回憶説,建深子湖水庫是舉全縣之力,估計不少于7萬人參加。沒有什麼機械設備,幾乎全靠肩挑手抬。

  “修水庫真跟打仗一樣。”毛家展説,縣委書記親自挂帥,處公所為團、公社為營、大隊為連,各連隊之間你追我趕,相互比拼。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低莊和橋江兩個處公所負責主心墻部分,各管一半,兩邊的高度需同時往上升。有次低莊那邊進度落後了,便連夜從村裏調人,增加力量,追趕進度。

  在深子湖水庫灌區管理處的檔案室裏,有七八個鐵皮櫃子的歷史檔案,裝著一份份泛黃的卷宗。其中油印的“工地戰報”上,記下了很多“戰歌”。比如:銀鋤飛舞戰懸崖,炮聲隆隆震山谷,立下愚公移山志,誓叫高峽出平湖——這些文字讓人穿越回40多年前“戰天鬥地”的歷史場景。

  1977年1月9日,“工地戰報”發出“喜報”:“深子湖水庫大壩,于元月九日勝利竣工。經過四個月零九天的艱苦奮鬥,共完成土石方1419854方,勞動工日479萬個,提前二十一天完成了大壩填築任務。”

  1975年8月動工興建,1977年1月關閘蓄水,這在當時創造了一個“水利奇跡”。毛家展説,那個年代是“苦幹”,但大家不覺得苦、不覺得累,齊心協力衝破萬難。這種“深子湖精神”,激勵著幾代人。

  深子湖水庫灌區管理處副主任胡明俊告訴記者,水庫建好後,灌區包含深子湖、低莊、觀音閣、橋江、雙井等5個鄉鎮,灌溉面積6萬畝。左幹渠14公里,右幹渠32公里,有大大小小100多個閘門,用于水量調配,基本能確保旱澇保收。

  站在大壩頂部俯視,70米高的壩體氣勢恢宏。迎水面的土坡,前些年經過加固,鋪設了水泥磚塊。大壩背水面上,有“深子湖水庫”幾個大字。下面是相對較小、隱約可見的“深子湖水庫·一九七六”,被雜草部分掩蓋。大壩正對面,一座多拱渡槽橫跨兩山之間,水通過渡槽流向左幹渠。

  登上渡槽的中間位置,整個大壩以及泄洪道盡收眼底。兩邊粗獷裸露的山石和弧形的人造大壩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讓人感嘆什麼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什麼又是人定勝天。河水從腳下的渠道汩汩流過,流向下遊廣袤的田野,滋潤正在茁壯生長的秧苗。

  如今,下遊的低莊、橋江、雙井等鄉鎮物産豐富、瓜果飄香,成為溆浦縣較為富庶之地。2015年,溆浦縣譚家灣鎮、讓家溪鄉、水隘鄉合並命名為“深子湖鎮”,以紀念這一澤被後世的水利工程及“深子湖精神”。

  “水的問題不解決,就談不上脫貧”

  到了近些年,“治水”的側重點由大型水利工程建設轉向“最後一公里”的綜合高效利用,由生産用水轉向生活用水。但不變的是,“治水”始終是擺脫貧困、拔掉“窮根”的關鍵因素之一。

  水治不好,扶貧産業就容易被“卡脖子”。一位鄉鎮幹部給記者講了一個故事:2017年,溆浦縣一個村子發展羅漢果産業,貧困戶負責種植,合作社負責技術和銷售。産業設想“看上去很美”,預計每畝利潤4000多元。

  可沒想到的是,2018年溆浦縣遭遇大旱,100畝羅漢果因為缺水而大幅減收,而且果子個頭小,賣不起價,每畝利潤縮減到只有一兩千元。受幹旱影響,今年羅漢果産業一下子“涼下來”,很多村民失去了信心。

  大江口鎮虎皮溪村是一個省級貧困村,大大小小22個自然院落分散在大山裏。長期以來,由于水渠廢棄、年輕人外出打工,很多農田荒蕪,這裏曾經是當地最窮的村子之一。今年,湖南省社科聯扶貧工作隊和村民們開會商議,將硬化水渠作為“頭號工程”。

  虎皮溪村11個組計劃硬化水渠8.7公里,截至目前已完成三分之二的工程量。扶貧工作隊隊長陳遠説,今年,虎皮溪村將脫貧出列。水渠修通後,他們準備對接種養項目,流轉土地實施特色農業,這樣才能走上持續穩定脫貧之路。

  除了生産相關的用水,人們對生活用水也有了更高期待。根據政策要求,解決建檔立卡貧困戶飲水安全,是實施脫貧攻堅“兩不愁、三保障”總體目標中“不愁吃”的重點工作。

  竹坡坳村位于舒溶溪鄉,有貧困人口80戶233人。這裏“十裏高山十裏坡,無溪無河無流水”,過去十年九旱、惜水如油,曾有多任縣領導在大旱時參與送水。很難想像,以河流縱橫著稱的溆浦縣,會有如此“吃水難”的地方。

  據介紹,竹坡坳村飲水難的根本原因,一是“先天不足”。竹坡坳村屬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高坡陡,溶洞遍布,全村有大小溶洞130多個,導致地表蓄水難。

  這裏祖祖輩輩“築坑為井”,這種井稱之為“雷公井”,意思是天上打雷下雨才有水。“雷公井”容積小,下雨時水外流,天旱時井底朝天。

  二是“後天人為”。竹坡坳村位于採煤區,煤礦曾連續開採達50年,造成多處地表開裂、水井枯竭、水源斷流。

  由于天旱時節嚴重缺水,多年前的竹坡坳村實行“定時、定量”發水制度。每組一口水井,井外安裝一道上鎖的鐵門。鑰匙由組長保管,到了每天早上發水時間,組長才將門打開,村民們拎著鐵皮桶去“領水”。由于“水貴如油”,一盆水要多次使用,洗完臉再洗腳,洗完腳再喂豬。

  1954年出生的楊祖易從小對于缺水這件事刻骨銘心。2008年換屆時,他對時任村主任説,這次與你競選,就是想解決水的問題。2008年3月,他當選竹坡坳村村主任,之後當選村支書。上任之初,他跟全村鄉親講了三句話:一是表示感謝,二是承諾3年內解決水的問題,三是如果沒實現承諾,就主動辭職。

  楊祖易的治水思路,一是掘井擴容,二是引水上山。地下溶洞一般有100多米深,地形險峻,他帶著村民下洞找水,靠打著手電筒摸索前行。有一次,楊祖易在溶洞裏把腿摔傷,至今腿裏的鋼板還沒有取出來,走路時一瘸一拐。

  經過不懈努力,楊祖易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竹坡坳村的用水問題基本得到解決。全村找到80多個溶洞水源,通過電機抽上來後,引入每家每戶。此外,全村修了100多個地下水窖,下雨天集雨,天旱時便有水吃。

  解決了“水”的後顧之憂,楊祖易有了發展産業的底氣。近幾年,楊祖易帶領村民種植油茶、西瓜、楊梅等經濟作物,面積近3000畝,不少貧困戶因此脫貧。今年,山塘修好後,生産用水更有保障,他準備進一步擴大油茶種植面積,“産業會大有前途”。

  人們稱,楊祖易是“找水書記”。楊祖易對記者説,在竹坡坳村,“用水難”是一道千年難題,找水比什麼事都重要。每次領導來,他都是不厭其煩講水的問題。“水對老百姓來説,是第一糧食、第一生命。水的問題不解決,就談不上脫貧。”

  2019年,溆浦縣有望脫貧摘帽。在這場脫貧攻堅戰的“決勝階段”,“治水”的故事仍在繼續。(記者白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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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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