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網 正文
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2019-02-16 15:46:23 來源: 新華網
關注新華網
微博
Qzone
評論

  新華社青島2月16日電 題: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新華社記者張旭東

  千裏岩,黃海中部一座無居民、無淡水孤島,這裏曾有一道特色“小吃”——“玻璃湯”,即開水撒鹽,是島上斷糧絕境的充饑食品。鹹鹹的鹽水混著悄悄流進嘴角的淚水,藏在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老一輩監測員饑餓回憶的最深處。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1)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這是1月18日拍攝的千裏岩(無人機拍攝)。 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玻璃湯”派上用場的次數並不多,但從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1960年建站至今,斷糧斷菜卻是幾代監測員的日常。春節前夕,新華社記者夜宿千裏岩,聽監測員講述戍守孤島的故事。

  “玻璃湯”是最深處的饑餓回憶

  記者近日與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副站長車豪傑、監測員薛海波,搭乘“向陽紅07”船趕赴千裏岩。他們倆將輪換在島上值守了50天的站長姜文凱和監測員郭棟,第一次上島值班的小夥兒蔣濤主動要求再值守一個月。

  船舶航行5小時後,距青島約55海裏的千裏岩映入眼簾。薄霧籠罩中的它,猶如一座巨型駝峰矗立在海上,南北兩座山上光禿禿的看不到一棵樹。姜文凱、郭棟和蔣濤在碼頭等候,臉上洋溢著喜悅。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2)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工作人員在搬運補給物資(1月17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千裏岩沒有標準碼頭,只有一小塊相對平整的平臺,補給船不能正常側位靠泊,只能將船頭或船尾小心翼翼地靠過去。船與碼頭相連的“舷梯”就是一塊木板,隨船舶忽高忽低,木板下涌浪飛濺。記者見此不禁有些腿軟,狼狽地爬了過去,心有余悸。

  姜文凱則一直站在這塊劇烈晃動的木板上,將米面、蔬菜、肉、文件櫃、滅火器等上百件補給物品一一從船上往島上遞,無視腳下的一切。

  “你們害怕這塊木板,我們卻特別期待。”姜文凱説,“有了它才能有補給,我們才能回家!有時船好不容易來了,但風浪太大靠不上又走了,那才叫無奈。”

  千裏岩無居民、無淡水、無土壤,一滴淡水、一顆米粒都要靠船舶補給。遇到大風大浪,補給船來不了,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就面臨最基本的生存問題——沒啥吃,不得已三頓飯變兩頓飯、一頓飯,甚至無米下炊。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5)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工作人員去山頂巡視測量溫度濕度的百葉箱和測風塔(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千裏岩之行前,記者採訪了已退休的監測站老站長張世江,他在千裏岩工作了整整40年,他説:“有時六七十天船來不了,我們就沒有吃的了,只能撈海草拌拌吃。實在沒啥吃就在水裏放點鹽喝,我們叫‘玻璃湯’,最後鹽都沒了。”

  自1997年起就在千裏岩工作的姜文凱説,一次補給船遲遲不來,他們把餿了的面疙瘩砸碎,用紗窗網篩了一遍吃。“雖然不好吃,總比餓肚子強。”

  郭棟印象最深的一次斷糧是春天去山上挖野菜,連續吃了十多天水煮野菜。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6)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五名同事在拍攝全家福(1月18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馮立達是2016年加入千裏岩團隊的“90後”,從未經歷過缺衣少吃的他,在島上過了一段苦日子。“當時吃得只剩喂雞的苞米面,我們就烙苞米面餅子,熬苞米面糊糊。”

  斷糧偶爾發生,斷菜則幾乎每月都會遇到。近幾年島上有了蔬菜大棚,但從陸地運來的土在海島快速鹽鹼化,蔬菜生長情況不盡如人意。“冬天還好,夏天溫度高,菜放不住,剛上島的前10天有青菜,後面就只剩馬鈴薯之類。只有馬鈴薯時,負責做飯的人也盡量做出花樣,這頓炒馬鈴薯絲,下頓燉馬鈴薯條。”車豪傑説。

  千裏岩生活邁入“新時代”

  監測站在接近山頂的位置,中間是彎彎曲曲的小路,由300多個陡峭臺階組成。所有補給都要從碼頭一點點靠人背上去,每次至少背三四個小時。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3)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工作人員在運送補給物資(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記者提著一小袋米和無人機,也趕不上姜文凱扛著一袋麵粉、拎著一桶花生油的步伐。數九寒天,海風凜冽,姜文凱卻大汗淋漓,只穿一件毛衣,他説:“過去冬天燒煤取暖,五六噸煤都靠人背上去,蔬菜大棚的土也是我們一點點背上去,早都習慣了!”

  終于來到監測站,不大的小院裏一座二層小樓,小狗聰聰朝記者汪汪地叫。搬完補給,夜幕已降臨,薛海波壓了麵條,做了西紅柿雞蛋鹵,大家就著蒜瓣吃了起來。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4)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工作人員在運送補給物資(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五個人與記者團坐,打開了話匣子:千裏岩每年有100多天大霧,最難熬的是夏天,高溫高濕,有時連續一個月大霧,能擰出水的被褥沒法曬。米面帶再多也沒用,時間一長就發霉長毛。著名的千裏岩“三多”:蒼蠅、蚊子和小咬,更讓他們頭疼。

  “千裏岩蒼蠅都咬人,而且特別多,打一次藥能掃半簸箕。”車豪傑説,“更可怕的是小咬,蚊帳隔不住。有些同事皮膚過敏,第二年才消腫。不過挨幾年,咬多了就不怕了,可能有抗體了。”

  三伏酷暑,蠅蚊在外,門窗萬不能開,他們就往地上潑涼水,席地而睡。“有時冷凍一些瓶裝水放在身邊降溫,其實沒多大用,心裏邊能涼快一點。”姜文凱説。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7)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這是1月17日拍攝的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無人機拍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不過,對千裏岩人來説,現在的守島生活,雖然和陸地生活相比還是很艱苦,但與建站之初相比,已改善了太多。

  以發電為例,很長一段時間站上沒電,晚上點煤油燈。而今,從柴油發電機到10千瓦光伏發電設備再到20千瓦,除了陰天下雨,站上所有用電需求基本都能滿足,特別是夏天還可以使用空調,這成了千裏岩人酷暑生活的最大福祉。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8)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副站長車豪傑在測量海水水溫(1月18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薛海波告訴記者,監測站是2007年搬進這座二層小樓的,一樓辦公,二樓住人。此前,監測站是平房,由于夏天太潮濕,地上都長青苔。“以前我們喝雨水,因為候鳥遷徙經過千裏岩,鳥糞經常落在蓄水池,我們常鬧肚子。現在都是從船上補給淡水,還有了凈水設備。”

  與艱苦的生活條件相比,更為難耐的是寂寞。

  監測站最早隔半年甚至一年才輪換人員,現在每月輪換,常因船期而延長至四五十天。特殊的工作環境,讓監測站面臨招人難的問題。目前站上只有8人,每班3人,每人每年要在1平方公里的孤島值守六七個月,與他們相伴的只有維護燈塔的2人。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9)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站長姜文凱(左)和監測員薛海波在給蔬菜澆水(1月18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千裏岩沒有手機信號,近幾年天氣好時有微弱信號,信號最強的地方在樓梯窗戶處,值班手機就放在這裏。

  作為一名“90後”,馮立達對島上的寂寞有深刻體會。“以前手機幾乎是粘在手上,但上島有時三四天沒信號,更別説刷微信了。”馮立達説,“只有3個人值班,感覺能聊的都聊了好幾遍。白天人看人,晚上看星星。”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10)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站長姜文凱(右)和副站長車豪傑在交接工作(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上島第一個月,馮立達在紙上寫下“31、30、29……”,每過一天劃掉一個。即使有手機信號,馮立達和家人朋友聊天,也盡量不提及工作環境和心情,以免觸碰淚腺。

  去年,島上建起了新網絡通信設備,千裏岩邁入了“e時代”。“現在我們隨時可以和家裏人視頻通話,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對家人的思念。”馮立達説。

  颱風、綠潮來襲,他們是“放哨人”

  自然資源部北海分局所屬的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是我國特類艱苦海洋臺站,3名監測員輪流值氣象白班-大夜班、小夜班和水文班,整點發送潮汐、溫度、濕度、風速、風向、海水鹽度等海洋與氣象相關的17種數據資料。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11)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站長姜文凱(左)和副站長車豪傑在交接工作(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自然資源部北海分局所屬北海預報中心副主任胡偉説,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是黃海距離陸地最遠的海洋監測臺站,周邊環境受人為因素幹擾小,觀測資料代表性強,監測站每日發送的數據是北海區海洋預報的重要參考資料。

  “這裏還是海洋防災減災的前沿哨所。”胡偉説,“北上影響黃渤海的颱風,千裏岩會提前觀測到第一手資料,為黃渤海沿岸抗臺防臺提供重要科學依據。同時,千裏岩是黃海滸苔綠潮北上的必經之地,監測站會為預測滸苔登陸時間和生物量提供寶貴的現場資料。”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12)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站長姜文凱(前)和副站長車豪傑在交接工作(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堅守千裏岩的守島者就像是“放哨人”,為沿海地區人民時刻監視海洋異動。“地震、海嘯都有先兆,海水水溫、鹽度和潮位均會出現異常。”車豪傑説,“我們觀測的數據看似乏味,但關係到億萬同胞的生命和財産安全。”

  另外,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已積累近60年海洋水文與氣象觀測資料,對全球海洋與氣候研究具有重要參考價值,而且積累的時間越長,研究價值越高。

  “過去10多項數據全是人工觀測,要自己採樣和測量。2000年以來,逐步實現自動化,但每天14點還要去採水樣、測鹽度,多麼惡劣的天氣都要去。”郭棟説,“一次吹颱風,風速達32米/秒,腿都邁不動,但越是這種天氣越是要去測,因為極端天氣的數據更重要,更有代表性。”

  姜文凱帶記者去看了驗潮井和鹽溫井,這是海邊兩個戴有“紅帽子”的小房子,裏面擺放了眾多的試劑瓶和儀器。“過去,我們每天8點、14點和20點下來測水溫,看潮位儀器是否正常,再採集水樣回去測量鹽度,準時發報。”姜文凱説。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13)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站長姜文凱(前)為留守的同事準備夜宵(1月17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現在監測員仍要定時人工觀測,並與自動觀測數據對比;定時巡查觀測儀器是否運轉正常,發現故障立馬恢復人工觀測。遇到大浪天,他們都用繩子綁著自己在岸邊幹活,否則一個大浪打上來人就沒了。

  薛海波説,上島從來不知道帶錢、從來不知道星期幾,只知道自己值什麼班。其中,氣象白班-大夜班是一個人值,氣象白班是從7點到17點,大夜班是從次日1點到7點,24小時之內值16個小時的班,工作量非常大。其間,要保證整點氣象、水文數據不缺測,海水鹽度和“雲能天”(雲、能見度、天氣現象)資料需要人工觀測,還要負責做3個人的飯。

  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長期沒有新鮮血液補充,老齡化嚴重。目前8人中有5人在50歲以上,他們都戍守千裏岩20多年。近年來,很多大學生報名並被錄用了,但面對戍守孤島,最終選擇了放棄,“90後”馮立達也經歷了復雜的心理鬥爭。

  他曾數次想逃離這裏,第一次是船剛到千裏岩時,第二次是一星期新鮮感過後,第三次是再上島之前……

(新華全媒頭條·圖文互動)(14)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

  這是1月18日拍攝的千裏岩海洋環境監測站(無人機拍攝)。新華社記者 李紫恒 攝

  “好像有兩個小人在心裏打架,一個説哪裏不能再找份工作?為何要困守孤島?另一個説堅持下去年輕人,堅持下去才有收獲。”馮立達説,“想要逃離的周期越來越長,也逐漸在這找到家的感覺。這裏有我們養的雞、狗、鴿子,還有我們在大棚種的菜。”

  只要堅持,心中波瀾終歸會平靜,但他們對家人的虧欠卻越積越深。

  車豪傑愛人去年6月14日在外出差時腳踝受傷,6月16日返回青島準備住院手術,而車豪傑當日坐船趕往千裏岩換班。“單位領導讓同事替換我,再三猶豫,我決定還是上島,島上很多事放心不下,留下來心裏不安。”他説。

  薛海波父親前年入院進了重症監護室,妻子焦急地打來電話,但困守孤島的薛海波除了著急,什麼忙都幫不上;去年,姜文凱的妻子生病住院,一直到出院才告訴他;郭棟和同事看著唯一電視頻道播放的動畫片,太想孩子而偷偷抹淚……

  車豪傑最近4年在島上過了3個春節,這個春節他格外心酸。“父母都快80歲了,就希望孩子守在身邊,這次上島明顯感覺他們舍不得……”説著,車豪傑哽咽了。

  在千裏岩人眼裏,這裏也有屬于他們的自豪與快樂。“沒有觀測就沒有預報,很多科學家也用我們的數據。就像金字塔,沒有塔基哪來的塔尖。雖然沒有論文,沒有大獎,但我曾自豪地跟兒子説,爸爸幹的是一件對全人類有益的事。”車豪傑説。

圖集
+1
【糾錯】 責任編輯: 王佳寧
鹹鹹的味 鹹鹹的淚——新華社記者冬日夜宿千裏岩-新華網
010020020110000000000000011199211124123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