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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老院裏的護工女青年:起初只是為了照顧父親
2018-11-21 08:29:26 來源: 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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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不開的雙手

  36歲的女青年吳迪,在北京昌平一家偏僻的養老院工作。

  她的世界裏有好看的照片和有趣的漫畫,也有別的年輕人難以面對的情況:人的衰老、失智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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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迪在養老院,和失智老人“演戲”

  從2015年年末開始,她辭職回到老家,幾乎全年無休地照顧生活無法自理的父親。她放棄了自己在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待在幾乎沒有朋友的小縣城。直到今年4月,為了給老爸的“最後一步”鋪路,她才去了養老院工作。

  在老家的3年裏,她家務繁重、睡眠不足,但她抽出時間帶老爸畫畫、玩遊戲,想方設法讓他找到快樂。後來,她又把生活中的點滴畫成一幅幅帶有童趣的漫畫,主人公老爸就好像是在畫中遨遊冒險。在女兒眼中,老爸是可愛的,即使是暴脾氣,也像“童話裏的颶風”,能“帶來各種奇遇”。

  這些畫在網絡中流傳,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今年9月——也是世界阿爾茨海默月,吳迪的漫畫在北京亮馬橋展出了。看了數十張充滿想像力的繪畫和詩一樣的配文之後,有觀展者留言説:“觀老爸的奇妙世界,你養我小,我養你老,願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加油!”署名是一個女兒。

  吳迪覺得,自己終于在照顧老爸和完善自己之間找到了理想的道路,“和父母共度的時光,再辛苦艱難也閃現著愛的光芒”。

  一

  10年前的春天,在福州工作的吳迪接到爸媽密集的電話。老爸抱怨説,你媽老是把我的東西拿走,我的回憶錄手稿、工程日記,還有剛取出來放著備用的退休金,又找不到了。媽媽説的卻是,你爸最近老愛藏東西,那些手稿明明是他自己翻出來又到處藏,還懷疑是我拿了。

  老爸那年76歲,吳迪覺得他只是年紀大了容易忘事,安慰他説:“你的手稿是在我這兒放著呢。錢不見了,我馬上坐火車回家幫你找。”

  假期回到呼和浩特,吳迪帶老爸去醫院。當著父女倆的面,大夫溫和地表示,症狀不嚴重,只要按時輸液、吃藥就行了。她不放心,悄悄返回去問,這是不是大家經常説的“老年癡呆症”,大夫點點頭。

  當時她還不了解這是一種會不斷侵蝕病人認知能力的病症。事實上,這種疾病的醫學名稱是“阿爾茨海默病”,是“認知症”(或稱“失智症”)中最典型且最多發的疾病;“老年癡呆症”是它更廣為人知、但帶有些許歧視意味的別名,目前醫學界已不提倡如此稱呼。

  隨著社會老齡化程度不斷上升,阿茨海默病患者也在增多。據中國國家統計局2017年年底的數據,60周歲及以上人口佔總人口的17.3%, 65周歲及以上人口佔總人口的11.4%,超過老齡化社會60周歲及以上人口佔10%或65周歲及以上人口佔7%的標準。而2017年4月原國家衛計委發表的數據顯示,在中國65歲及以上人群中,阿爾茨海默病的患病率為5.56%。

  過去,由于病人的種種“失智”症狀,病人和家屬會避諱提及這種疾病,或者由于缺乏了解而不就醫。上世紀90年代,美國前總統裏根在患病初期就向社會公開病情,媒體對裏根夫婦生活進一步報道,阿爾茨海默病才逐漸被公眾關注。

  吳迪老爸的症狀逐漸加重,經常半夜三更不睡覺,抱著被子、卷著枕頭就説要出門做工程去。有一天他還走失了,被民警送回來。

  吳迪開始焦慮,她頻繁地在網上搜索“老年癡呆失眠”“老年癡呆不睡覺怎麼辦”,還加入了幾個患者家屬微信群,各處詢問,得到的回答總是“沒有辦法”。

  根據醫療資訊係統“UpToDate臨床顧問”的資料,睡眠障礙正是阿爾茨海默病發展到中期的症狀之一,此外還有記憶力、自知力、視覺、聽覺、運動能力下降等症狀,這些病症都是“不可逆”的。吳迪老爸必須依賴照護者生活。

  2013年下半年,已經到珠海工作的吳迪,先是申請調到北京工作,接著頻繁請假回家,每次假期都會拖延兩三天。

  二

  有人問吳迪,為什麼只有你承擔照顧老爸的重任,兩個姐姐不能幫忙嗎?她覺得,姐姐都已成家立業,大姐工作特別忙,二姐身體又不太好,由單身無拘束的自己來照顧老爸,是“理所當然”的。

  吳迪出生于1982年,在呼和浩特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長大。在二姐的描述中,吳迪小時候是一個特別靦腆、膽小的孩子,長大後卻是姐妹三人中最反叛的:從北京一所大學的美術專業畢業後,她在幾個不同的城市工作過,平時“想去哪裏就去”,“想學攝影立刻就學”,不在乎戀愛結婚,“自由、獨立、充實”。

  2014年,吳迪老爸的病發展到中期,頭腦時而清楚時而糊涂,吵鬧得厲害。大姐帶他去看了縣城裏的養老院,老爸直搖頭:“我要回家。”

  吳迪知道後,覺得縣城的養老院又小、條件又差,把人關在一個小閣樓裏面什麼都不管,而且住在那裏的大多是孤寡老人和貧困老人,她説什麼都不同意。

  年底的某一天,她正忙著安排公司的聖誕活動,突然接到了三姨的電話:快回家吧,你媽扶你爸的時候自己摔倒骨折了,引發腸梗阻,現在正在醫院。

  她立即請了3天事假趕回家。

  到家一看:媽媽在醫院臥床,老爸在家僵直地躺著,目光無神,四肢僵硬,徹夜不睡,滿口胡話。三姨暗示她,該給老爸準備後事了,她不接受。

  那幾天,她陪著老爸不敢睡著,在床邊聽著他模模糊糊地説話,“一會兒福州話,一會兒普通話,好像是在懷念自己小時候的事,我一湊近,卻沒有應答,好像我完全不存在”。

  姐姐請來一位針灸大夫,這位鄰村的小夥有點驚訝地説:“像你爸這種情況,在我們村就‘順其自然’了,你們願意花這個錢也行,但我只能在這待一星期。”

  那一陣子,除了針灸,姐妹們還不斷地給老爸的腿熱敷、擦藥油,吳迪回憶,老爸恢復了不少,膝關節能彎折了,臉上有了表情,目光也有神了。

  疾病發展到這個階段,老爸的語言、讀寫、記憶能力進一步喪失,視力、聽力等退化,但精力異常旺盛,情緒多變,還伴有一定程度的被害妄想和攻擊行為。

  兩個姐姐不得不回去忙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了,媽媽也勸她把老爸送養老院。吳迪思前想後,決定辭職在家自己照顧。 “當地的養老院條件太差,北京服務好的養老院,他們的退休金又負擔不起,還是我自己來放心”。

  就這樣,她的3天事假變成了整整3年不工作。

  三

  剛開始的兩個月,媽媽臥病在床,從早到晚,她接連不停地忙著做飯、喂飯、打掃衛生、處理兩個病人的大小便。夜裏媽媽要起夜兩三次,老爸也需要換尿片、翻身,她只能在淩晨4點多睡著兩三個小時,又得想著起來做早飯了。

  “即使剛處理完大小便就去吃飯,我也覺得飯特別香,因為看到他倆就像小孩一樣,特別心疼”。

  每天深夜兩三點是她最難受的時間:夜深人靜,只有老爸在房裏或是不停地拍打著床,或是歇斯底里地吼叫。那段時間,“絕望”和“熬日子”這個兩個詞寫滿了她的日記。

  吳迪的二姐告訴記者,小妹照顧老爸的3年中,夜裏一直是警醒的狀態,幾乎沒睡過完整覺。有一次,聽到父親在鬧,她一骨碌爬起床,然後跌在了地上,喊媽媽沒人應,她自己爬到媽媽身邊,慢慢恢復過來。“後來也去醫院檢查過,就是太疲憊了”。

  姐姐對小妹既佩服,又心疼。大姐説她太善良、太孝順了,“沒有幾個子女能做到這樣”;二姐把她形容成“不知疲勞的永動機”。曾在春節和暑假替小妹照顧過老爸幾天的二姐,面對他三天三夜“一躺下就起床”、到處東走西看的狀態,又氣又累,坐在沙發上直哭。二姐不能明白,小妹為什麼能在這種疲勞又壓抑的環境中堅持3年,還一直對父母笑臉相迎,“要是我,早憋瘋了”。

  “心疼”也是吳迪不斷提到的一種感覺,她記得失智老爸的可愛之處:

  漸漸喪失語言功能的老爸,渴望出門時會説,“地球的門在哪裏,我怎麼才能到人類裏面去”。 睡熟後尿濕了的老爸,會一骨碌爬起來,拍著床板氣急敗壞地大叫:“洪水來了!洪水來了!”不再認識自己女兒的老爸,會在她給自己洗腳時摸摸她的頭和肩膀:“你是一個好人,謝謝你!”

  

  吳迪告訴記者,除了對朋友傾訴和在日記中發泄,支援自己堅持下去的還有曾經做過公益工作的經歷。

  2011年,吳迪經過二姐的介紹加入了一個幫扶貧困農村的公益團隊,3年中陸續走訪了內蒙、甘肅、河北、四川等多個地方的鄉村,她負責攝影。在河北的一個村子裏,她見到一位孤寡老人。

  老太太在唐山大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兒女,靠低保維持生活。她抓著吳迪的手不放,“你就陪我吃頓飯吧,我有錢。”説著就從被子底下摸出兩張百元鈔票。鄰居説,她把這兩百元錢攥在手裏好長時間了,平時也不在房間裏住,而是在院子裏搭床,就為了聽人走動的聲音。

  吳迪想起父母,暗暗告訴自己:我要是不管他們,他們也是這樣。

  即使面對姐姐、媽媽不斷的勸説,她也從未産生過一點放棄的念頭,只覺得 “一邊無助,一邊無奈”。有時也會埋怨,但她又會把自己想像成獨生子女,“姐姐有時來替我照顧幾天,我就很知足了”。

  她把出門買菜的機會讓給媽媽,自己一步不離地看著老爸,一度8個月沒有出過門。“我那時想,哪怕只是給我半個小時,讓我去看看大自然,跟同齡人説説話也好啊”。

  後來她帶著老爸下樓散步,寸步不離、小心翼翼地在側後方攙扶。由于老爸的視力缺乏距離感,很可能會踩到地上的坑坑洼洼,用力拉扯會惹惱他。“他力氣很大,要是別人站在他面前,很可能被一拳打倒”。

  “其實最難相處的是我媽。”她覺得失智的老爸從暴躁的兒童狀態漸漸進入了1歲嬰兒的狀態,媽媽卻像一個賭氣的10歲孩子,時不時就跟自己鬧脾氣,在要不要把老爸送養老院的事情上反覆爭執。

  “哎,麻煩的。”是媽媽的口頭禪。吳迪在日記裏寫:這個“哎”到底是誰?“麻煩”又是誰呢?

  

  家人的生活和情緒漸漸平復、新的敵人卻出現了:無聊。在三餐的間隙,3個人都呆呆地坐著。

  過去喜歡買點棉布衣服、木質首飾的吳迪,在那段時間甚至沒有把北京租房裏的衣服拿回去,借了表姐的衣服就穿了;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追求生活細節,整治飯菜、打掃衛生的動力漸漸下降。

  為了讓家裏的日子變得有趣一點,吳迪把二姐的幼兒美術教學內容學了過來。

  就像教小朋友那樣,她給老爸的手掌涂上各種顏色,引導他在紙上、包裝盒上隨意拍打,拍打正是他最喜歡做的動作。

  鍛煉手指能力,是延緩失智症狀惡化的另一個辦法。吳迪想起小時候,作為水利工程師的老爸工作繁忙,唯一一次教自己做手工,就是用紙折了南方的烏篷船,“他是福州人,到北方工作之前,在家鄉會去游泳和賽龍舟,對水和船很有感情”。這次輪到女兒教老爸了,她手把手地教他折了小船、涂了顏色,還端來一臉盆水讓他玩耍。老爸認真地讓每一只小船遊動起來。

  一天晚上,老爸照例在房裏吼叫。吳迪的腦子裏閃現了藝術靈感:“老爸半夜醒來,對著床又拍又抓,好像一只大貓啊。我像一只困倦又害怕的小貓,遠遠地躲在沙發角落。”她把這場景畫成了漫畫。

  她把發脾氣脫衣服的老爸畫成童話世界裏體驗新裝的皇帝,把玩布料和繩子的老爸畫成一只貓。老爸大吼大叫時,她畫一頭熊——睡覺時彎著背、靠著墻,上廁所時尿在褲子裏滿地走的熊。

  漫畫讓吳迪在觀察老爸中找到樂趣。

  兩年多來,這樣的漫畫她攢了100多幅,她視之為“一份去了就不再回來的、極為珍貴的生命記錄”。

  

  在失智老人家屬的微信群裏,吳迪的畫被更多人看到、轉發。

  2018年初,北京一家私營養老院的總經理羅聖華看到吳迪的畫,當時他正需要一位運營養老院公眾號的幫手,于是找到了她。

  吳迪起初對這份工作有些抗拒,想像養老院“暮氣沉沉”。羅聖華與她商量,讓她慢慢勸説父母來到養老院住。考慮到老爸這幾年説話、行動能力越來越低,“總有一天照顧不了,要送到機構去”,她接受了這份工作邀請。

  今年4月,她剛開始工作時,幾乎每天半夜都會習慣性地醒來幾次,“想到老爸在家,覺得心裏面空空的”。盡管家裏請了保姆,每隔幾周,她仍要回家一次親自照顧老爸幾天。

  位于北京回龍觀附近的這家養老院,住著300多位老人,其中三分之一是沒有自理能力的失智老人。

  在失智區工作4年的護理員張阿姨説,失智老人精力非常旺盛,給他們喂飯、穿衣時經常被打傷、咬傷,每個護工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失智老人吃飯不知饑飽,排便也沒有主動性,她只能把手指伸到老人的肛門裏摸,如果有大便,才給老人用通便藥或者開塞露幫助排便。洗澡也很困難,“對自己父母也不會這樣伺候,身上沒有擦不到的地方”。

  與吳迪之前想像的不同,養老院其實是一個有生氣的地方,除了老人和護理員,還有不少在市場部、研發部工作的年輕人。每周,負責文娛的工作人員組織老人唱歌、玩遊戲、看電影。

  養老院的會客室裏挂滿了錦旗,好多幅都寫著一句同樣的話:“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對于兒女的心態,羅聖華很了解。他告訴記者,過去國內的養老院是“兜底”型,數量少、服務差,給人的印象是淒涼的。近年來隨著政府規劃的跟進、養老院的增多和服務的進步,很多時候老人的進住對老人和子女都是一種解脫。兒女之所以對送父母進養老院有顧慮,不是因為“不孝”的心理負擔,而是因為“怕被人説不孝”的負擔。

  在他看來,無論是照護比還是專業水準,中國的養老護理行業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北京截止到去年年底,有358萬老人,如果按照民政部門4%的老人在機構養老的規劃,養老院的床位數量夠用。但因為服務水準參差、運營成本較高、老人支付能力相對較低等種種原因,這些養老院的入住率只有一半左右。

  過去在北京市委組織部工作的羅聖華,因為去年家里長輩突然去世才辭職來到養老院工作。和他的情況類似,院裏的一些年輕人,沒有選擇報酬更好的工作或跳槽,而是堅持待在養老院,也是因為那份“心軟”。

  吳迪覺得,養老院的工作,讓自己再一次成長了。

  在養老院裏,她認識了每天都一起散步曬太陽的“模范夫妻”、為雞毛蒜皮大吵大鬧的固執老太、98歲還愛讀寫唐詩的樂呵老爺爺、有兩個兒子依舊寂寞的孤僻老奶奶。她開始想像自己的老年光景,準備好好鍛煉身體,健健康康地去南方小鎮雲遊,選一個地方安靜地住下來。

  平時在街上或是地鐵上,她對老人格外關注,會主動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提重物或者指路。遇到顫顫巍巍或者舉止失常的老人,她會悄悄地在附近觀察一會兒,確保沒事才走開。有一次在地鐵上,她身邊坐了一位不斷自言自語的老太太,因為擔心,她到了站也沒下車,陪老人一直坐到終點站,確認她知道自己下車往哪兒走。

  因為老爸的病,她最關心的還是養老院裏那些失智老人。她嫺熟掌握和失智老人打交道的“演技”,能和他們對話。

  “你是什麼單位的呀,我是海淀幼兒園的。”“我也是幼兒園的,我們現在就要上課去。”

  “賣燒餅的來了?趕快!趕快給我一個!”“好,馬上給你拿來啊!”

  “我幫鄰居看孩子呢,今年四五歲了,他媽工作去了,我就抱著他。”“是呀是呀,您的字寫得那麼好,可以教給他哦!”

  吳迪最近畫的一張沒有展出的畫,主角是院裏的劉阿姨。“我覺得劉阿姨是一只飛來飛去的蝴蝶,護理員像個撲蝶高手,也要飛來飛去地守護蝴蝶。”(魏其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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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張樵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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