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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故國三十四年 “四不像”跨越滅絕邊緣 麋鹿安好
2018-07-27 10:03:09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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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自然野化的麋鹿在湖南東洞庭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奔跑(2017年5月10日無人機拍攝)。

  從江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引進的麋鹿在湖南洞庭湖濕地産下了一只小麋鹿,等待放歸野外(2016年3月3日攝)。攝影:本報記者李尕

  那還是春天的時候,當李政和東洞庭麋鹿保護協會的其他5個人見到常在電視上露臉的麋鹿明星“點點”那臍帶尚未脫落的孩子“小不點”時,幾個大老爺們高興得有點想哭。

  20年前長江特大洪水,李政記得在長江大堤查看洪水情況時,發現江面上有幾個黑點從長江對面遊過來,等近了看,竟然是一種長得像馬,頭上卻頂著像枝杈般大角的不知名動物。突然,周圍有個上了年紀的老百姓用岳陽話喊:“四不像,四不像!”人群開始喧嘩,不少老人朝江叩拜起來。

  李政沒有想到,這種他從未聽説,但卻真真實實在洞庭湖生活過數百萬年的神獸,竟然就是在那一刻循著基因的記憶回歸故土。他更無法預測,這種曾經在我國消失了一百多年的中國特有珍稀動物,會在洞庭湖等地再次繁衍生息開來。

  麋鹿沒有天敵,唯一擔心的就是人

  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

  ——《墨子·公輸》

  夏天如約而至,當洞庭湖水隨今年汛期到來上漲時,逐水草而居的麋鹿開始上岸逃生。麋鹿,角像鹿、臉像馬、蹄像牛、尾像驢,所以自古以來被叫做“四不像”,是吉祥、皇權、驅邪的象徵。

  相傳姜子牙助周伐紂時,他的師傅元始天尊贈送麋鹿作為戰場坐騎,姜子牙此後所向披靡,屢戰屢勝。作為皇權的象徵,不少王朝在國都附近廣築園囿、蓄養麋鹿,戰國時期齊宣王制定法律“殺其麋鹿者如同殺人之罪”。

  事實上,麋鹿與人類的關係比歷史記載、神話故事更為久遠。大約300萬年前,當南方古猿思考是進化成人類還是繼續當猿類時,麋鹿已在中國長江、黃河中部的平原沼澤地帶成群飛奔,頂峰時曾達上億頭。

  “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墨子筆下的麋鹿曾與其他野獸擁擠熱鬧地生活在雲夢澤。

  麋鹿能大范圍繁衍與其物種自身的特點息息相關。麋鹿體型較大,擅長奔跑,雄鹿長有大角,擅長運用集體力量,保護自己的家族不受損失。葛洪在《抱樸子·博喻》中寫有“萬麋傾角,猛虎為之含牙”,西漢劉向也曾寫過“麋鹿成群,虎豹避之”。

  此外,麋鹿生存進化能力強。1998年長江中下遊的大洪水中,李政所見到的十幾頭麋鹿竟然是從湖北石首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衝破柵欄,泅遊過水深流急的長江,逃逸到了洞庭湖區。洪水肆虐,風高浪急,它們在水中遊了20多個小時,卻沒有被淹死。

  然而,自漢代以後,這種中國特有的物種卻日益稀少,漸漸走向衰落。

  “為什麼麋鹿會越來越少?目前的研究顯示,它的生存受到了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的影響,尤其是人類的捕殺、無限制地擴張和佔領麋鹿棲息地,導致了麋鹿種群大規模滅絕。”中國鹿類專家組成員、“中國麋鹿之父”丁玉華教授痛心地説。

  麋鹿研究專家、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宣教科科長宋玉成認可這種説法:“在洞庭湖等廣袤的濕地區域,麋鹿沒有天敵,它唯一要擔心的就是人類。”

  記載顯示,西元18世紀初葉,最後一頭野生麋鹿消失在現江蘇省泰州市橋頭鎮的荒野中。從此,野生麋鹿在地球上銷聲匿跡。

  麋鹿是不幸的,卻又擁有戲劇般的幸運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屈原

  清末,麋鹿棲身于北京南海子皇家獵苑中,徹底離開野外,變成圈養的動物。這裏的麋鹿也成為中國最後一群麋鹿。

  在採訪中,麋鹿專家們都對此後麋鹿種群經歷的曲折離奇身世唏噓不已。

  1865年,法國博物學家阿芒·大衛無意中發現了南海子中幸存的麋鹿,他以20兩紋銀買通獵苑守卒弄到了兩張麋鹿皮和一副頭骨,它們被西方確認屬于從未發現的鹿科新種。

  從此,麋鹿“大衛鹿”的名字蜚聲海外。英、法、德、比等國人士紛紛通過明索暗購等手段,前後從北京南海子獵苑弄走幾十頭麋鹿。

  據史料記載,1894年,北京永定河泛濫,洪水衝垮了皇家獵苑的圍墻,麋鹿逃散出去,結果大部分都成了饑民的果腹之物。

  即便如此,如果沒有清末那一次著名的八國聯軍侵華事件,人們不會想到麋鹿會從生息了幾百萬年的中國徹底消失。

  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南海子麋鹿被西方列強劫殺一空,幸存者被迫走上了流離海外的道路。

  因其珍貴稀有,西方國家一些投機動物商高價拍賣轉運麋鹿,顛沛流離中,不少麋鹿因沒有飼養管理技術而死于非命,種群瀕臨滅絕邊緣。

  在近來頗受歡迎的《人類簡史》一書中,作者尤瓦爾·赫拉利總結了歷史上的三波物種滅絕浪潮:第一波由于採集者的擴張,第二波因為農民的擴張,第三波則是近代以來的工業活動,在此期間成千上萬種哺乳動物、爬行動物、鳥類,甚至昆蟲和寄生蟲消失殆盡。

  麋鹿本應是其中一種。然而,在它即將消亡的第一、二次世界大戰前後,人類逐漸認識到地球上每一個物種對于生態係統和人類生存的巨大價值。

  從1895年到1901年,癡愛麋鹿的英國十一世貝福特公爵出重金從法國巴黎、德國柏林、英國曼徹斯特、比利時安特衛普等地收購了18頭麋鹿,放養于芳野幽曠、水草豐美的烏邦寺莊園內精心養護,種群規模不斷擴大。此後,貝福特家族世代傳承,致力于恢復麋鹿種群,並把它們不斷送到世界各地繁衍生息,一個拯救麋鹿的行動在世界各國蓬勃興起。

  科學家們確認,烏邦寺莊園中18頭從東亞流離至遙遠大不列顛島的麋鹿,是目前地球上所有麋鹿的祖先。

  由人而衰,也因人而起死回生,麋鹿是不幸的,卻又擁有戲劇般的幸運。      

  “這裏的麋鹿就靠你了”

  每一只麋鹿都有屬于自己的生存史詩。

  ——宋玉成

  2018年6月,洞庭湖煙波浩渺,湖邊蘆葦蕩中時隱時現的麋鹿身影和麋鹿交流時傳來的低沉嗓音,提醒記者來到了世界上7500多頭麋鹿裏最為特殊的一群的領地。

  麋鹿為何能回到中國,回到熟悉的長江流域,美麗的洞庭湖畔?

  這還要從1956年説起。當年,英國政府贈送2對麋鹿給中國,並派人護送到北京動物園。然而,回歸後的麋鹿遇到難産、死胎等情況,繁育工作十分艱辛。

  1985年,中國組織中外專家在全國選擇放養地址,建立麋鹿自然保護區。一年後,世界自然基金會從英國倫敦動物學會7家動物園和公園挑選了39頭麋鹿贈送給中國。

  當年8月13日,一架裝有麋鹿的大型運輸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江蘇省大豐市(今江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所在地)政府組織安排的8輛大卡車早已等候在此。翌日淩晨,車隊抵達長江汽渡,裝運麋鹿的渡輪拉響了汽笛。

  “麋鹿在木箱中躁動起來,碰撞得箱子壁板咯咯直響,護送麋鹿的中外專家忙著給它們送料喂水。中午,車隊沿黃海公路駛入大豐境內,數千名群眾從四面八方涌向街頭,都想一睹神奇的‘四不像’。”講述起當年的場景,今年64歲、研究了大半輩子麋鹿的丁玉華教授依然激動不已。

  1987年,世界自然基金會野生動物保護專家埃尼奧特從英國來大豐查看麋鹿生活情況時,嚴肅地對丁玉華説:“這裏的麋鹿就靠你了。”當時,中國幾乎沒有麋鹿研究的任何資料,也沒有多少人了解和熟悉這些離家近百年的遊子的習性。

  在對未知的摸索中,江蘇大豐、北京南海子、湖北石首,中國多個麋鹿保護地建成並發展起來。

  對于麋鹿研究者來説,麋鹿自己從湖北石首遊到湖南洞庭湖是一個天賜的驚喜。除了龐大的水域、寬廣的灘涂,洞庭湖有茂盛的植被。苔草、蘆葦和成片原生的三蕊柳,既為麋鹿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又是良好的天然隱蔽場所。

  經過近20年的繁衍生息,十幾頭麋鹿如今變成160余頭,洞庭湖區麋鹿種群被專家認定為世界最大的麋鹿自然野化種群,其中東洞庭湖的麋鹿亞群是野化程度最高、最年輕、最有發展潛力的亞群。

  事實上,野外的麋鹿生存極易受到洪水、腸道疾病的影響。這本是麋鹿種群優勝劣汰的方式,但由于麋鹿太過稀少,加之擔心它們受到無所不在的人類活動侵害,看似自然而然的野化,實際上背後少不了保護者的參與。

  5月份麋鹿剛剛生完孩子,但是洞庭湖洪水季節馬上到來,成年麋鹿尚有危險,幼鹿的泅遊能力弱,生存的可能性更小,成活率低。

  “被圍困的麋鹿往往會聚集到湖區的高處,晚上雄鹿會叫,周圍幹擾聲少,循著聲音就容易找到。”為了尋找被洪水圍困的麋鹿,湖水上漲後,宋玉成和他的同事們總是通宵坐船到湖區來回巡邏。

  出血性腸炎等腸道疾病極易導致麋鹿死亡,是影響麋鹿種群發展的主要疾病。為了了解麋鹿的腸道健康情況,保護區工作人員定期撿拾並測驗麋鹿糞便,發現異常立即提取各區域湖水進行檢測,並在麋鹿活動區噴灑藥物。

  即便如此,麋鹿的死亡還是很常見。2014年夏,宋玉成救回來一頭雄鹿,它在淤泥裏待了很多天,腿上有洞,開始流膿,出現敗血症症狀。保護區救治水準有限,只能向省裏求救,結果專家車子在高速堵上了。雄鹿一直撐到救護隊員到來,沒一會兒就死了。

  除疾病之外,像歷史上一樣,人類的食欲依然威脅著麋鹿的生存。2012年,岳陽縣中洲鄉人周某聽鄰居説有一頭像牛的動物在村裏的冬瓜地邊活動,當晚他帶著土銃伏擊到一頭“四不像”,打電話要鄰居用三輪摩托車運了回去。7月30日,公安機關從周某家冰箱搜出十余斤“四不像”肉,從他家屋後水溝裏發現疑似麋鹿皮毛和部分內臟。

  “麋鹿曾長期圈養,重歸野外的麋鹿每一步都是在冒險,可以説,每一只麋鹿都有屬于自己的生存史詩。它們的死去,總讓我恨自己做得不夠。”宋玉成説。

  為人類過度開發的行為贖罪

  歲月與俱深,麋鹿相為友。

  ——乾隆

  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面積達200余畝的麋鹿和鳥類救助避難中心,現在幾乎每天都遊人如織,他們中間有政府官員、企業家、大學生等。在電視等媒體聽説了麋鹿後,這些充滿好奇心的人們通過各種途徑來到這裏。

  避難中心的麋鹿園目前由東洞庭湖麋鹿保護協會籌資建設,主要工作是養護因受傷或特殊情況必須被人工養護的麋鹿。“第一次在長江裏看到遊過來的麋鹿,我就感覺和它有緣分,所以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兄弟攢錢來給它們築個家。”李政説著,衝記者嘿嘿一笑:“經費有點緊張,每一年土地的租金要20多萬,但這裏是麋鹿上岸後喜歡來的地兒,我們也就義無反顧租下了。你們能幫想辦法呼吁呼吁嗎?”

  按理説,避難中心的麋鹿只要治好病,就應該再次回歸自然。但除了點點。

  點點是麋鹿界的“大明星”,也是保護區收治的第一頭麋鹿。5年前,有當地老百姓打電話給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副局長高大立,稱在洞庭湖蘆葦叢中發現了一頭剛出生不久的小麋鹿。他和志願者趕到現場時,小麋鹿的媽媽已不知去向。

  “小麋鹿最有意思,它是黃顏色的,身上有斑點,剛出生時如果看到你,它就會跟著你走,以為你是它最親近的人。”宋玉成説。

  由于受到保護區工作人員寵愛,點點喝奶非常挑剔,溫度要適宜,奶瓶必須夾在胳膊下面或兩腿中間,放在手裏絕對不喝。餵養過程中,它與人類的關係越來越親近,個性“人來瘋”,可愛的外表和熱情的個性使它成為遊客和媒體追逐的目標,但這同時意味著它失去了自衛意識,無法放歸野外了。

  雌鹿一般三歲性成熟,由于點點沒有長期圈養的同伴,在發情期它甚至看到牛就狂奔,興奮異常。“給她找了好幾次伴兒,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成功,我們心裏的負擔很重。”宋玉成説:“如果點點孤獨終老,那麼可能當初救她就是錯的。”

  因此,今年3月28日,當點點生下與雄鹿犇犇的孩子“小不點兒”時,整個麋鹿園震動了。

  “像所有麋鹿一樣,我們盡己所能守護點點,延續它的生命。”作為普通的麋鹿保護工作者,宋玉成隨口説的一個故事卻讓人印象很深。

  麋鹿喜歡在農田裏走來走去,他就沿著它們的足跡,從湖北石首到湖南華容,穿越九個縣市。“有一次深夜,我按照自己的判斷走到了堤壩前,上面就是公路,可沒想到壩下面竟然有一條好深的水溝!我不會游泳,但已經累到不行,不想掉頭往回再走十幾個小時。怎麼辦?”宋玉成笑著説:“我把身上的器材一甩,扔到壩上,然後跳進溝裏。那水一下子淹過脖子,還好,沒有過腦袋。”

  麋鹿保護專家告訴記者,很多人認為保護工作艱苦可敬,但從歷史的維度看,他們只是在挽回,為人類過度開發的行為贖罪,讓這個遠古時期就和人類嬉戲玩樂的夥伴能繼續一起走下去。

  數據顯示,我國對麋鹿的保護卓有成效。從1984年啟動“麋鹿重引入中國”開始,各地的麋鹿保護區通過綜合執法、地方立法、專項整治等方式,不斷改善麋鹿生存的環境,中國的麋鹿重新繁衍壯大,總量增至6600多頭。

  麋鹿沒有重蹈“長江女神”白鱀豚功能性滅絕的覆轍。在洞庭湖,它可以和“水中大熊貓”江豚、一級重點保護鳥類黑鸛等大批珍稀動物共賞濕地美景。天氣好的時候,它可以望向北方,向遠在新疆準噶爾盆地萬古荒原上奔騰的普氏野馬們致敬,當年它們都是通過物種重引進項目回到故土中國,憑借著頑強的生命力不斷壯大。

  “隨著我國自然環境的改善、政府對環境保護日益重視、公眾環保意識持續提高,野生動物的數量、分布的范圍、生存的狀況都會越來越好,麋鹿是一個縮影。”丁玉華説。(記者史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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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 徐宙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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