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存善意,面有光輝
近日,在讀《藝術之美與靈魂之思——英格瑪·伯格曼電影研究》一書時,碰到了“面孔詩學”一詞,作者以此來總結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將鏡頭長時間對準人臉,進而探究人心的影像美學。這讓我想起曾經偶遇的兩個普通女人的面孔。這兩個面孔確如兩個特寫的長鏡頭一般,恒久烙印在我的腦海中。透過她們樸實無華的面孔,我看到了人性中最美好的情感——善良。
第一位是個陜西女人,她的面孔呈現出的是敦厚與果決。
事情發生在去年臘月的一個冬夜,當時已過晚上8點,天已大黑,室外溫度接近零攝氏度,街頭寒風瑟瑟。我在西安東大街附近等公交車時,看見有個大約年過五旬的女人,正在街邊擺攤賣柿餅。她的地攤很小,只用兩個水桶做支架,搭起一塊一米長的木板,上面堆着金黃色的柿餅。
女人腳下,橫放着一根扁擔,我心裏有些發酸,畢竟在今天,用扁擔挑貨的攤販已經很少很少了。
就在我心裏暗暗感嘆時,旁邊店舖裏走出一個穿紅色棉衣的女人。她長着一副很寬厚的面孔,這種面孔在北方關中平原一帶頗為常見——形似滿月的臉上,寬眼寬眉,神情疏朗。
“呀!”紅衣女人看到賣柿餅的女人時,眉頭一緊,發出了陜西話的一個高頻字,“你咋還在呢?一下午還沒賣完麼?”
“還沒有。”賣柿餅的女人苦笑了一下。
“是這!”女人很快又説出陜西話中的另一個高頻詞,表明她決心已定,“你把這些柿餅給我打包了,剛好我過年也要送人。”沒等攤主回話,她就返回自己店中,拿了一個帆布袋,又回到小攤前。她兩手甩了甩,將帆布袋撐開,平放在地上,然後兩手抓起柿餅,開始裝貨。
“這不能多買。”攤主伸手攔住她,“這東西也不能多吃,你買一點點就行。”
“沒事。”紅衣女人神色堅定,用不由分説的語氣回答。不到一分鐘,她把木板上的柿餅全部打了包。攤主忙着稱重,算賬,她又開始&&收攤,麻利地將兩個塑料桶套在一起,把木板塞進桶裏。
“你趕緊回吧,再晚連公交都沒了。”付完款後,紅衣女人的面孔上,除了果決,更添一份踏實。
“明天還來嗎?”
“來呢。”
“明天變天了,冷。”
“嗯。太謝謝你了!”
“趕緊回吧!趕緊回吧!”
兩人的對話到此結束。紅衣女人提着那袋柿餅,返回了店舖。賣柿餅的女人則提着水桶和扁擔,一直往北走去,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另一個讓我記憶猶新的面孔,同樣來自一個街邊開店的女人。我不確定她是哪人,但聽口音,大概來自南方的閩粵一帶。她的面孔呈現出的,也確實如南方女人一般溫婉。
這件事發生在今年春節假期結束不久。那天大約晚上8點半,我去一家小吃店吃晚飯。這是一家很小的店面,僅有四張餐桌。我坐在靠門的位置,前桌是位穿工作服的外賣員。他背對着我,歪坐在椅子上,腦袋斜靠着墻面,像是在閉眼休息。他桌上的餐盤已經空了,應該是剛剛吃完飯。
外賣員看上去很疲憊,我猜他應該是個中年男子。
大約過了三四分鐘,從店舖最裏面的廚房間,走出一個中年女人,她帶着一絲笑意,提着一大盒飯,來到外賣員跟前。她看上去也就40歲左右,長着一張很白凈的瓜子臉。
“我專門加了很多菜,你讓她多吃點。”女人的普通話帶着明顯的南方口音,“吃”聽起來更像“呲”。
“哦,謝謝,謝謝。”外賣員坐直了身子,悄聲回應。
“她每次來吃飯,都説吃不飽,讓我多加點米飯。”女人帶着些許心疼的表情繼續説。
“是,是。”外賣員低聲答,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也不能光吃米飯,更要多吃菜啊。”女人的面孔上,閃過一絲俏皮,語氣中多了一份堅定,“我多加了點米飯,也多加了一些蔬菜。女孩子嘛,晚上要多吃蔬菜,才會更健康一些。”
“謝謝,謝謝。”
“我還加了個雞蛋。你也多吃點,每天跑這麼多,很辛苦的。”
“我剛剛已經吃得很多了。謝謝,謝謝。”
外賣員付完款後,提起餐盒往外走。等他轉過身來,我才發現他一臉稚嫩,頗有點孩子模樣,頂多也就20歲出頭。南方女人提到的“女孩子”,大概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帶着一絲笑容,外賣員消失在夜色中。南方女人返回廚房,又低頭繼續忙碌起來。遠遠看去,她的面孔上,也多了一份踏實。
人之一生,恰如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是由無數鏡頭組接而成的豐富而悠長的影像之書。我將她們的故事落筆時,也一直在思考,在自己過往那些數不清的人生鏡頭中,為什麼這兩副面孔會如此醒目,如此驚鴻一瞥般地帶給我絲絲震顫,進而深深刻印在我心中?
我想,只因心存善意,所以面有光輝。
(孫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