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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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3/14

14:4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説人解史

江湖夜雨

黃庭堅的人生地理(上)

2025-03-14 14:46:51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説人解史

  作者:聶作平

生 死

  呱呱落地那一刻,手指扣動扳機。子彈呼嘯着奪路而逃,不可阻擋地飛奔。不過,縱使有着所向披靡的刺破風的速度,前方,仍是它可以預計的終點。它將在終點同樣不可阻擋地落下。呱呱墜地的生命亦如是。由生到死,同樣是一條不可回溯的、從A點到B點的直線。兩點之間,是你的一生。

  黃庭堅不知道槍,也不認識子彈。冷兵器時代,他熟悉的是弓箭。自離弦那一瞬起,修長的箭如同細小的子彈,也不可阻擋地飛奔。同樣,前方也是它可以預計的終點。這似乎是一個隱喻,箭的射程短、速度慢。箭走完它的一生,要比一顆子彈走完它的一生更漫長。儘管那漫長,是緩慢産生的錯覺。一如我們認識的包括黃庭堅在內的古人,他們經歷了太多風吹雨打,我們以為他們應該很老了,其實,直到死去,他們也才是如今中年人的年齡。

  這是2020年初秋。陽光散漫,樹搖影動。我站在村頭。這座因黃庭堅而成為旅游景點,已有上千年歷史的古老村莊,看不到幾個游人。或者説,不多的幾個游人,走失在偌大的村莊——村莊的街巷、院落、客棧、飯館,以及村外原野上縱橫的阡陌。如同一把鹽粒撒進一方池塘,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背對着村子裏最近三五年新修的建築——那是一些白墻青瓦的民居,有些像徽派,但作了些改動。與我去過的許多號稱古鎮古村的景區一樣,優點是有歷史,缺點是太新。我面向村外的原野,遠處是青黛色的山,連綿成線,不高。像江南地區的許多山一樣,山間滾動着白色的煙嵐,這些並不高的山也一下子有了靈氣。山與村莊之間,修水呈月牙形流過,沖積出一方小小的平原——在四川,這種小平原稱為壩子——滿眼都是已經發黃的,即將收割的水稻。

  我的左邊,那排新修的房舍,據説就是黃庭堅的出生地——那麼,也就是那顆子彈,哦,不,應該是那枚箭矢脫弦而出的地方。這枚箭到底射了多遠呢?我的右邊,兩三百米開外,村子東側,有一方圍墻包圍的小園子,園門上有三個字:山谷園。墻側,一塊砌進去的黑色小碑,四個小字:黃庭堅墓。

  是的,這就是黃庭堅最後的葬身地,也就是那枚曾經呼嘯向前、勢不可擋的箭矢最終落下的地方。從出生的故居到埋骨的墓園,兩三百米路程,黃庭堅走了61年。那是一枚箭的射程。那是他的一生。

  我在這兩三百米間來回走動了兩三次。如同故居一樣,墓園也沒人。園門正對着一尊黃庭堅塑像,刻畫的是他的晚年,峨冠博帶,鬍鬚在空中輕輕上揚,手裏捏着一卷書,蒼老的眼神,透出一股不服氣的倔強。向後,半圓形的墳塋爬滿一尺多高的雜草,兩邊是碗口粗的樹,一片青翠。“黃庭堅”守護在自己的墓前,像一個母親守護着嬰兒的搖籃。嬰兒已經沉睡,永遠不會醒來。這守護,便是地老天荒。

  那一刻,我想起早些年我寫過的幾句詩——不是寫黃庭堅,是寫西北的一座不知名的村莊:

  從村裏的草房子,到村尾的老墳地

  一個人步行去天國的時間,整整要耗費

  六十年,七十年,或者一個世紀

  ……

  我在雙井村盤桓了大半個下午。我是溯了修水來到雙井的。在多山的贛西北,幕阜山和九嶺山相對隆起,它們以合抱之勢,圍成了一個向東北開口的盆地。黃庭堅的雙井,就位於盆地中部。發源於山區的修水曲似長蛇,自雙井西北而來,從村口流淌而過,下游是修水縣城,再下游,是武寧、是永修,是波瀾壯闊的鄱陽湖——現代交通方式闕如的時代,碧水清清的修水,它將雙井,將黃庭堅和外面的世界緊密地&&在一起。

  下午4點過,初秋的太陽依舊炙熱,天空慢慢飄來一些雲朵,山間的白色煙嵐更深了,一些略微泛黃的樹木在風中搖曳。我從山谷園出來後,信步走上了通往田間的一條幾尺寬的小路。

  修水河邊,我看到幾隻水牛,它們悠閒地低頭啃草,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它們冷漠地瞟了一眼。看到牛,但沒看到牧童。我想,如果有牧童的話,那麼,庶幾我還可以説,千年後的雙井,還能找到黃庭堅童年時代的景象。

  “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這首七絕的題目就叫《牧童詩》,作者黃庭堅。據説,寫這首詩時,黃庭堅只有7歲。7歲的孩子,能寫出“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不意外。畢竟,駱賓王7歲就寫下了“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名句。但是,“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這種看慣了世事的感慨,總也不像一個天真的孩子能夠體悟得到的。

  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另一首詩——據説寫於黃庭堅8歲那年,詩題叫《送人赴舉》:“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直至明君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和上一首一樣,這一首也同樣遠離童趣和天真。幼小的年紀裏,就發出了與閱歷完全不相稱的對世事機心的反省,以及對隱逸生活的嚮往。

  如果它們真出自童年黃庭堅之手,我只能説,古人和我們,確實不像同一個物種。或者説,在平均壽命遠低於當下的古代,古人必須過早成熟,過早幹完一輩子要幹的事,然後,過早進入墳墓。

  多年後,人在天涯的黃庭堅悵然地回憶故鄉,雙井是一副寧靜柔美的樣子:春山鳥啼,新雨天霽,汀草怒長,竹筱交陰……同樣也是在他的回憶中,少年時代的諸多往事,最令他難忘的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他跟着鄰人到南山看獵人射虎,不小心失足墜入山崖,卻麻利地攀扯着荊條爬了上來。他與驚魂未定的同伴一起,騎着馬趕回山下的家:“往在江南最少年,萬事過眼如鳥翼。夜行南山看射虎,失腳墜入崖底黑。卻攀荊棘上平田,何曾悔念身可惜。辭家上馬不反顧,談笑據鞍似無敵。”

  那時,在這個略顯老成而又頗有幾分頑劣的山村少年眼裏,世界遼闊,人生遼遠,而他,這枚離弦之箭,將射向未知的遠方。

  離開雙井,我沿着車輛稀少的修平高速穿過了山嶺逶迤的幕阜山。天已經黑了,那場在雙井便感覺即將到來的大雨終於降臨。汽車的光柱像兩柄細長的劍,刺進黑冷的雨夜,灰白的公路蜿蜒曲折,幕阜山不知名的山巒一座接一座地被甩在了身後。我由江西進入了湖南。斜穿湖南,進入廣西。在距雙井900多公里的廣西中部,我來到一個叫宜州的地方。

  事實上,宜州,那才是黃庭堅這枚從雙井射出的箭最後落地的地方。雙井的山谷園,沉睡的是他漸漸化為螢火和腐殖質的肉身;而他的肉身,是在宜州漸漸失去體溫的。

  修水的初秋,卻是宜州的盛夏,雖然日曆相同,可相距兩千里的兩個地方,無論山川還是氣候,都有着霄壤之別。金風吹拂的雙井,變成了熱浪襲人的宜州。幽靜溫婉的田園,變成了陽光下高低錯雜的街市。

  尤其重要的是,我無法像在雙井那樣,時刻都能感覺得到,黃庭堅就在我的身旁。或者,一不小心,我的腳印就會重合黃庭堅昔年的腳印。

  在宜州,儘管有山谷祠,以及用山谷命名的中學、小學、社區、街道,甚至雜貨店和電腦維修店,但是,真正與黃庭堅有關的遺址遺跡幾乎都已蕩然無存。

  夜裏,我坐在宜州街頭的小吃攤上吃飯。幾碟涼菜,一瓶啤酒。白天的熱浪漸漸消失了,但還是有一點悶。如果下一場雨就好了——巧合的是,這樣想了不到10分鐘,一場急雨真的如願而至。大雨收斂了熱氣,送來了涼意。吹着夜風喝啤酒,我又一次想起了黃庭堅。那一年,宜州同樣炎熱——宋朝時,首都及中原人士把南方稱為炎方,可見炎熱給他們留下了多麼深刻而恐懼的印象。那一年,年邁的黃庭堅無法忍受宜州的炎熱,在那個像今夜一樣暴雨驟臨的夜晚,他坐在南門城樓上,快活地把腳伸到飛檐外,讓雨水帶給他難得的清涼。

  他沒想到,他將因這短暫的清涼而走完61載人生路。

  他將回到他夢中的雙井,他兒時放牛、伐竹、看人射虎的雙井。

  人生無非就是如此,終點又回到起點。

  只是,此時的起點已不是從前的起點,此時的終點也未必是從前想象過的終點。

山 谷

  後來,他有了一個別稱:山谷。

  就像人們把與他亦師亦友的蘇軾稱作蘇東坡一樣,人們也喜歡親切地稱他黃山谷。

  元豐三年(1080年),36歲的黃庭堅從首都汴梁前往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以今天的交通方式,1000公里路途,駕車僅需十多個小時。黃庭堅走了好幾個月。不僅舟行需要繞道,更因他沿途拜師訪友及游山玩水。在長江之濱的舒州(今安徽潛山),他與任淮南西路提點刑獄的舅父李常(字公擇)相聚。詩酒之餘,登山覽勝,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名字:山谷。

  大別山東南的潛山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春秋時代,這裡是皖國封地,山稱皖山,水名皖水——今天安徽簡稱皖,就來自這個長江北岸的彈丸小城。潛山多山,或者説,潛山本就是一座山——它的另一個名字是皖山,還有一個名字是天柱山。山形高聳,插入雲霄,故以天柱名之。天柱山下,距縣城十來公里的山腳,林壑幽深,藏着一座古老的寺廟:山谷寺。

  遙遙望見山谷寺的牌坊時,我有些意外——那牌坊和雙井黃庭堅故居的牌坊,竟然如此相似。當然,考慮到它們都是近年來的旅游産品,也就釋然。

  山谷寺左近的一處山崖上,有一塊突出的&&。地方志和父老都説,那是黃庭堅讀書檯。&上,建有紀念黃庭堅的亭子:涪翁亭——涪翁,那是黃庭堅的另一個號。山崖上,密布着自唐代以降直至民國年間的諸多題刻,黃庭堅自然不可少;與他同時代,並對他和蘇東坡等人的命運産生過巨大影響的王安石的也有——年輕時的王安石,曾在舒州任通判,以後,又封舒國公,死後追封舒王。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濕潤的林表下,溪流、泉水應運而生。山谷寺的佛殿背後,據縣誌記載,曾有一方洞穴,穴壁常年濕滲,匯而為泉,周圍用石頭圍護,名為摩圍泉。寺僧以竹枧接水入桶,用來煮茶,甘洌無比。黃庭堅“最愛飲之”,親書“摩圍泉”三個大字刻於壁上。只是,歲月浮沉變化,不僅壁上的字不見了,就連沁人心脾的泉水也早已乾涸。

  幽靜的天柱山乃絕佳的清修去處,它既是佛教禪宗祖庭,又是道教洞天福地。當黃庭堅舍舟登岸,一步步走向天柱山時,山風傳送過來的,左耳是終日不歇的流泉飛瀑,右耳是間或響起的晨鐘暮鼓。那一刻,這個36歲的中年人忽然有一些感動。我猜,當他穿過山谷寺的大殿,走到那眼如今不復存在的摩圍泉前,打來一桶水,用它烹煮來自他家鄉雙井的清茶時,他也許會在心裏對自己説:從此,我就叫山谷道人吧。

  這似乎是一種悖論——這種悖論,不僅存在於黃庭堅身上,許多知名的古代文人身上同樣存在,那就是這些原本受儒家教育成長的文人,按理,他們應當積極入世,力求踐行修齊治平的理想人生。但是,他們卻往往以儒者的身份,而對方外的佛、道有着極其濃厚的興趣。這些原本應該入世的人,卻無比艷羨出世。

  在黃庭堅身上,這種出世體現得更早——早在他7歲寫下“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時就有了。當然,一個7歲的孩子,無論如何夙慧早熟,在缺少真正人生歷練的前提下,他的這種令人驚訝的感慨,其實,多半仍屬“為賦新詞強説愁”。如是,將近30個年頭過去了,人到中年的黃庭堅,他的出世之念和隱逸之想,則不是空穴來風。

  大半生光陰裏,黃庭堅都在尋找一條真正清幽的、與世無爭的、能夠在寧靜中與內心相守的山谷。

  因為,正如發源於天柱諸山的泉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沒有出山的泉水,迫不及待地奔流出山;出了山的泉水,卻無論如何無法再次回到層林疊翠的青山。對每一眼泉水來説,真正屬於它們的青山只有一座,其餘的,都如夢如幻,如露如電。

  離開葉縣已是晚上。早春二月的中原,嚴寒籠罩。8點過,公路兩側,遠近的村落房舍,大多已黑燈瞎火。好不容易在一片昏黑中,看到公路旁有兩三家店舖還亮着燈。燈光最亮的,是一家飯店。飯店門前的空地上,停着幾輛運煤的貨車。店裏,面目黝黑的司機正在埋頭苦幹。我們要了簡單的兩個菜慢慢吃。奇怪的是,羊肉卻老是不上來。問老闆才得知,他們的羊肉竟然是從冰箱裏現切出來現燉的。一會兒,鄰桌的司機們打着嗝出了店門,一陣發動機歇斯底里的轟鳴後,外面恢復了寧靜——甚至,靜得能聽到屋後小樹林裏夜鳥的清啼。

  等待羊肉上桌的無聊時間裏,我信手打開手機圖片庫,翻看幾個小時前拍攝的片子——我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黃庭堅書法:結體欹側,不受羈束的漢字,大體長橫長豎,大撇大捺。評論家用“奇倔遒勁,風骨瀟灑”作了概括。他書寫的是唐人的一篇賦。到了清朝同治年間,後人把它刻到十二通石碑上。賦的題目,叫“幽蘭賦”。中國傳統文化語境裏,身處幽僻的蘭花,不以無人而不芳,向來是君子潔身自好的象徵。

  書寫《幽蘭賦》時,黃庭堅二十五六歲。那時,這個年輕人是葉縣政壇第四號人物——在他之上,分別是主簿、縣丞和知縣。黃庭堅的職務,乃葉縣尉。用今天的話來説,相當於管政法的副縣長。

  在皇權不下縣的封建時代,縣就是最基層組織,而一個縣的人口甚至還不如今天一個大的小區。身處官僚金字塔底端,縣尉品級極低,還需直接與老百姓打交道:催科逼糧,勒捐徵稅。彼時士人將其視為畏途——有意思的是,唐宋年間,不少詩人都與縣尉有着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比如高適、白居易、李商隱等著名詩人都做過縣尉。高適把這份工作的重點歸結為“拜迎長官”“鞭撻黎庶”,對此,他“心欲碎”“令人悲”;李商隱更是為“黃昏封印點刑徒”的繁劇無聊而憤憤不平,甚至羨慕被砍了雙腳的卞和——沒了雙腳,就不用像他那樣,以縣尉的卑微而終日趨走。

  葉縣縣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景點。當然,黃庭堅作葉縣尉的地方並不在這裡。我看到的縣衙原形,已是明朝産物,距黃庭堅過去300多年了。不過,史料可證,宋明以來的縣衙,其結構大體依稀仿佛。

  一座佔地數十畝到數百畝不等的縣衙,既是一縣的最高行政中心,以知縣為首的一班縣級官員,也在此起居生活。4年裏,青年才俊黃庭堅便出沒於這座講究禮制與秩序的園子。

  這是黃庭堅乏善可陳的仕途生涯的第一個職位。這個職位一開始就不愉快——不是縣尉的低微和工作的瑣碎,而是另有原因。

  13歲,黃庭堅的父親去世,次年,他不得不離開故鄉雙井,隨舅父李常游學淮南。以後,他兩度鄉試名列第一,又兩度進京會試,終於在1067年,也就是他22歲那年金榜題名,登第三甲進士第。

  宋朝與讀書人共天下,與唐朝相比,對讀書人更友好,待遇更優渥,一旦考中進士,馬上授以官職,而唐朝則還須參加吏部考選。

  22歲的新科進士黃庭堅,被任命為葉縣尉。沒想到的是,黃庭堅在朝廷規定的報到期限一個月後,才姍姍抵達任所。遲到惹來了麻煩:葉縣屬汝州,汝州知州乃是曾做過宰相的重臣富弼(宋制,以二品及以上高階出任知州的,稱為判某州軍府事;以資歷較淺而充任者,則稱權知某州軍州事。富弼以朝廷大員身份出任地方官,乃是高配,係前者);富弼為官清廉,對下屬約束甚緊,黃庭堅初出茅廬,居然遲到一月有餘,便將他拘押幕府,查問根由。

  遲到的黃庭堅有他的苦衷。儘管他內心深處把縣尉視作芝麻大的趨走下僚,但他也知道,萬丈高樓從地起,除了極少數狀元榜眼這樣的幸運兒,很少有新科進士不從縣尉之類的小官起步。

  古代民間向來有“二十四孝”之説——其中一部分孝道,在現代人看來,純屬愚昧殘忍,比如埋兒奉母。不過,“二十四孝”中的滌親溺器卻不過時。而滌親溺器的主角,便是黃庭堅。黃庭堅自少年時起,“每夕,親自為母洗滌溺器,未嘗一刻不供子職”。黃父早逝,黃庭堅事母至孝。他從京師中試歸來,在雙井陪侍病中的老母,直到當年秋天,才得以離家赴任,是以九月才到汝州。

  調查後,富弼沒有處分黃庭堅。但這相當於下馬威般的數日拘押,卻使剛踏上仕途的黃庭堅對官場險惡多了一分感性認知。

  在葉縣,黃庭堅常常想起一個古人。他對這個古人的行為充滿艷羨。那便是陶淵明。黃庭堅羨慕的不是陶淵明的詩歌,而是他敢於不為五斗米折腰,可以挂印辭官,去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理想生活。——有學者統計,黃庭堅詩中,一共有14首出現了“折腰”一詞,其中有9首,寫於葉縣。

  長夜不眠,風露中宵,對前輩的追懷和對折腰的耿耿於懷,反證了黃庭堅的不快樂和身不由己。懷有一顆超凡脫俗的自由之心,卻不得不為五斗米而陷於勞神奔波,黃庭堅把它總結為“平生白眼人,今日折腰諾”。內心深處,他本是一個像陶淵明那樣適性得意的耿直之人,然而沉淪下僚,“可憐五斗米,奪我一溪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是他不缺這五斗米。黃庭堅卻不行,他和兄長黃大臨(字元明)一起,肩負着整個家族生存的職責。正如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説的那樣:“庭堅少孤,窘於衣食,又有弟妹婚嫁之責。”他需要這五斗米,他的腰再直,也不得不彎下去。

  一個小小的縣尉,他需要直接參與若干具體事務,直接與農民打交道。這也讓黃庭堅更為苦悶——他看到了農民的痛苦、艱難和絕望。

  就在黃庭堅赴葉縣那年秋天,河南河北地震,“涌沙出水,破城池廬舍”。大地震後,又是連續不斷的暴雨,黃河等大小河流決堤。一系列天災,使得“倉廩腐朽,軍食且乏,何暇及民”,缺糧之際,連軍糧都不能保證,何況普通老百姓。於是,在河南、在葉縣,遍地都是掙扎於死亡線上的流民。

  天災不可避免,人禍更讓黃庭堅鬱悶。是時,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變法正在緊鑼密鼓地推行。新法不少內容,確有振衰起弊之功。但是,地方官為了政績,為了彰顯對新法的擁護而不顧實情的一刀切做法,則成為新的擾民和害民之端。葉縣尉任上,黃庭堅深入到轄區推行農田水利法。興修水利自然是利民之事,地方長官卻不顧葉縣一帶是傳統小麥種植區,下令必須改種水稻。對此,農民不甘折騰。黃庭堅寫詩嘲諷説:“掉頭笑應儂,吾麥自不惡。麥苗不為稻,誠恐非民瘼。不知肉食者,何必苦改作。”

  這首嘲諷農田水利法的詩是一個暗示,它暗示了在長達數十年的北宋新黨與舊黨,變法與守舊之爭中,黃庭堅站在了舊黨和守舊一邊。這對他後來的官場沉浮以及最終慘遭除名流放,埋下了關鍵性伏筆。

  下午4時過,空蕩的葉縣縣衙裏,除了我們一行外,再無其他游人。倣古平房光線黯淡,空氣中似乎瀰漫着一種陳舊的霉味。縣衙大堂前豎着一塊碑,正面是三個大字:公生明。背面,是那幾句由宋太祖欽定的官箴: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它的書寫者,正是黃庭堅。

  黃庭堅在葉縣待了4年。4年後,他終於不再做這個令他苦悶的俗吏。有意思的是,儘管他一直對主持變法的王安石頗為不滿,並在詩中加以譏笑,但改變他的命運的,卻是王安石。

  那年冬天,黃庭堅又一次下鄉公幹,離城太遠,夜宿一個叫新寨的村子。夜裏,他獨立室外,但見星河低垂,群山上拱,北斗星像被大山吞沒了。雪後,明月淡掃,微風撲面,甚是寒冷。清冷的山鄉景色觸動了黃庭堅,他寫下一首七律:

  縣北縣南何日了,又來新寨解徵鞍。

  山銜鬥柄三星沒,雪共月明千里寒。

  小吏有時須束帶,故人頗問不休官。

  江南長盡捎雲竹,歸及春風斬釣竿。

  詩中表露的,仍是對折腰的厭倦和對歸隱的嚮往。此詩傳到京城,王安石讀後擊節讚嘆:黃某清才,非奔走俗吏。旋即,黃庭堅從葉縣調往北京,轉任國子監教授。

宦 游

  和中國歷史上的許多王朝一樣,北宋也有陪都,且多達三個。首都汴梁為東京,河南(今洛陽)為西京,商丘為南京,大名為北京。

  今天的大名,只是河北邯鄲下轄的一個普通縣份,歷史上,卻先後作過郡治、州治、府州和路州。在北宋,其地位更是空前重要——大名地處北宋與遼國對峙前線,北宋有三位皇帝御駕親徵,都把統帥部設在大名。故此,慶曆二年(1042年),宋仁宗採納呂夷簡建議,“建大名府為北京”。

  黃庭堅履新的北京,便是大名。

  大名縣城裏有一座古城。方正的城墻,巍峨的城樓,以及環繞城墻的護城河,都流露出一種曆盡滄桑的古意。不過,很遺憾,這並非黃庭堅時代的北京,而是明清時代的大名府。黃庭堅時代的北京,其位置在明清大名府東北——如今,這裡是大面積的農田,以及點綴在農田上不多的村落。始建於北周時期的大名城,到了明朝初年,漳河的一場特大洪水,將其徹底毀滅。

  城池的命運如同人的命運,也有它起承轉合的不可避免的前定。不過,黃庭堅時代的大名,正處於它的繁華年頭。根據考古發掘報告可知,這座彼時的北方一線城市,城區面積達26平方公里。

  毀棄數百年後,大名城外的原野上還能看到一些舊時建築的基址,當地勞作的村民,常常從地裏挖出一些年代久遠的器物。

  陪都的國子監教授,是一個典型的閒曹冷職——黃庭堅如願以償地不再因審訊囚犯或催科納糧而奔走,按理,他應該滿足。但是,他又産生了新的牢騷:這個沒有實權的閒職,薪水微薄,只能勉強糊口。更重要的是,黃庭堅向以才學自負,自認有匡時濟世之才,現在卻充當可有可無的學官,自然難以施展政治抱負——從屈原以降的古代文人,大抵都對自己的政治才能過於高估,並因之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幾乎都自認有管樂之才,足以上輔明主,下濟蒼生。事實上,這也僅僅只是幻想而已。屈原如此,李白如此,杜甫如此,黃庭堅亦如此。

  黃庭堅在大名生活了8年,這是除雙井外,他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8年裏,他畫押點卯,按部就班。這個困居北部邊陲的小官,對時局滿腹牢騷——其時,在神宗大力支持下,熙寧變法正如火如荼。為推行新法,王安石大量起用擁護新法的官員。不少人看出了其中玄機——只要擁護新法,就可能青雲直上,官運亨通。在詩裏,黃庭堅把政壇上游走的無數投機分子,譏諷為游俠子、輕薄兒。

  眾聲喧嘩的年代,幽居大名的黃庭堅是一名旁觀者、冷語者和思索者。當然,歸根結底,他是一個不合時宜者。

  這似乎也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一輩子都在旁觀,都在冷語,都在思索,最終,註定憤世嫉俗。

  1080年,任了兩屆學官後,朝廷終於想起了黃庭堅這個芝麻官。他受命赴京,改知吉州太和縣(今吉安泰和)。

  從1080年進京到1082年抵太和履新,時間長達一年多。一年多裏,除了在京師耽擱外,前往太和途中,黃庭堅一路拜親訪友,尋幽探勝——前文説到的天柱山,便是他停留時間較長的一個地方。當然,再長可能也不會超過一個月,因此當地所謂黃庭堅讀書檯之類的遺跡,多半係後人附會。想想也是,一個宦游的官員,即便再愛某地山水,也不大可能長留此處,甚至結廬讀書。

  唯一可以證明的是,有了天柱山之游,世上才有了黃山谷。

  天柱的山水煙嵐,洗去了黃庭堅宦游的疲憊,卻又加重了他的歸隱之心。剛到太和縣任所,他就作詩稱:“滿船明月從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斂手還他能者作,從來刀筆不如人”。

  像絕大多數儒家化育的傳統知識分子一樣,黃庭堅也抱着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是,哪怕仕途處於上升期,甚至剛剛被提拔,他仍然會生出不如隱去的念頭。這倒不是他矯情,而是基於兩大原因。其一,他的性格不適合官場;其二,他對新法諸多不滿。前者或許還可以有意加以掩飾,藏其鋒,納其刃,後者卻無法不面對——在全天下普遍推行新法的大背景下,作為地方官,黃庭堅也有推行新法的職責。是違心推行還是強硬抵制?恐怕都不是最佳選項。在太和,黃庭堅便不得不面臨這種痛苦選擇。

  知縣是一縣首長,地位在縣尉之上,但作為牧民之官,知縣同樣需要直接與民眾打交道。履新頭一年,黃庭堅多次下鄉。

  1082年暮春三月,黃庭堅一行在薄霧中行走在長滿青苔的,幾乎看不到人跡的山路上。沿途,苦竹成林,怪石矗立,山風呼嘯,如同山鬼夜哭,藤蘿瘋長,纏繞在危立的岩石上。他們走了大半天,終於在群山中發現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落,“清風源裏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

  黃庭堅下鄉的目的有兩個,一是配售官鹽,二是搜捕那些不肯購買官鹽的農民。

  漫長的封建社會,鹽稅是國家主要收入之一。先秦時起,就實行國家鹽業專營。一個突出問題是,官鹽價格高,質量低,為賺取足夠利潤,甚至往鹽裏摻泥沙。因此,老百姓不願食用質次價高的官鹽,而是紛紛購買私鹽——那時,抓到鹽販就是死罪。買私鹽的農民,雖不會一體定罪,但同樣將受到法律追究。

  鹽稅既然是國家財政的重要來源,朝廷便對地方下達了指標。指標完成與否,是朝廷對地方官進行考核、升降的重要依據——一言以蔽之,官鹽指標完成得好,便是地方官的政績,便是他們能幹的説明。

  黃庭堅出任太和縣令的元豐年間,朝廷改革鹽法——江西南部的虔州與南安軍銷售廣鹽,原銷此地的淮鹽則分到其他州縣。於是,包括太和在內的江西諸多州縣,在完成朝廷下達的舊有指標外,還要完成加額任務,若不能按期完成,即當受罰。

  不得已,黃庭堅只得帶着一幹公務人員深入大山。然而,為官鹽所苦,這些貧苦人家,“窮鄉有米無食鹽,今日有田無米食”——過去是有米無鹽,如今鹽吃不上,米也沒了。當老百姓不得不淡食時,公家倉庫裏的鹽卻堆積如山。老百姓不願買官鹽,地方官就下令鞭打。黃庭堅在詩裏沉痛地總結説:“此邦淡食愴,儉陋深次骨。公囷積丘山,賈豎但圭撮。縣官恩乳哺,下吏用鞭撻。”

  長期在基層任職,黃庭堅對民間疾苦極為清楚;農家少年的出身,則使他對這樣的疾苦感同身受。他將疾苦的根源歸之於新法,故而終其一生,他在政治上趨於保守。在他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黃老之術的無為而治。一切變法,一切新政,都是異想天開的擾民害民。黃庭堅的認識固然有其局限性,但也不乏一個與民眾打交道的基層官員對時局艱危的清醒認知。只是,他的一生,都在為這種認知不斷付出代價。

  泰和坐落在贛江沖積成的一方小平原上。像這些年的大多數縣城一樣,城區急速擴張,到處是喧囂的工地,江邊聳立着已竣工或還在修建的高層建築。如果只看一個角落,還以為是一座三四線城市。

  令我相當吃驚的是,泰和居然有喝早酒的習俗。我老家富順,也有喝早酒的,但只是一些老人,並不流行,更未成為習俗。泰和的早酒卻相當普及。菜市場附近有不少餐館,名為早酒店。當地人一大早從菜市場買來各種食材——最多的是本地産的烏雞、鯉魚、田螺以及一種稱為沙鱉子的甲魚,拿到早酒店,由店主加工。喝早酒不是一個人獨酌,而是一大幫親友聚飲。他們團團圍坐,把一種叫冬酒的米酒,按一比三的比例兌上啤酒。據説,有些人能從早晨一直喝到下午,甚至晚上。

  黃庭堅也是好酒的。十多歲時,他隨舅父游學淮南,那時候,他曾是酒樓常客。不過,中年時他曾經戒酒,直到流貶戎州,才開了戒。

  在當地朋友安排下,我也坐在西門菜市場外的一家早酒店裏,一連喝下了十幾杯冬酒加啤酒——當地人稱為冬啤。然後,昏頭昏腦,去泰和中學尋訪一座因黃庭堅而聞名的樓&。

  樓&名為快閣。建於晚唐的快閣,像中國許多著名樓&一樣,屢建屢毀,屢毀屢建。如今我看到的快閣,只有30多年歷史,建於20世紀80年代。

  閣內四壁,彩繪了與快閣相關的歷代名人及其故事:陸游、楊萬里、文天祥、楊士奇……自然,黃庭堅必不可少。

  太和三年,黃庭堅多次登臨快閣。對仕途的抱怨,對新政的牢騷,對歸隱的嚮往,對家庭的責任,諸種複雜的情緒中,登臨快閣,遠眺如同白練般的贛江和金色的落日,黃庭堅感到一絲慰藉。江山如酒,也能滌蕩心中塵埃。他為快閣寫下了一首傳誦至今的七律——遠遠地,在距快閣還有上百米時,我就看到這首詩刻在快閣&基上: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責任編輯: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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