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牛,劍是劍
桂濤
説來有趣,牛津與劍橋這兩所英國最優秀的大學之間竟然沒有鐵路直通。要從其中一個去另一個,須繞道倫敦,行程是它們直線距離的一倍。
除了200年來的牛劍競艇傳統,這似乎是兩所大學之間競爭的又一個隱喻。
19世紀前的整整600年間,牛津與劍橋是英國僅有的大學,壟斷高等教育,以“牛劍”並稱(事實上英語中的説法是“牛橋”Oxbridge或“劍津”Camford)。創建劍橋的學者們本來自牛津,因為與鎮上居民的衝突移居劍橋,建立了這麼一所“鏡像大學”。
在不列顛民族的精神地圖上,牛津與劍橋位於英格蘭的正中心。兩所大學都源自中世紀的宗教世界,如同矗立在城市上方的巨大回收站,多少觀念與思想被歷史的長河篩檢後,下沉其中。
劍橋確實和牛津太像了!走着走着,我常常就弄錯了所在。它們都有一座以聖母名字命名的主座教堂,一個以鬼怪故事聞名的鐘塔,一座浪漫的嘆息橋,一條由站在船尾、手持竹竿的撐船人主宰的河流,幾十座傳承不同世界觀與成功觀的學院,一段段真假難辨的傳説,都為兩所大學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比如劍橋大學最著名的關於王后學院裏那座木頭搭成的“數學橋”的傳説。據説該橋為牛頓所建,整座橋原本沒有使用一個螺絲,但後來一個好奇的學生把橋拆掉研究,卻無法按原樣裝回去,只能用螺絲釘重修此橋。這個動人的故事其實是後人杜撰,因為“數學橋”建成時,牛頓已經去世22年。
牛津和劍橋所在的兩座城市都是包容的。你總能遇到踩着高高的厚底鞋、化着濃粧的奇裝異服者,驕傲地走在街頭,完全不顧路人的眼光。如果恰好趕上周末,打扮成漫畫形象去參加各種主題派對的年輕人會涌上街頭,你常能看到前面蝙蝠俠牽着瑪麗兄弟的手,或是畫着哥特粧的女孩摟着絕地武士。
但只要仔細觀察,這對如此相似的姐妹學校又是如此不同。牛是牛,劍是劍!
德國記者迪爾克·扎格爾在《劍橋:歷史與文化》一書中寫道,哲學博士的頭銜在牛津叫作D.Phil.,在劍橋叫作Ph.D.。這是微不足道的學院小事嗎?才不是呢!這是兩所學校的人們“一直精心維護的最基本差別”。
牛劍之間的其他差別包括:雖然兩校都有“莫德林學院”和“女王學院”,但它們的英文拼寫方式與來源均不同;牛津的學生稱老師為“導師”(Tutor),劍橋的學生則稱他們為“輔導老師”(Supervisor);牛津各個學院的內院叫作“方庭”(Quad),劍橋則叫“大院”(Court);牛津每個學院有“聯誼室”(Common room),劍橋則叫“混合室”(Combination room)……牛劍的差別或許正是由這些細小的差別定義的。
“牛津與劍橋究竟有何不同?”前幾年駐英國工作時,我曾將這個問題拋給兩校的校長。他們在給予對方學校一番誇讚後,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時任牛津校長理查森説:“歷來劍橋大學常被視為科學類院校,牛津大學則被視為人文類院校。而且牛津大學更關注公共生活,比如説我們培養出了27位首相,劍橋大學的這個數字可能是我們的幾分之一。與劍橋相比,我們有更多的學生選擇投入公眾事業。”
時任劍橋校長斯蒂芬·圖普説:“歷史上,人類知識中最為根本的發現多出自劍橋,牛津有一些,哈佛和斯坦福也有一些,但出於某種原因,這些最為重要的發現極大比例都出自劍橋。我想這是源自這裡對於提問的開放精神,以及對於宏大圖景和思想的探索精神。我並不是説這些在我們的姐妹學校中不存在,但似乎在劍橋的存在感極強。”
當我在餐桌上把兩位校長的回答告訴77歲的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艾倫·麥克法蘭時,這個禿頂的小老頭兒沒有抬頭,他用手中的刀叉切着盤裏的奶酪塊,不屑地説:“他們説得不對。”
麥克法蘭的辦公室在劍橋最著名的國王學院,窗外是學院入口處19世紀的哥特式門樓和大草坪中間孤單站立的學院創辦人、亨利六世銅像。在這座學院裏,麥克法蘭的辦公室被稱為“G2”,那是它在學院獨特的房屋編號體系中的名字,它是大樓“G”入口的第一間。辦公室大門門頭上是細長的白木牌,上面用黑油漆寫着“麥克法蘭教授”和另一個教授、一個博士的名字,屋子是他們三人共用。想必是辦公室的主人來了又走,木牌刷了一層層白漆,微微隆起。麥克法蘭著作等身,他是英國科學院院士與歐洲科學院院士,主要研究領域是世界現代性的本質。教授陷坐在布沙發上,周圍是經濟學家凱恩斯曾用過的櫃子、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用過的無線電廣播。我想當教授去世後,他的名字會和“G2”永遠&&在一起,就像西方現代主義美術的開山鼻祖羅傑·弗萊在國王學院是“J10”,凱恩斯是“P3”,“人工智能之父”艾倫·圖靈是“X17”。
麥克法蘭在牛津讀完本科和博士,在那座城市住了12年,又在劍橋住了45年,他説自己始終在對兩所學校做“田野調查”。他説在他眼中,牛劍至少有三處不同:
第一,劍橋更美,“在英國玩,如果有一週時間可以去牛津,如果只有一天,要來劍橋”;第二,劍橋的教授退休後在各個學院仍保留自己的辦公室;第三,劍橋誕生的天才更多。
“比如約翰·哈林頓,他就是個被我們忽視的天才。”麥克法蘭告訴我。曾在國王學院讀書的哈林頓是個詩人,但他載入史冊的原因卻是他的發明——抽水馬桶。哈林頓曾向自己的教母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介紹自己的發明,女王還曾親自試用。麥克法蘭和他的團隊目前正在和一個世界知名的馬桶廠商&&,希望讓他們為國王學院設立一筆基金,增加這個古老學院裏廁所的數量。
這並非麥克法蘭第一次利用國王學院的歷史來謀劃它的未來。他擔任學院草地上一塊石碑的“看護人”。那塊白色的大理石碑上刻着徐志摩《再別康橋》中的名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曾經在國王學院讀書的徐志摩成了中國游客到訪這裡的最重要原因之一,麥克法蘭和他的團隊還在積極推動舉辦“徐志摩詩歌藝術節”和開設“國王學院徐志摩紀念花園”。
“石碑的看護人要做什麼?”我問麥克法蘭。
“過去看一看,擦一擦吧。”他説,“我猜他們讓我當‘看護人’主要是守住劍橋的這塊石碑,別讓牛津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