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鄉愁-新華每日電訊
首 頁 電子報紙 草地周刊 調查觀察 成風化人 評論 要 聞 綜合新聞 新華深讀 新華聚焦 新華體育 新華財經 新華國際 新華融媒 醫衛健康 品牌説
首頁 >正文
2024

11/22

11:2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舌尖上的鄉愁

2024-11-22 11:26:33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作者:何文君

  儘管工作生活的成都,距老家只有幾十公里,但我已經好久不曾回去過。

  這天,手機突然響起。來電的是一個遠房表弟。與表弟大概有三五年沒見過,只知道他從前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去年回了老家。

  電話裏,表弟告訴我,老家村前那條兩岸長滿榿木、春來油菜花遍野的小河一帶,已經打造成濕地公園。表弟便在濕地公園大門口開了一家小吃店,主打的菜品,“就是你最喜歡吃的雞片。”表弟説,“我給你打電話,是想請你在方便的時候回家看看,順便嘗嘗我做的雞片。”

  如表弟所説,雞片曾經是我的最愛。

  記憶中,雞片就是故鄉的滋味,就是鄉愁與親情的滋味。

  在老家崇州,人們總是把雞片稱作天主堂雞片。這個名字常讓人産生誤解,以為和宗教有什麼關係——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天主堂是一個地名,位於崇州市區,大約100年前,一個叫聶福軒的人,在缽缽雞的基礎上,經過不斷試驗、改進,創制了雞片。因他的小店位於天主堂附近,人們就順口稱為天主堂雞片。

  崇州地處被譽為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腹地,是水旱從人、物産豐饒之地。鄉下的農戶——包括我家,家家都有養雞的傳統。這是真正的走地雞,從蛋殼裏爬出來,小雞就在雞媽媽的帶領下,在林地和莊稼地裏覓食。

  就像四川的家庭主婦幾乎每個人都會做回鍋肉一樣,我老家崇州的母親們,幾乎沒有一個不會做雞片的。

  兒時的中國農村,大多數家庭還在為吃飽肚皮發愁,那時候,雞片是逢年過節或其他重要日子才可能享受到的口福。我記憶中最好吃的一頓雞片,是少年時的一個春節。那個春節,大哥的對象一家要上門做客,在提前預備的幾道菜裏,重頭戲就是雞片。

  一隻正在榿木河邊的竹林裏覓食的公雞被母親捉回來,宰殺後,麻利地去毛下鍋。我在灶下燒火,燃料是春天時修枝砍下的榿木枝,幹透了的榿木枝在灶膛裏熊熊燃燒,發出一陣陣歡快的聲響。水開了,母親到灶下,把燃燒的榿木枝退出去幾根,只留了一點文火,慢慢煮,並不時翻轉雞身。到雞肉變成白色時,小小的農家院裏,四處都飄着雞肉的香味,院門前的老狗和房樑上的黃貓,全都朝廚房跑來。雞肉煮熟後,母親將它撈起來,從雞頭開始,接下來是雞翅、雞腿、雞腳,將一隻雞分開,再剖開雞肚,取出內臟,然後熟練而又細心地把雞肉脫骨。脫骨後,用一把更為鋒利的小刀,將雞肉橫切成二指大的片狀。這就是雞片。

  雞片的靈魂是調料。那調料,以我家地裏自種的紅辣椒和花椒為主,再加上芝麻醬、白糖和醬油調製而成。

  大哥的對象一家已經到了,父親陪着他們圍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二哥跑堂端菜。最後壓軸的是雞片。母親把片好的雞肉堆進一隻大碗,再將調料慢慢淋上去,細心地攪。父親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跑進廚房問:“雞片呢,雞片怎麼還沒做好?”

  説着,他從母親手裏接過那只堆滿了雞片的大碗,興衝衝地往堂屋走去。我一下子呆住了。因為,按規矩,家裏來了貴客,只有父親和大哥可以上桌陪他們,而母親、二哥和我,只能在廚房裏吃飯。可是,廚房裏並沒有留下一片雞片——留下的,只有漸漸消失的雞片香。我默默地盛了一碗米飯,夾了一筷子青菜,埋着頭一聲不響地扒拉起來。眼裏,有淚珠打轉。

  母親看出了我的傷心。她説:“文君,我曉得你受委屈了,可就這一隻雞,你大哥的對象一家第一次上門,我們只能忍嘴待客。以後家境好了,媽專門給你做雞片,讓你吃個夠。”

  我沒吭聲。這時,二哥走過來,悄悄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跟他到外面去。

  我疑惑地跟着二哥走進院子外的竹林,二哥像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青菜葉,青菜葉卷着,像包了什麼東西。他把青菜葉展開,裏面赫然是四塊雞片。

  我有些驚喜地問二哥哪來的,二哥得意地説,剛才媽媽在拌雞片前,去拿白糖,我悄悄拈起來的。來,我們一人兩片。

  二哥偷來的四片雞片,還沒來得及淋上佐料,甚至,連鹽也沒有,就是白水煮雞肉。可我們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相視一笑。

  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雞片。

  幾年後,我高中畢業時,已開始改革開放,家境開始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一年,一個偶然的原因,讓我有機會到西藏工作。行前,母親專門為我做了一大碗雞片。

  依然是我家自養的大公雞,依然是從前的製作方法和從前的味道。

  我也終於可以像父親和大哥那樣坐在八仙桌旁了。一家人圍着我,把那碗堆得冒尖的雞片推到我面前,母親不斷往我碗裏夾,父親向來不喜表達,卻專門為我倒了一杯酒,遞給我説:“文君,到了西藏,好好幹,不要給我丟人。”

  帶着家鄉雞片的滋味和父親的囑託,我一去就是好幾年。從西藏回來後,我先後輾轉多地工作。家鄉,回得愈來愈少。

  父親去世後,母親還住在老家那座日益破敗的小院。儘管兩個哥哥和姐姐,以及我,都多次提出要把她接到自家居住,以便更好地照顧她。可母親堅決不同意。她養了幾隻雞,她説,你們都愛吃雞片,我住在鄉下,方便養雞,方便給你們做雞片。你們城裏的雞,做雞片口味不地道。

  然而,母親已經老了,她已經沒法再從竹林裏抓雞,也不可能殺雞或是下廚。母親臨終前曾拉着我的手説:“文君,媽一直記得,那年你大嫂一家第一次來我們家,殺了一隻雞招待,你和你二哥,雞肉渣渣都沒嘗到,媽心裏一直都記得。可是,那些年家裏窮,難啊,媽對不起你。現在生活好了,可媽也老了,再也做不動家務,也沒法給你做雞片了……”

  母親聲音微弱,眼神空洞,拉着我的手,越來越松。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子流了出來——那眼淚,就像從十來歲時一直憋到了此刻。

  母親去世後,長眠在榿木河邊的竹林裏。那裏,是她從前養雞、挖筍的地方。她在那個小小的鄉村,忙碌了大半輩子,然後,又歸於那片寂靜的土地。

  以後,除了春節時給父親和母親上墳,我已很少回老家,縱使回老家,也幾乎沒有再吃雞片——我記憶中永遠美味的天主堂雞片。

  表弟的電話,一瞬間勾起了我無盡的回憶。第二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榿木河邊的濕地公園果然打造得頗為壯觀,既有城市公園的精細,也有鄉間原野的粗獷。不是周末,游人不算多,表弟的小吃店就開在濕地公園旁邊。表弟看到我,興奮地招呼我坐下。趁着沒客人,他也坐下來,陪着我説話。

  問他生意如何,他很滿意地點頭。“哥,你知道的,我們崇州的天主堂雞片,遠近有名。到濕地公園來玩的人,走過我的店子,聞到雞片味道都要流口水。我也堅持用真正的土雞和最好的調料,用最正宗的方法製作,回頭客多得很。”

  説着,表弟媳婦端上來一大碗雞片。鮮紅的佐料淋在白嫩的雞肉上,香味撲鼻。

  那天,我破例在中午喝了幾杯酒,就着表弟的雞片,在那家看得見風景的小吃店裏。表弟帶着酒意問我:“哥,我的雞片味道如何?”

  我説,味道不錯。不過,我童年時吃過比這味道更好的雞片。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雞片,母親,表弟,雞肉,二哥
0101400100600000000000000111000013107843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