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生銹的月亮在為他導航
作者:盧山
早在2018年,我曾以《如何重返與能否擔當:當下詩歌現場的“歸來者”與“失蹤者”》為話題,在雜誌上主持了一期關於“新歸來詩人”的討論。幾年過去了,又一批詩人成為“失蹤者”,消失和隱匿在茫茫人海。當然,我們也迎來了眾多“歸來者”,他們穿越歲月和生活的迷霧,把詩歌的火把重新交到了我們面前。崔子川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
崔子川生於四川盆地,早年在華北平原求學,後進入媒體工作,在西子湖畔成家立業,又遠赴雲南工作數年,最後回歸江南,安營紮寨,激揚文字為樂。如今,他歸來後的首部詩集《月亮與煙火》即將問世,集結了他近年來創作的數百首詩歌。
獻給故鄉的歌
對於歸來後的第一本詩集,崔子川是非常重視和珍惜的,正如詩集的名字《月亮與煙火》,他是帶着詩歌的月亮走進了人間煙火,或者把人間煙火帶到寒冷的月亮之上,這顯然是他歸來後的心靈自白書。
故鄉既是“月亮”,也是“煙火”。通讀數百首詩歌,我覺得這部詩集可以説是一個天涯游子,獻給故鄉四川大地的一支深情長歌。他把故鄉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濃縮在一頁頁詩句中,構建起鄉愁的四梁八柱,壘起了一座紙上的故鄉。在《兩地書》中,他深情地回憶“村口那棵古樟樹”:“你是大地的王/這塊土地上每一個生靈都歸你庇護”“你給每一個嬰兒的新生賜予姓氏”。大樹在,故鄉就在,鄉愁就在。於是,他説“無論崎嶇山路上轉過多少的彎路/後生們都要永遠保持/一棵樹的站立”。
回家的路是人生最難走的一條路,“穿行在城市炫目的霓虹中/我常常從老家的池塘打撈起那枚/磨損了的月亮,給我指路”,“在回鄉的路上越走越年輕”(《鄉村的月亮》)。生活在數千里之外的城市,月亮是詩人溫柔的枕頭,也是一個濃縮的故鄉,庇護着天下遠行的游子。
關於故鄉的詩歌中,他寫親人的作品讓我最為感動。《那一晚》裏病床上的父親:“我用一條毛巾把那夜的月色,不斷擰出/鹹鹹的淚滴”。在寫到病榻上的祖母的時候,他願意“變回一條溪魚,隨時準備/為世間所有值得粉身碎骨的事物/縱身一躍”(《溪魚》)。
詩人游離在農耕和現代兩種文明之間,帶着故鄉的炊煙與河流,帶着四川大地的饋贈,一次次轉身遠行。在《我是盆地放飛的一隻鳥》裏,他説“一隻鳥,從嘉陵江畔起飛/越過秦嶺,故鄉就丟了”。地理位移的改變帶來了新的鄉愁和詩歌美學,詩人在兩個甚至更多個故鄉之間游離、徘徊。他記錄了自己回鄉後的尷尬:“這搖晃的鄉間半日/我竟成為一匹迷途的老馬”(《鄉間半日》),也寫到了現代化巨變帶來的窘境:“此刻,池塘就靜臥在我歸鄉的腳下/像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擦拭我/越來越模糊的老眼,四週不見雞鴨、牛羊”(《池塘》)。
江南的山水人文
在現代化的傳播和語言體系中,崔子川試圖從古典山水與歷史人文中開拓出一條新的寫作路徑。“若只是在薄霧的小城/砍柴,喂馬,看炊煙的起落/任陌上薰衣草,一季季開滿/我們的墓碑”(《人生若只如初見》)。他寫心目中的江南,“江南煙雨,是用微風斜織的/披在肩上,再溫一壺黃酒/寫詩的人就會穿過寂寥的小巷/給柴米油鹽的日子/撒點丁香花瓣”(《煙雨》),“那雲水間悠游的仙鶴/耗盡一生,我依然走不出/這幅古典的江南水墨”(《雲中鶴》)。江南的山水人文已經浸潤到他的血液裏。
在“人物書”小輯中,他寫了屈原、劉伯溫、蘇小小、李清照、陶淵明、王陽明等古代人物。“謙,很杭州,很書生。但只有/千錘萬鑿,才配得上,你的鐵骨”(《謁於謙祠》),“小樓又東風。所有把欄杆拍遍,往事不能了的人/都是你的臣民。等你駕月歸來”(《寫給李煜》)。
他也為千年前的詩人“鳴不平”“意難平”。“唯一遺憾的是,沒能在長安街上風光一回/我卑微地生活在塵埃裏。披上李白的影子/腳步,竟也邁出了大唐的氣度”(《與影子同行》),“你悲哀地發現/後世男女打卡的隊伍紛至沓來/把沈園,當成了愛情的藥引”(《藥引》),“大雪紛飛,似箭,如鹽/從1142年下到如今,風波亭低頭不語”(《大雪中去見一個人》)。我相信在崔子川的靈魂和血液裏,一定有岳飛的激越長嘯,也有李白的天馬行空。
“帶着一生的戰栗寫詩”
這部詩集裏有一首寫給我的詩《旅途——兼致詩友盧山》,讀來至今仍十分感動:“那是700多天補鈣的經歷/將西湖的水不斷排空/胃裏塞滿了/塔克拉瑪幹的飛沙/直到一行一行將雪,重新/推回天山。你懷抱王昌齡的月/敞開給我們看/一萬里歧途,你的眼睛裏/飽含悲哀的沙子。此刻/你一粒一粒傾倒出來/讓我們明白,你的余生裏/都將被雪山的光芒所照耀/而一群塔裏木的黃羊/正從你的詩集裏,緩緩走出/凝視我們急匆匆趕路的步伐/讓人不寒而慄。”
我曾經從東海之濱的江南,遠赴萬里之外的邊關塔裏木,實現了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遠游。這首詩將我的西部寫作中重要的意向和主題精煉概括,若不是也有壯游千山萬水的經歷,又怎能體會到其中的凶險和壯麗?
與其説這首詩拉近了我和子川兄的距離,不如説是兩個曾經在雲端和大地跳躍靈魂的雙向擁抱。我們都在行走中“找到了一種全新的詩歌語言”,然後攤開山河與稿紙,“帶着一生的戰栗寫詩”。
在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筆下,詞語是雪原上清晰、偶然的蹄印,而語言正是茫茫雪原。我知道,對於詩人崔子川——“盆地放飛的一隻鳥”,他不知疲倦的翅膀仍會向着詞語的星辰大海揮動;我知道,他的每一片羽毛上停駐着故鄉的炊煙,那一輪永不生銹的故鄉的月亮在夜空為他導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