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未去——遇見錢穆-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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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1/22

11:2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新華走筆

過去,未去——遇見錢穆

2024-11-22 11:26:5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新華走筆

  作者:吳雨

(一)

  “我決定北上了。”他擺了擺青灰大褂,蘇州的濕氣仍黏在周身,而此時北平的初秋應是清朗舒暢的。

  錢穆最後還是拒絕了中山大學的邀約,接受顧頡剛的推薦,去了燕京任教。

  許多年後,在錢穆先生作品集《中國歷史精神》中,我再次遇見了錢老,問及“北上”原由,他答曰:江浙沿海一帶,雖是今天經濟文化之重要地區,一切人才集中,然而像一樹繁花,已經發到爛漫極盛之時,快該凋謝了。“早宜積極尋找新生命,誘導成新力量,決不當茍安姑息,只顧目前。”

  “我們該再來復興北方!”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錢穆還未踏上北方的土地就已豪情萬丈,迫切希望北方人可跑上舞&扮演新的角色。

  在他眼中,歷史好像演戲,地理是舞&,人物是角色。

  ——賓四,你想扮演什麼角色?

  ——田園將蕪胡不歸。

  ——歸哪?

  ——今天的中國人,應該拉過頭來,向內地跑,跑向內地。在國家立場上,至少該用些力量,引導文化經濟逆轉跑回黃河流域,由此繼續向西北前進。在這裡,我們一定可以得到新刺激,一定可以産生新力量!

  船靠岸了,錢穆下了船,立在民國十九年的那個碼頭。這是他第3個本命年。

(二)

  入春來,值雨季,連旬滂沱,湖水皆盈,一派蒙自春光。

  空襲的警報總是劃破靜謐時光,來不及放下手中的講義,錢穆跌跌撞撞地往防空洞走去。路遇一同趕路的聯大師生只能眼神交匯一下,旁的也顧不上了。

  不時,土坡下傳出教師的講課聲,像是清華的馮芝生。這讓眾人逐漸平復了下來,錢穆攤開手中緊握的通史隨筆,找到剛才打算添寫的部分,又研讀起來。

  自那日陳夢家離開,關於《國史大綱》的撰寫框架就一直盤踞着他的大腦,支配着可以利用的一切空閒。

  “史學是生命之學。”錢穆從《中國歷史精神》的紙堆中探出頭來,鏡片後的雙瞳閃着光芒,似乎比桌前的檯燈還亮幾瓦。“猶如要消滅一個人的生命,必先消滅他的記憶般。要滅亡一個國家,定要先滅亡他們的歷史。”

  泉聲嚶噎且入夜愈響,老錢最近總夢見自己在蘇州無錫鄉下之水船中。夢裏不知身是客,錢穆以往生命之積累演變,又開展到下一個平面。“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他嘮叨着《孟子》書中的話,想為今天的自己做一個注解:歷史就是要我們看這一段人生的經驗,看這一番人生的事業,直從過去透達現在,再透達到將來。而歷史精神,就是要把握這一點,從過去透進現在而直達將來。

  這是生命才有的力量。

  “若要認識自己,則該用沉靜的理智來看看自己以往的歷史。中國歷史知識的復活,才是中國民族精神的復活,才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復活。”我捻着書頁的手仿佛被扼腕一握,感受到那份懇切。

  從抗戰到勝利,錢穆一直堅信中國歷史的獨特精神,那是中國不亡的原因。

(三)

  “中華民族是一個和平的民族,但中華民族也極有戰鬥精神。富有很堅強很優越的戰鬥精神!”錢穆在《中國歷史精神》中反復與我訴説。層層疊疊的文字,講國防、講軍隊、講制度,就是想告訴我,不該看輕了我們民族傳統的強韌戰鬥精神。

  書生亦有報國志。在抗戰的緊要關頭,《中國歷史上青年從軍先例》的萬言長文已為錢穆言明,同時堅定了無數知識青年投筆從戎的信念。

  “我們很盼望在此知識青年從軍的大潮流裏,再出幾個楚霸王與霍驃姚,或是再來幾個周公瑾與諸葛孔明,或是再有幾個李英公(李勣)與李衛公(李靖),或是再有幾個岳武穆與王文成。此乃國家民族前途禍福所繫,全國知識青年其速奮起。”

  要是再早幾年,錢穆是不會這麼説的。彼時他曾與馮芝生爭辯,學生的任務就是讀書,前線的事情自有前線的人去負責。凡屬時局國事之種種集會與講演,他皆謝不往。

  但自抗戰軍興,錢穆對時局國事屢有論評,刊載於報章雜誌。在學生眼中,錢穆已不再是“世外人”。

  慘烈的戰事讓錢穆的思想産生了重大轉變,他在後方著書立説、奔走講演,以民族意識為中心論旨,激勵民族感情,振奮軍民士氣。

  “可知每一個好制度,必須有一種良好精神來維持。若精神一衰,最好的制度也要崩潰的。”錢穆在書頁上寫道。

  他心底有一個聲音:一個國家武力之根源,必然歸宿到這一國家之文化整體,與其民族性之獨特優越處。

(四)

  在香港的夜月下趕路,隱隱能嘗到海風的濕鹹。轉過街角霓虹閃爍的小舞廳,經過結束白日喧囂的紡織廠,錢穆止步於九龍桂林街61號,門口的“新亞書院大學部”的牌匾,給他疲憊的神經帶來了一絲安慰。

  樓梯間三三兩兩睡着一些回不去的學生,錢穆撩起長褂,小心翼翼跨過他們上樓。回到宿舍,將外出授課用的公文包收好,他坐在桌旁,為正創作的《新亞校歌》補了兩句: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

  白手起家,創辦大學,並非不顧現實,而是認清了現實——救國要從教育着手。

  錢穆從民國元年便開始教書,50來年的教學生涯,一直沒有離開過天真活潑的青年人。初次接觸,他總給人以嚴肅的導師感,但在他操着無錫官話的課堂上卻又不乏暢快的笑聲。

  “見到許多流亡青年,到處徬徨,走投無路。自己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怎忍眼看他們失學?”錢穆知道,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局勢中,迷途的青年人若走進教堂,或可有暫時慰藉;但倘能走進書院,則能讓整個心靈獲得寄託。

  在最艱難和煩悶的日子裏,錢穆又拾起戒了十幾年的煙斗。吐出的氤氳伴隨愁緒升騰、彌散,他嘆息:若不能給青年人一個正確而明朗的人生理想,各自找不到他們的人生出路,所謂文化傳統,將變成一個歷史名詞,漸漸煙消雲散。

  “教育之失敗,便失敗在把教育看得太狹義了。教育與整個人生脫了節。”錢穆在此後不久的講演中説道,從中國歷史上,看中國自己傳統下的“廣義”教育吧。中國文化,是一向看重“人文精神”的。中國任何一派學術思想,莫不以教育哲學為其最高的核心。

  錢穆談及教育的話被整理改定,收錄在《中國歷史精神》中。雖不同其以往學術性論文,但均是人生經歷、肺腑之言。

(五)

  “民族”“文化”“歷史”,這三個名詞濃縮於錢穆的一生,這些他死死守衛的珍寶,終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通行證。

  擦身而過時,他微笑着回應我們的致敬:歷史時間過去的未過去,依然存在;未來的早來到,早存在着。

  過去,未去;未來,已來。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錢穆,中國,歷史,精神,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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