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新華每日電訊
首 頁 電子報紙 草地周刊 調查觀察 成風化人 評論 要 聞 綜合新聞 新華深讀 新華聚焦 新華體育 新華財經 新華國際 新華融媒 醫衛健康 品牌説
首頁 >正文
2024

11/15

10:31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經典引讀

“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

歐陽修詞的藝術境界

2024-11-15 10:31:5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經典引讀

插圖:何嘉悅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古文運動是唐代中葉及北宋時期以提倡古文、反對駢文為特點的文體改革運動,兼有思想運動和社會運動的性質。北宋的古文運動是以復古為號召的文學革新運動,在歐陽修、王安石和“三蘇”的大力倡導和實踐之下,繼承了韓愈、柳宗元的成就,使古文成為文學主流,蔚為風氣。

  他們所提倡的古文實際是一種新型的散文,既有所繼承,又具有鮮明的個性特色和時代特點。就內容言,是明道,把散文引向政教之用;就形式言,是由駢體而散體,體現了散文自身發展的要求。同時歐陽修慧眼識金,賞識提拔了很多人才,如蘇東坡、王安石、曾鞏等,並且反對西昆體柔弱、浮靡的詩風,提倡平淡、自然的詩風。歐陽修曾編寫《新五代史》《新唐書》,他的古文、詩、詞寫得很好,可是很多人認為他的詞沒有開創精神,北宋的詞到了蘇東坡跟柳永才有更進一步的開拓。柳永拓展了詞的體制和形式,並有創調之功。詞在晚唐五代一直是以小令為主,是一些情感含蓄、比較精美的小詞。蘇東坡則是在詞的內容方面有所開拓,他把個人的感慨、思想寫入詞的內容之中。歐陽修的詞也有其獨特的風格,在北宋小詞的範圍以內,他表現的藝術境界是很高的。他的詞內容廣泛、題材多樣,有一些詞近乎民歌。

  歐陽修的集子有兩個,即《近體樂府》和《醉翁琴趣》。“醉翁”是歐陽修的別號,“琴趣”就是詞的意思,“樂府”也指的是詞。《近體樂府》有190多首詞,《醉翁琴趣》裏有很多相同的,其中有73首詞是《近體樂府》裏沒有的。“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劉熙載《藝概·詞曲概》)馮煦曾評價歐陽修詞“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子瞻即蘇東坡,少游即秦觀,疏雋就是疏放、俊逸,不受約束的意思。王國維也曾評價歐陽修詞:“於豪放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沉着是深婉,是説他感覺方面是深刻的,比較深刻婉轉的,還有感覺敏銳,這是歐陽修詞的一個方面。

《踏莎行》(候館梅殘)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熏風暖搖徵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這首詞表現出歐陽修比較深婉的風格。這首是寫離別的詞,“候館梅殘,溪橋柳細”,一開始營造一種氣氛。可以遠望的高樓叫“候館”,“梅殘”,梅花殘落了、開盡了,冬天過去了。時間是在初春,“溪橋柳細”,梅花殘落了,嫩柳的細條長出來,有一個過程。溫飛卿曾寫過“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其實跟這個很相近,也是初春的天氣,柳樹如絲,細細的春雨。這“梅殘”之後是“柳細”,地點是路途上,這是游子路上所見的景色,“柳”給我們一種分別的感覺,“候館”給我們旅行征途的感覺。這首詞是寫在春天的分別,形成強烈的對比,春天本來是萬物生發的季節,是最高興、最開放、最發揚的季節,可是要離別,春天離別是更淒涼的事情。下面“草熏風暖搖徵轡”,這個“搖”字用得好。根據不同的版本,“熏”有的人是用的“芳”,“草芳風暖”。

  歐陽修其實是化用江淹《別賦》中的“閨中風暖,陌上草熏”。“熏”是草的芳香,“風暖”,春天的風是暖和的。在這樣美好的季節、時光裏,主人公要遠行。“搖徵轡”,“徵”帶來一種很遠的感覺,“轡”是馬韁的意思。“搖”字有幾個不同的解釋,既可以是風吹馬韁動的姿態,也可以是他一面行旅,一面騎馬,暖風之下就一直越走越遠,“搖”給人一種節奏上的感覺。“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這兩句在聲音、節奏、意義方面都用得很好,是很密切的關係。主人公在路途上走,這種離別的悲哀,愁苦、悲苦的心情,跟他的旅途打成一片。他越走越遠,這個愁就越來越無窮了。所以在視覺方面,“迢迢不斷如春水”,好像春天的水一樣。韋應物《滁州西澗》中有“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春天雨水豐富,雨是綿綿的細雨,不斷地下,所以雨水源源不斷地來了。越走越遠,離愁就越無窮,愁是無窮的,是不斷的。李太白説:“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古詩十九首》也有“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越走越遠,這種悲苦、悲哀就越來越深了。所以這首詞與古人書寫春日離愁的詩作有着很密切的關係。

  上闋講的是他自己,從自己的口吻來講述在旅途上的經過。他看見橋旁的柳樹,看見有候館,那麼風暖、草熏,美好的日子離他越來越遠。接下來他又反過來想象對方在家中等候他回來,“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每個地方的文學中都有不同的想象,有的人以為思想在心裏頭,有的人以為是感情是在腸裏頭,極度悲哀的時候,“肝腸寸斷”,每一寸的柔腸都覺得很痛苦。對方在哭,哭得滿眼都是淚,“盈”是滿的意思,也有美好的意思。“樓高莫近危闌倚”,他在路途中看見一座樓,就想象對方一定在那邊的樓裏看他。所以他説“樓高莫近危闌倚”,“莫”字是勸告、不要的意思,不要接近那麼高的樓,“危闌”就是很高的欄杆,不要倚靠高的欄杆遠望,為什麼?“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在平原的青草地的盡頭,可以看見一些春山高起來,春天的山是綠的顏色,青草的綠,“蕪”本來就是青草的意思。

  “行人更在春山外”,而你所懷念的那個人,更在無數的、數不盡的春山之外,很遙遠。所以你還是不要看了,在那麼高的樓上越看越悲哀,因為越看越看不見,沒有那個人的一點蹤影,春山以外還有春山。“春山”用得很好,開始的時候這首詞就把春天跟離別合起來寫的,春天的離別是特別悲哀,歐陽修還把離愁比作春水,也是在連綿不斷的春天,“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春天的山是綠的,看見一片碧綠的、青草的顏色,本來是應該很高興的事,可是那個人在哪,看不見了。李商隱寫過一首詩,“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五更的時候有一隻蟬在叫,叫聲是很淒涼的,差不多聲嘶力竭了,聲音都快要斷了,它沒有氣力去再叫的時候是很淒涼的,“一樹碧無情”,蟬旁邊碧綠的樹好像沒有情,因為它沒有反應,即使蟬哭得那麼厲害樹還是那麼碧綠,無動於衷。歐陽修曾寫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人有痛苦有悲哀是因為自己有情,因為有情所以才有感覺、有痛苦,其實這個跟外界大自然沒有關係,不要説風怎麼樣,月怎麼樣,大自然怎麼樣,反正是自己有情。“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就給人這種感覺,一片青草的顏色,好像青草都沒有情,青草無情與游人當時的心情形成強烈的對比,是完全不一樣的。很多人在詞裏給人一種境界,給人一種特別的品格上的感覺。特別是這首詞這兩句給人一種很溫柔敦厚的感覺,站在別人的角度設身處地想象,對方是多麼悲哀、可憐。五代詞“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把我的心換作你的心,我從你的心裏,感覺到你的悲哀,這具有一種溫柔敦厚的感情。

  什麼叫做解脫?我覺得歐陽修跟蘇東坡是不同的。蘇東坡是有一種哲理的思想,而且他還有一種歷史感;而歐陽修則有着一種遣玩的意興。不論是蘇東坡哲理的思想跟歷史感,還是歐陽修遣玩的意興,我都覺得很難用“解脫”兩個字來解釋。“解脫”兩個字具有一種比較宗教性的特徵。真正能夠得道的、超脫的、了悟的,才叫“解脫”。這些詩人,都沉浸在感情之中,我認為他們都沒有解脫。我認為歐陽修是遣玩的意興,那什麼叫“遣玩”呢?“遣”是排遣,“玩”是玩賞。我常常説一個詩人的風格當然與他的性情、人格有着密切的關係。而特別能夠表現詩人獨特風格的時候,一定是當他處在患難之中的時候,當他在生活上有不幸、不順利的時候。如果你要嚴格地審查一個人,那麼最重要的就是你要看他在苦難之中,在考驗之中的反應。當然,每個人的人格跟感情都是不同的,但是反映一個人的人格和風格時,最重要的是看他在苦難和考驗之中的反應,這不僅關係一個人的人格,而且還關係到一個人的修養。你要在苦難和磨煉中,能夠由己自處,有辦法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能處理自己身上存在的問題,我認為這就是我剛所提到的兩個字。

  歐陽修是“遣玩”,這是我提出來的。我認為蘇東坡不能説解脫,蘇東坡是“半脫”。蘇東坡這個人很瀟灑,很有才氣,他一甩袖就能把這些東西擺脫了。擺脫不是説這些東西就不存在了,不是説真的就解脫了,而是説他有一個比較能夠擺脫的看法,這就是蘇東坡。蘇東坡之所以能夠有這種比較超脫的看法,是因為他哲理的思想,這點我在講大晏的時候也曾經講過。大晏是一種圓融的觀照,而歐陽修是遣玩的意興。馮延巳,我認為是一種執着的熱情,而蘇東坡實則是帶有一種瀟灑的精神。每個人都不是完全一樣的。講到歐陽修,王國維有兩句讚美的話:“於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他的這種對於苦難的態度遣玩的意興,與他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的風格,是結合在一起的。他對待事情的態度,跟他詞裏表現的風格是結合在一起的。

《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説)

  尊前擬把歸期説,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最能夠代表歐陽修詞風格的作品,就是這首《玉樓春》。這首詞中能夠表現出豪放風格的當然是他的用字,“人生自是有情癡”,這個“自是”,用得這麼有力量;“直須看盡洛城花”,“直須”兩個字,也用得如此有力量。這是他詞風豪放的一面。但不是解脫,怎麼判斷不是解脫呢?你看他前面所説的,“尊前擬把歸期説,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慘咽”兩個字、“有情癡”三個字,這都是經歷過一種悲哀痛苦的體驗後所説出來的話。而歐陽修的特色是他不甘心被這些悲哀、痛苦打倒,他在痛苦之中能夠把痛苦排遣開,而取一種欣賞、觀賞、遣玩的態度。所以他説:“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直須”“始共”這幾個字的口氣,那真是有力量。他何以説得這樣有力量?你要知道,這是他從悲哀、痛苦之中得到的遣玩。因為二者是相反的。悲哀、痛苦是向下沉下去的,“遣玩”是你要使你的精神感情仍然能夠有一種欣賞的、發揚的態度和風格。其實這兩個詞有一種張力,就是你要從悲哀痛苦之中掙紮起來,取一種排遣和觀賞的態度,所以他説“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難道我真能從離別裏邊超脫了?當然不是,離別的痛苦依然在我的心中。雖然我知道離別的悲哀、痛苦不能擺脫,可是我要在悲哀離別的痛苦之中,取一種遣玩的態度對待。就是他的“直須看盡洛城花”,表明我就一定要看完洛城花,那個時候我再跟春風告別。如果我知道離別已經是一種悲哀,所以在離別之前,要掌握自身,好好地享受,這是在強調悲苦之中要享受眼前短暫的歡樂。所以它是一種掙扎的力量,是一種遣玩的意興。所以“遣”者,就是把它遣走、推開,是排遣,“排”是推開的意思。你如果沒有悲哀和痛苦,何必要推開?所以這兩者之中有一種張力。把痛苦推開,而取一種欣賞的態度,這是使歐陽修的詞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的一個最重要的緣故。

  沉着,因為他是有悲哀和痛苦,而且他對悲哀和痛苦體會得很深;豪放,是因為他從悲哀和痛苦之中掙扎出來,能夠取一種排遣和觀賞的態度。還有那首《朝中措·平山堂》可作例證,説“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一定要趁着年少的時候趕快去行樂欣賞;你看我這樣一個衰翁還享受呢,你們豈不更應該享受?就像杜甫曾經説的,“老去才難盡”,也依然是“秋來興甚長”(《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歐陽修不但對他自己痛苦不幸的遭遇要遣玩,還要戰勝這種外來的挫折,所以他才會有這種掙扎所發出來的力量,這就是形成他的詞既豪放又沉着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所以他説:“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這裡有兩層意思,一是説,我成了衰翁,你們為什麼不趁着大好年華好好享樂呢?還有一層意思是説,你們將來有一天,也會變成衰翁的,青春的年華跟美麗的春天一樣短暫。

  歐陽修很多首詞都是這麼説的,我可以再舉一些例證。“白髮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浣溪沙》)還有一首詞是這樣寫的,“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  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裏聲。”(《採桑子》)從中可以看到兩方面的掙扎的態度。因此這不是真的解脫,他是在兩者之中,有這樣一種張力,所以他説“白髮戴花君莫笑”,這兩句就結合得很好。“戴花”當然是指享樂、欣賞,可是他白髮戴花,一個老頭子怎麼戴得滿頭是花?你們不要笑我,因為你們不懂得我的心情。“六幺催拍盞頻傳”,“六幺”是一種曲調的名字,也可以寫作“陸幺”,“陸幺”是在曲子裏拍子最快的,是最緊張、最興奮的一個曲調。他説我不但要白髮戴花,而且我要聽那種最激烈的拍子,最快的曲調。

  “六幺催拍盞頻傳”,就是頻頻地飲酒。人生有什麼地方比在酒杯前更快樂呢?因為他已經在人生之中失去了很多,也遭遇了眾多挫折,只有在酒中找尋最後的快樂。他寫了很多首《採桑子》,除了寫“西湖好”以外,還寫了“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他説十年前自己還沒有像現在這樣衰老,這十年,自己經歷了很多的憂愁、患難,尤其在政治上遭受了很多侮辱、打擊,因此“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他説人到衰老的時候,才知道光陰不再、來日無多。接着“鬢華雖改心無改”,説我儘管已是白髮,可是我這種欣賞的、遣玩的心情還沒有改變。所以“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説的是我手中拿的黃金酒杯,“金觥”不一定是真的黃金,應當理解成是很美麗的酒杯。“舊曲重聽”,我聽到舊日的像陸幺催拍的興奮的曲子,“猶似當年醉裏聲”,仍然像當年酒醉時候所聽到的歌聲一樣美麗,酒的味道也一樣美好。他説現在是“憂患凋零”,可是他沒有沉淪下去。“試把”的這個“試”字是指要嘗試努力,再試一試,就是在這個揚起之中,有一個挫折在裏邊。即使“舊曲重聽”,也是“猶似當年醉裏聲”,是那種在痛苦中極力地排遣賞玩,這種人生態度,所以我説他是“遣玩的意興”,有一種排遣和欣賞的意志和興趣。歐陽修一定是一個在性格上相當有趣味的人,所以他把自己叫做“醉翁”。

  歐陽修早年參加過宋朝慶曆年間的黨爭,和范仲淹、韓琦、富弼一起主張革新弊政,故跟當時的宰相呂夷簡産生過矛盾。宋太祖趙匡胤鋻於唐朝的藩鎮之亂和五代十國的亂象,杯酒釋兵權,削減了天下的兵力。因此,雖然促進了北宋經濟和文化的快速發展,但是軍事卻變得非常軟弱。在宋仁宗慶曆年間,這個問題也開始慢慢顯現出來,所以當時眾多諫官、言官紛紛提出改革的主張。宋朝的時候,流行科舉考試,因此所有士大夫都是科舉出身,不像魏晉南北朝,都是貴族的當權派。其實從唐朝開始,平民就可以參加科舉,科舉一旦中了,你就有了實現理想、施展抱負的機會。所以,宋朝的讀書人都養成了一個觀念:士以天下為己任。譬如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表明士大夫要比天下的人先經歷災難,要等天下的人都過上安樂的生活之後,才可以考慮自己安樂的生活。

  歐陽修還曾經主持過科舉考試,蘇東坡跟他的弟弟就是在歐陽修當主考官的時候考上來的。歐陽修主持科舉考試的時候還提拔了很多有理想、有意志的人才。但是,他的選拔標準與以前有些不同,所以有些人平常在另外一種風氣之下,認為自己的文章寫得很好,可是到了歐陽修這裡,卻落第了。所以這些沒有考上的人就非常痛恨歐陽修,他們對歐陽修共同發起反對和攻擊,導致歐陽修幾次被貶官,而且貶官的罪名,都是非常“不名譽”的。第一次貶官,他們造謠他跟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甥女有感情。第二次,他們説他跟他的長媳存在不可告人的事情。這兩件事在當時重視倫理道德的社會,是可以使一個人終身身敗名裂的。在他貶官期間,經過考察,發現這兩件事情都是沒有實證的。所以他後來還能夠再回到朝廷裏面做官,都是因為這種攻擊沒有切實的根據,只是風言風語。

《臨江仙》(柳外輕雷池上雨)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這一首詞在歐陽修的詞裏邊,不算是最好的。我常常説你對於什麼東西的欣賞,要有“具眼”,就是要有眼光。你對於事物或者對於文學,欣賞批評它們的好壞時,應該要有眼光。

  在歐陽修的詞裏邊,觀察描寫非常仔細的詞是《採桑子》:“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中國詩歌的傳統跟西方詩歌的傳統是不相同的。中國最早的詩歌是從《詩經》和《楚辭》開始的,主要以抒情為主。所以《詩大序》開始就説“詩言志”,又説“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所以詩歌裏邊有一種感發的力量,是中國非常悠久的傳統。西方最早是敘事的史詩,像《伊利亞特》講的是古代歷史,需要用很長很長的敘述來完成,所以西方詩歌的傳統跟中國詩歌的傳統,完全不一樣。西方的詩歌是把莎士比亞那些劇本都包括進去了,所以西方詩歌的起源和範圍,跟中國都是不一樣的。

  我講的這個感發,對於西方而言可能不完全是真實的,可是在中國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傳統。在中國,最好的詩一定有一種感發的力量。我以前在講李后主的詞就説,有另外一個亡國的君主,是宋朝的宋徽宗,他曾經也寫過一首詞叫《燕山亭》。據説這是他被俘虜帶到北方時,經過燕山的時候寫下的。我在上次比較李后主跟宋徽宗的時候,就引了《燕山亭》中的兩句詞,“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他筆下的杏花,真花像假花一樣美,仿佛剪裁下來的,透明的絲織品中最薄、最好的材料,一層一層重疊起來變成了很多層,而且都不是白色的,還有淺淺的胭脂的粉紅的顏色,這寫得多麼仔細呀!可王國維卻説宋徽宗的詞跟李后主比起來,還是李后主的詞好。李后主短短的一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是帶着他內心強烈的感動説出來的,而宋徽宗的這幾句詞,雖然寫得很細微,但是只寫了眼睛所看見的,強調的只是一種描寫的技術工巧而已,一點感情和生命都沒有,所以這一定不能算是很好的詞。對於同一個作者來説,歐陽修的詞寫得都有一定的水平,這首《臨江仙》,也是他很不錯的一首詞。可是比起歐陽修別的詞,這首詞感發的力量還是不夠,主要是強調外表的描寫,雖然有一點點情趣,但是它缺少了生命和精神的感發力量。

  再補充説明歐陽修的另外一首詞《蝶戀花》。其中第一句是“庭院深深深幾許”。這首詞曾被清朝的詞人張惠言,編入他的《詞選》中。張惠言説“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思就如同《離騷》裏邊的“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離騷》是屈原作的,屈原是楚國的宗室,是非常熱愛自己國家的詩人。後來他因為看到國家的危險,便勸告楚王,而楚王卻沒有聽從他的建議,反而把他放逐出去了。屈原被放逐以後,就寫下了《離騷》。“閨中既以邃遠兮”,“閨”本來是女孩子所居住的房子,女孩子在古代都是不可以隨便讓人家看見的,因此住在很深的房子中。他説這個閨中是離我這樣的幽深遙遠,在幽深又遙遠的閨房之中,那個聰明能幹的君主,始終沒有醒過來。屈原《離騷》中的比喻,是非常明顯的,他是在指君主和國家。

  所以張惠言在《詞選》中説,歐陽修《蝶戀花》中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是《離騷》中“閨中既以邃遠兮”的意思,“邃”和“庭院深深”都是在比喻幽深,因而歐陽修的這首《蝶戀花》也是在暗喻當時的宋朝皇帝。《蝶戀花》最後的幾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説的是春天過去了,詞人滿眼含着眼淚問這個花為什麼會落?春天為什麼會走?花並沒有回答,反而只看見了那凌亂的紅色的飄落的花瓣。花瓣被狂風吹過鞦韆架那一邊去了。他這就是在表達,當時跟他一起變法的韓琦、范仲淹這些人,都相繼被貶出去了。張惠言的《詞選》是把每一句都這樣分開來講的。這種辦法你要分別來看待,像《離騷》中的“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寫完閨中就緊接着寫哲王,因此我們就可以推斷出這個“美人”一定是指君主。歐陽修的這首詞,表面上是惜別傷春,沒有辦法真的能夠證明他是有寄託的。因此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説:“永叔《蝶戀花》……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皋文就是張惠言的號。“深文羅織”是指看一篇文章,不相信表面的意思,一定要在裏邊找一找更深刻的意思,這也算是中國文人的一個傳統。

  綜上所述,你們一定要注意,我所説的跟張惠言所説的是不一樣的,我強調的是他給我們的感發,使我們引起一種聯想。比如説講韋莊和溫庭筠的愛情詞時,溫庭筠寫的是“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南歌子》),而韋莊寫的是“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思帝鄉》)。我們知道,韋莊和溫庭筠的詞,都是寫愛情的,而他們的愛情詞裏邊,有一種獨特的精神和人格的境界。他們的品格、精神、人格的境界,是合乎中國古聖先賢所説的“擇善固執”,也就是殉身無悔的精神的。韋莊不寫愛國,而是寫愛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這當然是可以的,我從來沒有説編造一個故事到裏邊去,可是張惠言是編造故事到裏邊去了。

責任編輯:史夢佳
關鍵詞:歐陽修,一種,悲哀,痛苦,之中
0101400100600000000000000111000013107843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