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硝煙瀰漫的俄烏戰場上,雙方無人機技術的競賽如火如荼,不斷重塑着現代戰爭圖景。三年前,烏軍士兵借助民間志願者力量,率先將商用無人機投入戰場並贏得戰術先機。這場應急部署意外地催生了戰爭史上首個無人機戰爭。隨着初創企業、風險資本與政府等參與者陸續踏入無人機産業,“無人機”便成為鏈結這些參與者利益的紐帶,並在俄烏衝突中加速構建自循環的無人機生態系統。這種在戰火中形成的技術生態,其迭代速度遠超常規軍工體系。烏克蘭以全民參與模式持續革新無人機生態系統,為不對稱作戰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技術路徑。
發展階段
經過戰火淬煉,烏克蘭無人機産業走出了一條獨特發展之路:從民間志願者自發技術攻關,到政府牽引生態系統構建,最終升格為國家級戰略産業。三次關鍵節點(2014年烏東部地區爭端孕育萌芽、2022年戰爭倒逼産業轉型、2024年産能爆發加大供需矛盾)持續為無人機創新生態系統注入發展韌性,不僅鍛造出獨特的戰時無人機研發、生産和裝備模式,更為戰後重建奠定了國防基石。
(一)啟動期(2014~2022年)烏克蘭無人機産業發端於2014年東部領土爭端時期,當時的民間技術團隊為提升炮兵校準精度、完善偵察情報體系,開始自主研發軍用無人機。早期産品通過3種渠道進入軍隊:政府直接採辦、民間募捐採購和出口創匯,其中政府採購方式建立了軍地技術對接機制,使得製造商能根據戰場情況快速迭代産品。這種良性循環吸引了一些初創企業進入,然而受制於資金周轉和産品質量等問題困擾,2014~2015年間成立的50余家無人機企業,至2020年底僅有5~6家實現持續運營。
與此同時,烏克蘭武裝部隊開啟了現代化轉型,系統引進北約國家的作戰裝備,比如2019年開始採購的土耳其TB-2察打一體無人機就是這一進程的具體寫照。果然,2022年俄烏衝突初期,TB-2就展現出顯著的戰術優勢,不僅對俄軍造成大量損失,更使得其在國際軍貿市場上名聲大噪。
(二)成長期(2022~2023年)俄烏衝突於2022年2月爆發,烏克蘭國防部仍聚焦於常規武器採購,沒有將無人機項目納入優先採辦清單。此時軍隊所需的大量無人機主要由“活着歸來(Come Back Alive)”等慈善基金會及志願者組織提供。除了引進國外産品,本土生産商多為2014年以來成立的初創企業,包括DeViro、UkrSpecSystems和Athlon Avia等國內廠商(表1)。面對政府職能缺位,知名民間團體在發動全民無人機捐贈運動的同時,批評軍方高層忽視無人機的戰術價值。隨着戰爭推進,烏國防部逐漸認清現實:在俄軍規模、裝備及經濟優勢面前,烏軍自身必須構建起非對稱作戰體系。同時,民間技術團隊針對商用旋翼機的創造性改裝與前線部隊的靈活戰術相結合,使得這場無人機對決的天平在多數時間內傾向烏軍。
2023年3月,烏克蘭數字化轉型部&&第256號法令,通過簡化裝備認證和採辦流程等措施重構無人機産業生態。在政府與軍方合力推動下,無人機産能呈指數級增長,極大緩解了前線部隊無人機短缺的燃眉之急。截至2023年末,年産能已接近30萬架,無人機實現從戰場應急&&到戰略武器的根本性轉變。
(三)擴張期(2024~當前)
隨着衝突持續升級,烏克蘭武裝力量已發展成為全球最具代表性的無人機使用主體。基輔經濟研究院2024年度國防工業報告顯示,烏軍當前各類無人機日均消耗量突破3000架次,佔到國內總供應數量的80%左右。
2023年12月,烏克蘭高層宣布啟動“無人機百萬計劃”,明確要求2024年實現三大戰略目標:量産100萬架FPV無人機、1萬架中程攻擊無人機及1000架遠程攻擊無人機系統。但令人吃驚的是:截至2024年底,烏克蘭公布的實際産能數據已突破400萬架大關。這種超常規發展背後暗藏結構性矛盾。烏克蘭國防科技企業協會的年度産業調研揭示:在參與調查的200余家供應商中,55%企業的實際産能利用率不足設計標準的30%,導致生産企業面臨生存困境。
更嚴峻的挑戰還來自國防採辦資金的不足。根據修訂後的2024財年國防預算,烏克蘭軍方實際簽約採購量僅為150萬架,不足實際産能的40%。突破當前結構性困局,迫切需要政府通過“對內優化産能配置、對外解除軍事出口禁令”等手段解決。
生態系統的各方利益
3年俄烏衝突以來,烏克蘭不論進攻還是防禦都將無人機作為核心作戰力量加以利用,同時在裝備研發、批量生産、實戰部署及迭代升級等關鍵環節形成全鏈條技術能力,推動無人機産業躍升為國家安全戰略支柱。當前,烏克蘭已經構建起由志願者團體、初創企業、風險資本、政府部門(包括終端用戶軍方)及科研院所(本文特指培訓學校)等五類主體在內的無人機創新生態系統。這些利益相關方歷經戰火中的艱難磨合與適應性調整,已建立起涵蓋需求對接、技術轉化、資金支持與戰場驗證的協作機制,驅動着該生態系統有效運轉。
(一)志願者團體俄烏衝突爆發後,烏克蘭民間迅速涌現出一股特殊力量——由工程師、程序員、學生和普通市民組成的志願者網絡。他們或在廠房,或在地下室,或在車庫,通過互聯網,基於開源技術、跨國協作和眾籌創新等方式,在後方支持着前線部隊作戰。正是大量的志願者團隊,成為了將商用無人機變為俄烏戰場利器的最主要推手。
譬如某項目,軟體工程師通過GitHub&&共享代碼,將當時常見的商用四軸旋翼系列無人機改裝為可投擲小型炸彈的空中&&。全球有超過200名開發者參與這個開源項目,來自波蘭的工程師貢獻了3D打印的彈艙設計圖,立陶宛小組開發了反干擾通信模塊。這種跨國協作模式,使前線部隊可以拿到現有&&最好技術的升級版本,且成本低廉。再如,程序員開發的AI識別系統,能讓一型無人機在15秒內分辨偽裝車輛與民用卡車,為作戰部隊增加了目標打擊準確度。另外,還有農業無人機被裝上熱成像儀,就變身為夜間哨兵,為一線戰士提供着來自頭頂的保護。
志願者具體行為方式舉不勝數。所有這一切都説明烏克蘭戰場正見證着一場前所未有的科技自主化運動。志願者用網購的樹莓派主板和智能手機芯片組裝的FPV自殺式無人機,成本僅800美元,卻成功摧毀了價值數百萬美元的T-90坦克。這種不對稱創新戰例不僅顛覆了傳統戰爭的認知模式,更説明現代戰爭離不開民間力量的支持,換句話説,互聯網時代,每個普通人參與的産品都可能成為射向對手的“數字化”子彈。
(二)初創企業俄烏衝突前,烏克蘭國防領域鮮有私營企業涉足,更未形成規模化無人機産業。1991年烏克蘭獨立後,基於全球“軍民融合”大趨勢下,烏克蘭開始對蘇聯遺産進行改制,組建了大型國有軍工集團Ukroboronprom。雖然集團內部的部分子公司於2014年後試水無人機研發,但實質性産業突破卻始於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戰事升級引發大批初創企業涌入無人機賽道,其中不乏跨國技術合作項目。經市場篩選,當前的烏克蘭無人機産業已形成以200余家企業為核心的生態系統,而産能和産品呈現顯著分化:FPV無人機佔據絕對産量優勢,約70%企業以此為拳頭産品。
初創企業立足科技創新並聚焦俄烏戰場,同步推進空中、海面及地面無人裝備研發(表2),其技術迭代速度成為“形成戰場優勢”的主要因素。所成立的行業協會深度參與國家級的産業協調,在政策諮詢、技術攻關及國際合作等方面發揮中樞作用,與國防部、戰略工業部和數字化轉型部形成政企協同的創新機制。
空中無人機:空中無人機研發,離不開最終用戶的使用反饋。在技術需求、原型機設計、生産製造、測試和服役各個階段,軍方都發揮着積極的牽引作用。為對抗俄軍電磁壓制,創新採用跳頻反制、計算機視覺輔助識別等技術,2024年更掀起光纖制導無人機的軍備競賽。同年末,烏軍宣布“火箭發動機”列裝,實現無人機與彈道武器的技術融合。
海面無人機:海面無人機的研發和裝備是烏軍應對俄軍威脅的又一個非對稱作戰策略。儘管海面無人機屬於烏軍的機密武器,但是我們仍能觀察到它們對戰爭進程的影響。比如:Sea Baby成功毀傷多艘俄軍護衛艦;另一個突出現象就是2022年以來俄海軍在黑海部署的艦艇數量大幅減少。現役裝備型號涵蓋可回收攻擊型、自殺式突擊型及ISR任務型,部分尚在測試的海面無人機可以搭載防空與電子戰等設備,實現多用途作戰。
陸地無人機:早在2016年,烏軍就開始了地面無人&&的概念探索。目前陸地無人機&&開發已成為烏軍2025年採辦優先事項。與空中無人機相比,陸地無人機技術面臨以下挑戰:必須運行在崎嶇的地面環境中、適應各種天氣條件以及完成中短距離的任務。烏克蘭初創公司已經開發出200多種不同類型的陸地無人機&&,開發人員正在努力改進諸如續航里程、工作時間和連接保護等關鍵技術,進而實現目標識別、攻擊自動化等更先進功能。
(三)風險資金初創企業的資金需求,在起步階段尤為迫切。常規模式下,創始人往往通過自有資金、親友融資實現初創,並依賴産品銷售積累後續發展資本。而烏克蘭無人機初創公司的融資路徑,因俄烏衝突呈現出顯著差異:其早期大額資金主要依託國防採購訂單實現(表3),即以産品交付換取預付款項。
除了以上採購資金外,初創企業還獲得了聚焦技術創新的戰略性投資(表4)。政府主導的資金體系構成核心支撐:Brave1&&作為數字化轉型部聯合多部門共建的旗艦項目,通過整合國防科技領域的政策、資本與信息資源,建立跨部門協作網絡,其目標指向烏克蘭在全球防務技術市場的領導地位。與此同時,隸屬同一部門的“創新發展基金”着力構建科技創新生態系統,利用制度設計加速技術産業化進程。該基金下設的“快速通向勝利”子項目尤為典型,通過簡化國防部技術認證流程,大幅縮短在研無人機産品的資質獲取周期。
(四)政府俄烏衝突爆發近一年後,烏克蘭政府才在無人機領域發揮實質性領導作用。此前政府長期對無人機投入不足,引發民間有識之士的廣泛詬病。2022全年戰場急需的無人機裝備,主要依賴民間志願者組織與慈善基金會籌措。該階段,政府不僅低估了無人機作戰效能,更錯誤地將常規武器視為抵禦對手的關鍵&&。事情轉機出現於2022年底,政府開始通過管理體制改革、資源調配機制優化和採購體系重構,逐步建立無人機産業支持系統:
1、頒佈新的法令制度2023年3月,數字化轉型部與戰略工業部聯合頒佈第256號法令,主要通過三類改革措施激活無人機市場:簡化採辦審批流程、放寬技術准入標準並將利潤率上限提升至25%(若超額,需專門審批)。監管松綁顯著激發了市場活力,至2023年底,無人機生産商突破200家。2024年9月,第763號法令的&&,進一步突破行業限制,允許未完成資質認證的彈藥生産商實施緊急交付。值得注意的是,政府也同步強化了産業保護,規定2025年1月起禁止國産無人機出口,當前産能過剩已對行業發展形成重大障礙。
2、産業資源統籌配置
大量初創公司短時間內涌入無人機産業,勢必帶來無人機産品方向和功能的重合,浪費本來就不足的各種資源。針對這一局面,政府意欲通過下列手段構建協調機制:國防部創新與國防技術中心通過項目管理,系統化協調無人機創新技術發展;國防採購局建立需求響應機制,基於戰場實時反饋信息引導採購方向;Brave1項目搭建資金配置&&,統籌協調初創企業、政府機構與風險資本間協作關係。另外,政府同步推動國際合作深化,2023年創設的DFNC年度論壇已成為跨國技術協作的重要&&。
3、企業保障機制創新戰略工業部實施“人才保留計劃”:獲得Brave1項目資助或政府合同的初創企業,其核心員工可豁免戰爭動員徵召。這一舉措確保了企業關鍵崗位和人員能夠繼續為國防事業貢獻才智。2024年11月推出的補貼融資計劃更具突破性,允許國防企業獲取3~5年期低息貸款,基準利率與市場利率差額由國家財政補貼。這兩項政策分別從人力資本和資金供給兩方面構建了産業防護。
4、無人機部隊的成立2024年9月成立無人機部隊,以配合無人機産業深度改革。此舉改進了軍隊採辦流程,將無人機納入作戰條令中,明確無人機戰技指標和要求,以期有利於無人機在空中、海面和陸地等領域奪取作戰優勢。與此同時,無人機部隊在無人機研發過程中,除了提供場地用於性能測試外,還快速反饋測試結論,於是生産商將無人機送到測試場、接收測試員反饋、更新技術能力並再次提供新的樣機等整個過程所需時間以天計算,而如果沒有軍方深度介入,這個研發時間恐怕通常在數周時間了。
5、採購模式範圍擴大自第256號法令實施以來,本土無人機採購規模迅速擴大,在這一背景下,初創企業與軍方加快合作測試無人機,軍方協助企業準備文檔,向國防部申請認證資質,這種密切合作關係從制度上保證了産品快速迭代。除了烏克蘭國家特種通信服務局、國防採購局作為政府採購代表外,地方政府也被授權可以使用地方財政預算採購無人機。無人機部隊的成立,也促使國防部批准:烏軍可以旅級編制的作戰單元直接從生産商手裏購買無人機。
(五)科研院所相較於前四類利益相關方,教育和科研機構在烏克蘭無人機創新生態中的作用尚顯薄弱,其貢獻主要集中於專業課程開發、基礎研究與實踐培訓領域,而人工智能、集群作戰等前沿技術在無人機領域的創新突破與軍事應用,尚未形成顯著的科研産出。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能看到教育培訓機構的努力。雖然戰事突發導致無人機需求激增,但合格飛手的短缺更為突出。為此,俄烏戰爭快速催生出專業化培訓體系,通過高強度、速成式課程提升志願者和軍隊人員操作無人機的能力。該體系突破傳統教育框架,形成以下三類特色培訓:
實戰培訓體系:KillHouse學院開設的FPV特訓課程聚焦多環境操控技能;ProFPV UA Drone學校通過融合工程原理與戰術理論,強化高壓環境作業能力;Boryviter及Kruk等軍方認證機構,則直接核發無人機飛行員資質證書,構建專業部隊人才輸送通道。
工程保障培訓:為支撐2022年全民參與的無人機生産運動,技術保障類課程迅速普及。People's FPV等在線&&傳授FPV操控技術;Dronarnia專攻戰術級無人機的研發量産。除了這些線上教學,烏克蘭無人機學校(UA Drone School)在線下舉辦為期4天的培訓課程,專為軍事人員快速掌握操作技能,課程短促而且知識密集。
機型專精培訓:以Boryviter為代表的機構,設置多旋翼、固定翼及FPV多軸旋翼機專項訓練模塊,通過全譜係機型實操培養複合型技術骨幹。
需特別指出,當前教育創新僅聚焦空中無人機領域,海面及地面無人裝備的培訓體系與學術研究仍處於空白狀態。
結束語
這場危機催生的技術革命,本質上是一場“非對稱創新”的較量。當志願者團隊以平民身份填補技術缺口,初創企業實現産品快速迭代,風險資本優化資源調配,政府打通制度壁壘,而培訓機構在實操領域持續提供戰場應用——這五個利益相關方交織而成的無人機産業創新生態環境,構成了烏克蘭無人機産業快速崛起的核心原因。現代戰爭的科技競賽已從單純的裝備比拼,演變為國家創新生態系統的整體較量。(王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