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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兒童”忘不了德國“最黑暗一頁”

2018年04月18日 12:41:17 來源: 中國青年報

    孩子們在廢墟上嬉戲

    在德國“戰爭兒童”支離破碎卻生動清晰的記憶中,有槍炮帶來的破壞與恐懼,有生命消逝的悲傷,更讓他們痛苦的,是親人與罪犯兩重身份在父輩身上的重疊。有人逃避,有人辯解,也有人直面真相,用自己的方式向今天的孩子們解讀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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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母和我兒子一樣大的時候,經歷了什麼?是什麼造就了今天的他們?”這是德國攝影師弗雷德裏克·赫爾維格和作家安妮·瓦克在新書《Kriegskinder》中探討的問題。

    在德國,“Kriegskinder”即“戰爭兒童”,特指在童年時經歷了二戰的一代人。赫爾維格拍下44名“戰爭兒童”的照片,記錄了他們眼中的戰爭年代和納粹德國。這個在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出生的群體,記憶中大都留有童年的烙印,支離破碎卻生動清晰。

    如今,他們已垂垂老矣,殘存的記憶很快就會消逝。沉默多年後,他們漸漸有勇氣打破禁忌,站在鏡頭前講述自己的故事,談論德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在英國廣播公司(BBC)看來,他們的回憶也許不夠客觀,但提供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解讀歷史的方式。

    “我反對死刑,但我的父親罪不容赦”

    “想像一下,大屠殺兇手的孩子長大後會是什麼樣?”這是紀錄片《我的納粹遺産》中的第一句話。

    出生于1939年的尼克拉斯·弗蘭克,不得不用一生的時間面對這個提問。

    尼克拉斯的父親漢斯曾任納粹德國駐波蘭總督,他把這個國家變成了屠宰場,人稱“波蘭屠夫”。二戰期間,600萬猶太人在波蘭的集中營裏遇害。漢斯曾誇口:“如果每殺7個猶太人就貼一張海報,那麼就算伐盡波蘭的森林,也造不出那麼多紙!”

    尼克拉斯記得童年時跟母親一起購物的情景。他們驅車穿過貧民區,母親為自己挑選皮草和圍巾。猶太商人們看到這位“皇后”,搶著把最好的皮草賣給她,只求得到後者“寬恕”。

    年幼的尼克拉斯穿著黑白相間的昂貴套裝,和保姆一起坐在賓士車後座上。“人們用哀傷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向一個男孩吐舌頭做鬼臉,他轉身走開了。”他回憶道,“我覺得自己贏了,得意地笑著,但保姆悄悄把我拉回座位。”

    希特勒與少年士兵

    這段混雜著幼稚和殘忍的記憶,讓如今的他深感不安。

    父親留給尼克拉斯的記憶大多是苦澀的。只有一次,他在城堡的浴缸裏洗澡,父親走進浴室刮胡子,把一點肥皂泡沫抹在他的鼻尖。這是他唯一能回憶起來的父子間的溫馨時刻。漢斯與妻子感情不和,也不喜歡尼克拉斯,甚至不相信他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尼克拉斯告訴英國《每日郵報》,父親多次帶著他觀看納粹士兵折磨集中營裏的囚犯。瘦骨嶙峋的猶太人騎在驢背上,納粹士兵抽打驢,他們便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再慢慢爬起來,艱難地爬上驢背。尼克拉斯記得,看到這一幕,父親輕輕笑出了聲。

    作為“戰爭兒童”中的特權者,尼克拉斯享受了權力帶來的種種好處。但他鄙視和厭惡父親,説他是“卑鄙小人”“希特勒狂熱分子”。他十幾歲時的畫作上,滿是被害者的慘狀。

    “我反對死刑”,他曾對英國《金融時報》表示,“但我的父親罪不容赦。”

    1946年,漢斯在紐倫堡審判後被判死刑。尼克拉斯把父親的遺像放在錢包裏,時時提醒自己過去的罪惡。

    他始終無法擺脫有關父親的記憶,“我一生都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他不時夢見集中營裏成堆的屍體:“我的國家永遠無法擺脫過去,這段歷史還沒有結束。”

    作為納粹軍人的後代,81歲的蕾妮體驗過相似的羞恥感。

    因為營養不良,她小時候被送到瑞士的姨媽家。姨父是家具商,家裏總是充斥著一股皮革味,客廳裏放著漂亮的沙發,上面擺著很多小冊子。

    趁著姨媽去蘇黎世,她偷偷翻看了那些小冊子。當意識到上面記載的是關于集中營的內容時,她遭受了人生中最嚴重的打擊。有人在街上當眾抽她耳光,大喊“你這個可惡的德國佬”。蕾妮痛哭流涕,卻無言以對。

    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描述死亡

    82歲的漢尼洛爾記得母親去世前後的每一個細節。

    那天,母親突然腹痛難忍,等了很久才有鄰居把她送進醫院。醫生説,她的闌尾破裂,唯一能救她的只有盤尼西林。戰爭時期,普通人在黑市上才能弄到這種珍貴的藥物。漢尼洛爾的姑媽想辦法買到了藥,但已經來不及了。

    奄奄一息的母親被丟在醫院的走廊,被腐肉的氣味包圍著。她説自己口渴,漢尼洛爾急匆匆地跑到商店,設法買檸檬水。檸檬水終于買到了,但母親離開了。

    在那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死亡司空見慣。許多“戰爭兒童”在追憶往事時,試圖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描述死亡。

    82歲的沃納説,一天,自己發現大門前有一具屍體。那個人試圖藏進一幢廢棄的建築,但還是被納粹士兵拖了出來,處以絞刑。遺體在沃納家門口躺了好幾天,孩子們毫不畏懼地在一旁玩耍,還把鵝卵石扔進死者嘴裏。

    遺體被草草掩埋,沒過幾天,一輛卡車開來,把遺體從路邊的土坑裏挖出來運走。沃納和小夥伴好奇地圍在一旁觀看。那天吃午飯時,他突然想到屍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和暴露在外的骨頭,隨即想要嘔吐。

    波蘭街頭,德軍士兵對猶太人進行盤查

    1937年出生在多特蒙德的布麗吉特記得,她路過一個池塘,看到一個女人臉朝下漂在水面上,一陣風吹過,她的裙子鼓了起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腦海中。

    轟炸機在天空盤旋、震耳欲聾的炮聲、防空洞、成年人的恐懼、死亡、被炸毀的房屋和廢墟……拼合成了“戰爭兒童”們共同的記憶。

    4歲生日那天,比布麗吉特小4歲的彼得被母親帶著走上逃亡之路。匆忙中,母親把他左右腳的鞋穿反了。他們走了整整一天,母親始終無法靜下心來聽彼得説一句話。

    他們在谷倉中、廢棄的工廠裏、火車上藏身,有時在無人的田間廚房裏熬點湯水,或是匆忙洗個澡,為的是消滅身上的蝨子。炮聲不時響起,路邊經常能看到人和馬的屍體。逃亡路上,彼得的很多親人永遠消失了,只有母親、妹妹和他活了下來。

    77歲的沃爾夫·迪特爾記得,蘇聯軍隊攻入德國境內時,他們家的玻璃窗被震得粉碎。母親帶著孩子們躲在沙坑裏,驚恐地看著陌生的士兵飲酒狂歡,然後挨家挨戶搜查。幾天後,孩子們的祖母走進隔壁的一所別墅,發現住在那裏的一對母女被割斷了喉嚨。

    相比之下,吉塞拉幸運得多。逃難途中,一位好心的老婦人收留了她和祖母。突然,屋子裏的貓開始在桌子和椅子上瘋狂地蹦跳。老婦人立刻帶著她們離開公寓,躲進一個舊礦井。空襲警報響起時,恐慌爆發了,越來越多的人想擠進礦井,卻被同伴踩踏致死。

    沉默,逃避,還是直面現實?

    很多無辜的德國人背負著本應由納粹政權承擔的罪責,卻始終對此保持沉默。也有人鼓起勇氣直面黑暗的歷史,用大聲否認的方式尋找內心的平靜。

    尼克拉斯·弗蘭克兒時的朋友霍斯特·馮·瓦赫特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相信,自己身為納粹高官的父親奧托是好人,“他什麼都沒做”。就像對父親漢斯的憎恨已經成了尼克拉斯日常生活的主題一樣,為父親辯護成了霍斯特生活的重心。

    童年不幸的尼克拉斯很容易把父親當作惡棍,霍斯特卻堅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大體正派”的角色。“身為自由主義者,他盡了最大的努力,試圖在邪惡政府的控制下做些好事,只是無法離開。”他拒絕譴責父親,渴望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積極的東西。

    “我知道整個納粹政權都是罪惡的,我的父親是其中一員,但他不像罪人。”霍斯特説,“我的一生都被他主宰。他真有罪嗎?”

    《Kriegskinder》的作者之一赫爾維格指出,對德國的“戰爭兒童”來説,要在父母身上尋找兇手的影子,並將這種看法和對他們的愛相協調,是充滿矛盾的行為。被成年人刻意隱藏的罪行異常沉重,以至于孩子們幾乎無法面對:慈愛的父親怎麼會是個殺人犯?

    面對父輩的罪行,有人與父母斷絕關係,有人逃避現實。

    貝蒂娜·戈林是納粹德國二號人物赫爾曼·戈林的侄孫女。祖父去世後,她的父親亨茨被赫爾曼收養,後在二戰中成了蘇聯人的俘虜。1952年回到德國後,他才發現,兩個兄弟因為無法忍受戰犯家屬身份帶來的羞辱,自殺身亡。

    直到1981年離開人世,亨茨從沒在女兒面前談論過納粹大屠殺,也從未提及她聲名狼藉的堂祖父。為了不再將戈林家族的“納粹基因”遺傳給後代,貝蒂娜和弟弟主動接受了絕育手術。

    事實上,貝蒂娜對堂祖父懷有復雜的感情。她既對他的血腥暴行充滿憎惡,稱他為“怪物”,又承認自己“可能有點喜歡他”。就此,她自己都感到震驚。

    在尼克拉斯和人權律師菲利普·桑茲接連不斷的“攻勢”下,霍斯特·馮·瓦赫特堅持維護父親的態度出現了細微變化。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完全出自納粹體係。”他説,“間接地,他對發生的一切罪行負責。”

    “間接的?”桑茲窮追不舍。霍斯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眼睛似乎有些濕潤。(《青年參考》記者 高珮莙

【糾錯】 [責任編輯: 楊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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