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9日，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的街道上，數百名婦女穿着裙裝和高跟鞋騎自行車

文/《環球》雜誌記者 譚慧婷（發自墨西哥城）

編輯/吳美娜

　　周末早晨的墨西哥城，總是明亮得有些扎眼。

　　從羅馬區的一條小街拐進改革大道，街邊小店裏的咖啡香和烤肉味混在一起，坐滿了吃飯閒聊的人。海拔2000多米的陽光刺眼，從茂密的樹影中穿過卻變得如水銀傾瀉般溫柔。不到20分鐘的路程，你可以路過至少兩個免費的兒童游樂場。滑梯上滿是笑聲，家長坐在長椅上喝着咖啡，旁邊有警察在和街頭小販聊天。

　　提起墨西哥，有人會聯想起“暴力”“毒品”，其中也包括首都墨西哥城。但在這裡工作生活了近兩年，另一番景象——免費的游樂園、博物館、騎行活動等，卻給我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墨西哥城這座城市，用自己的方式，把“免費”變成了一種公共生活的氣息。

免費的城市福利

　　初到墨西哥城，最讓我驚訝的是遍佈各處的免費兒童設施。通常，步行20分鐘路程內一定會有大型的兒童游樂設施。“孩子是墨西哥家庭的明星。”美國《洛杉磯時報》專欄作者邁克爾·梅洛曾這樣感慨。

　　其中，墨西哥的街區游樂園最為常見——分佈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居民區內、快速路旁……包括大型組合滑梯、滑索、鞦韆等，讓各年齡段的小朋友都能自得其樂。許多大型商場也有免費的兒童娛樂設施。除了一些固定設施，在節假日這些場所還會增加大型音樂玩具等設備，並在公共草地上經常性開展兒童主題展覽。

　　2018年，墨西哥總統辛鮑姆當時還是墨西哥城的市長，她啟動了旗艦社會項目PILARES（創新、自由、藝術、教育與知識據點），這些項目分佈在城市中缺乏文化基礎設施的地區，目的是將這裡創建為市民交流的社區中心。

　　在PILARES裏，社區開設網絡學校，提供拳擊、武術、籃球等體育活動場地，通過提供免費的教育、文化和體育活動以及安全的學習場地，減少兒童接觸街頭暴力和犯罪的“機會”。2023年2月，墨西哥城內的PILARES達到300家，遍佈該城16個行政區。據項目官網介紹，PILARES提供111項免費的活動和課程，並且“不受任何政黨贊助或推廣，其資金來自全體納稅人繳納的稅款”。

　　辛鮑姆競選總統時的一大承諾就是恢復由政府運營的“早教中心”。2025年1月，辛鮑姆宣布在奇瓦瓦州的華雷斯市創立12個兒童教育中心（CECI），為低齡兒童提供教育和照護服務，此舉惠及約12萬名在職母親。這些中心由墨西哥社會保障機構（IMSS）運營。辛鮑姆強調，“早教中心”不僅能在父母工作時照顧孩子，還能保證孩子在安全和有教育意義的環境中獲得全面發展。

　　除了為兒童提供免費玩樂場所，城市設計也沒有忽略成年人。墨西哥城大部分博物館都在周日或特定時段對居民免費開放，如聞名世界的墨西哥人類學博物館、查普特佩克城堡（即以前的墨西哥皇宮）等。

　　墨西哥每年11月的亡靈節大游行更是聲名遠播。每逢節日來臨，游客從世界各地蜂擁而至，機票和酒店價格水漲船高。2024年，墨西哥城經濟發展部（SEDECO）測算，亡靈節給首都帶來約131.2億墨西哥比索（約合50.16億元人民幣）的收入，惠及20萬家企業和75萬名從業者。節日期間，酒店入住率達67%到75%。帶來可觀經濟效益的節日慶典，對參加者免費。

“在自行車上動起來”

　　墨西哥城市中心的改革大道每個周日從早上8點開始會大規模封路，車輛繞行其他道路，讓出路面給市民進行跑步、騎自行車、輪滑等低碳運動。這一名為“在自行車上動起來”的運動跨越墨西哥城市中心，全長達55公里，途中經過多個知名歷史文化參觀點，如今已成為墨城的一道亮麗名片，得到不少外國媒體的讚美。

　　該活動截至目前開展已近20年，在每個周末吸引2萬至8萬人參加，一年約2000萬人次參與。參與者遍佈各年齡段，穿着隨意，有專業跑者和自行車運動員，也有帶着家人甚至狗狗慢悠悠跑步的“遛彎大爺”。

　　活動期間，市政府還會動員志願者、機械師、醫療帳篷和小吃攤在道路兩旁設攤布點，甚至非常貼心地設維修站。一位城市規劃師稱：“它們塑造了城市的肌肉記憶。”

　　參加活動的隊伍從四季酒店和墨西哥衞生部（擁有墨城最好的迭戈·裏維拉壁畫）附近的改革大道出發，經過眾多銀行建築、墨西哥標誌性的獨立天使像、美國大使館和墨西哥證券交易所，然後繞行綠樹成蔭的阿拉米達公園和國家藝術宮。途中還會經過查普特佩克森林公園（被稱為世界上最大的森林公園，進入公園免費）和墨西哥人類學博物館。

　　有一次周日早上8點，我騎着一輛共享單車從城南出發，沿着臨時封閉、讓給民眾活動的道路向東騎行至城市中心的獨立天使像。從路邊的臨時攤飄過來陣陣咖啡香氣，身邊掠過穿着專業騎行服的年輕人、推着嬰兒車的父母和牽着狗狗的跑者。身着橙色馬甲的志願者舉着旗子，維持秩序。

　　這裡有必要提到墨西哥的空氣污染問題。1992年，聯合國宣布墨西哥城為世界上污染最嚴重的城市。由於高海拔、車多、人口多、火山多，墨西哥城的空氣污染曾經十分嚴重。墨西哥城為此大力發展公共交通，鼓勵人們通過騎車等方式低碳出行。每個周日的“在自行車上動起來”就是執行該政策的活動之一。

　　為減少污染，墨西哥城大力發展快速公交線路和共享單車系統。2010年，墨西哥城推出共享單車EcoBici計劃。據這一計劃的官網介紹，2023年全市有9300輛共享單車，687個還車站點，用戶一次可以免費騎45分鐘。

　　2024年，墨西哥城加入了“呼吸城市倡議”（該倡議由國際城市聯合組織（C40城市）氣候領導聯盟於2023年6月啟動，基於英國倫敦成功實施的空氣質量改善項目，為全球城市提供資源支持），與諸多國家共享空氣質量數據、減少碳排放並分享有關空氣質量的潛在解決方案。

　　除了改善環境，自行車活動對經濟也有明顯的拉動作用。衞生研究人員估計，相關活動每年可節省超過9000萬美元的公共衞生費用。

“墨城模式”被多方效仿

　　美國自行車行業貿易協會及倡導組織People For Bikes（PFB）在2023年這樣評價墨西哥城的自行車活動：自2007年推出開放自行車道路以來，墨城一直引領城市自行車運動。

　　這種“墨城模式”正在被其他國家效仿學習。2021年，英國利茲大學在政府資金贊助下聯合城市轉型聯盟發布報告，稱墨西哥城和瓜達拉哈拉市的公共自行車共享系統“對公共衞生的益處是顯著的……儘管與墨西哥每年因交通事故和空氣質量問題而喪生的數千人相比，目前的影響仍然有限，但如果在這些城市，以及全國另外18個超過50萬人口的城市推廣公共自行車共享系統，其潛在規模意味着未來可能挽救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報告指出，墨西哥城的EcoBici和瓜達拉哈拉市的MiBici對溫室氣體（GHG）排放的減少作出了可量化的貢獻。根據對550多名用戶及更大範圍人群的調查，結合2019年出行總量，調查結果顯示：這兩個城市每年公共自行車系統的直接減排量分別約為1767噸和712噸二氧化碳當量。EcoBici對溫室氣體減排的貢獻相當於墨西哥城道路上減少約500輛汽車，而MiBici在瓜達拉哈拉大都市區（MAG，由瓜市等8個城市組成）的減排效果相當於減少約200輛汽車。

　　據此報告，城市規劃應考慮優先將自行車納入更廣泛的交通網絡系統，尤其是在通勤時間長、公共交通服務不穩定的發展型城市。可以通過建設專用自行車基礎設施和自行車“高速公路”來提升自行車出行的吸引力；制定國家自行車道里程目標和騎行量目標，並提供資金支持，鼓勵人們轉向自行車出行方式。此外，調整地鐵站、公共機構、新開發項目和公園等公共區域外的自行車停車位數量，便利通勤者使用自行車。

　　該報告同時指出，可以在城市規劃和發展中優先考慮非機動化出行。比如，低密度開發項目如果遠離就業、教育和公共服務中心，居民出行可能不得不依賴私家車。對此，政策制定者應推動各方加強對話，包括城市管理者和開發商等相關各方，在制定新開發和規劃項目中考慮交通因素，通過提升道路設計和加大綠色基礎設施建設，提高非機動車出行的通行能力。

“免費”背後也有爭議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1年發布的一項報告，2019年墨西哥的公共社會支出佔國內生産總值（GDP）的10.9%。報告同時顯示，墨西哥的貧困率仍居高不下，總體貧困率在2018年至2020年間從41.9%上升到43.9%，且不同州之間差異很大。

　　墨西哥屬於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公共社會支出在成員國中平均約佔GDP的20%。2023年OECD發布報告稱，佔比最高的法國、意大利的這一數據具體為佔GDP的30%以上，墨西哥墊底，“不超過15%”。

　　墨西哥憲法規定，義務教育的年限是15年，覆蓋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學習階段。在此期間，學生不需繳納學費，教材和部分學習用品由政府免費發放。與此同時，墨西哥部分大學也幾乎免費，如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UNAM）。據該校一名畢業生介紹，學校對墨西哥當地學生四年的學費會象徵性地收1比索。值得一提的是，UNAM在“2026QS世界大學排名”中排名136位。

　　儘管公立教育的收費較低，但很多墨西哥人依然選擇昂貴的私立教育。究其原因，主要是公立教育的資金投入不夠，無法維持好的師資與校園環境，學校普遍存在教學質量低、師資不穩定、罷課頻繁等問題。

　　對公共社會支出的投入不足，還體現在課程質量上。免費課程很多是興趣班、啟蒙性質，難以替代正規的教育與培訓。同時，這些福利主要集中在墨西哥城等大城市，其他地區覆蓋較少。

　　墨西哥並非高福利國家，墨西哥城能維持諸多免費福利，一大原因是“虹吸效應”。美國農業部數據顯示，2020年墨西哥城GDP達1400億美元，佔全國GDP的15.8%；2022年該比例為15.3%。墨西哥城面積還不到全國的1%，卻佔據全國GDP的超15%，自然有財力去運營社會公共項目。此外，免費的文化和體育活動還成為政府的“民生政績”，投入不多，卻能直接拉高公眾滿意度，提升城市形象，最後直接轉化為了選票。

　　墨西哥城或許並不完美，但看似零散的免費服務，卻讓人不知不覺絲滑地融入進這座城市。它們從細微處溫和地改善着生活，讓公共空間服務生活於城市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