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0日，游客拖着行李箱走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街頭

文/《環球》雜誌記者 孟鼎博（發自馬德里）

編輯/黃紅華

　　在全球旅游業不斷從“短暫停留”向“長期生活化體驗”轉型的大背景下，西班牙正悄然成為一塊實驗地。過去，人們提到西班牙，多半想到陽光、足球、美食和藝術；如今，“數字游民集散地”“歐洲養老移居首選”“遠程工作友好城市”正成為新關鍵詞。旅居群體的長期化、年輕化與多樣化，讓西班牙的旅游業、城市治理與房地産市場都捲入一場結構性的重塑。

具備天然優勢

　　從氣候到成本，從文化底蘊到服務體系，西班牙在全球旅居目的地中幾乎處處具備優勢。

　　臨近地中海的溫暖氣候，是吸引來自北歐、德國和英國退休者南遷的最直接原因。馬拉加、阿利坎特和馬略卡島構成的“候鳥養老帶”，與北美的“佛羅裏達效應”有異曲同工之妙。與此同時，近年來歐洲不少地區通脹壓力持續加大，而西班牙的生活成本仍相對可控：馬德里、巴塞羅那的房價雖也明顯上漲，但與倫敦、巴黎相比依舊更具性價比，二線沿海城市的消費環境更顯友好。對旅居者而言，這意味着可以將預算更多用在提升生活品質而非基本生活保障上。

　　文化與語言的包容度同樣關鍵。長期的開放政策與巨大的旅游業規模，讓西班牙城市在保持自身文化特色的同時，也能為外來居民留出舒適空間。從餐飲、醫療到日常服務，旅居者通常能迅速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節奏。也因如此，西班牙的旅居熱雖看似驟然升溫，實則“基礎條件”早已成熟，只是政策進一步加強了這個趨勢。

制度創新帶火旅居市場

　　如果説西班牙的旅居熱有一個真正的“點火器”，那大概就是近幾年圍繞遠程工作者推出的一套新制度。數字游民簽證從2023年正式實行到現在只兩年時間，卻悄然改變了不少城市的風景。

　　在巴塞羅那的擴展區，本地咖啡師安東尼奧説：“每天從早上9點起，店裏會來十幾種口音的人。”他指的是那些坐在電腦前、邊工作邊喝咖啡的人——他們來自歐洲北部、拉美、美國或者亞洲，有的剛落地，有的已經在這裡住了幾個月。他們不用在西班牙找工作，卻能在這裡生活、繳稅、社交，在一個城市紮下短暫但真實的根。

　　數字游民簽證允許遠程工作者在西班牙最長停留五年，前幾年享受24%的固定稅率。該政策推出後，最先發生變化的是共享辦公空間：巴塞羅那兩年內幾乎翻倍；在馬德里一些老街區，可以看到越來越多來自拉美和歐洲其他地區的年輕人；而巴倫西亞、馬拉加等二線城市，因為“氣候好、生活不貴”，成了新的“工作度假”坐標點。甚至連傳統銀行也開始順勢調整空間布局，桑坦德銀行在多座城市開設“工作咖啡廳”，把分行、咖啡廳和開放式辦公區融合到一起，成為旅居者和遠程工作者新的落腳點。

　　城市商會喜歡用一個詞語來描述這一群體——“新型高知識移民”。這聽上去似乎有點不明所以，但放在街道上看就很直觀：他們收入穩定、消費力強、喜歡使用本地服務，同時又不太佔用公共醫療資源。最重要的是，他們把城市從觀光空間重新拉回到“有人在這裡生活”的節奏裏：傍晚散步的路線不是景點，而是從共享辦公地到超市；周末坐火車不是為了趕景點，而是去一個更安靜的海灘。

　　支撐旅居熱的，還有西班牙老牌的“非營利居留制度”。相比拿到數字游民簽證的年輕群體，這些人有一定的經濟實力：退休者、來待一年半載的家庭，或者在海外有工作但希望在西班牙生活一段時間的人。

　　非營利居留的邏輯簡單直接：不在西班牙工作，但能證明自己“養得起自己”，並購買合規的私人醫保。通過這一制度拿到居留資格的人，近年來穩步增多。尤其是黃金簽證取消後，越來越多的拉美旅居者開始選擇這條路徑。西班牙對他們來説，語言方便、文化接近、入學容易、醫療系統可靠，很容易成為“另一處生活的地方”。

　　制度如何設計是一回事，但它改變的，往往是街區的氣質和人們搬遷的理由。數字游民簽證和非營利居留制度，一條快、一條穩，共同把“換一個地方生活”變成了現實選擇。有人來一年，有人來五年，有人乾脆退休後把這裡當成第二個家。旅居不再只是度假的延長，而是重新分配人生時間與空間的一種方式。

從“住宿”到“生活方式”的啟示

　　旅居熱不是旅游業的延伸，而正在形成獨立的經濟系統。其核心結構體現在短租房産、社區生態與公共服務三條主線上。

　　最劇烈的變化首先發生在房地産市場。例如巴塞羅那和馬德里等大城市的老城區短租房需求暴漲，導致房價和租金持續攀升，本地居民被迫外遷的情況愈發突出。為此，地方政府在2020年後密集&&限制措施：巴塞羅那要求所有短租房必須具備許可，一些社區禁止新增短租房，此外，部分城市實行短租房配額制度。短租擴張帶動了投資，也重塑了社區生態，使城市空間更多服務於外來需求，“社區身份危機”也隨之出現。

　　與此同時，旅居人口帶來的生活方式變化，正在重新繪製城市肌理。巴塞羅那的部分街區因數字游民聚集而形成獨立的創意生態；馬德里的馬拉薩尼亞因年輕旅居者與創意行業從業者的混入而更加多元；巴倫西亞的傳統街區則因退休者與遠程工作者共居而形成新的文化混合。多語言餐飲、融合型居住模式、外籍服務機構及跨文化活動迅速增加，使旅居者從“游客”轉變為“共同生活者”。

　　旅居群體的長期化還倒逼公共服務體系做出調整。從醫療機構承受壓力，到入學國際學校的擁擠，再到季節性人口流動影響交通規劃，各種基礎設施都必須跟上旅居人口涌入的節奏。當前，西班牙各自治大區正努力在吸引力與承載力之間尋找平衡，避免城市服務體系被過度擠佔。

　　究其原因，一方面，旅居經濟帶來就業與稅收；但另一方面，高房價、基礎設施擠兌與社區抗議又逼迫政策調整。於是，各大城市開始探索嚴格短租許可、提高旅居者醫療保險要求、控制熱門街區的商業與住宅比例等措施，以避免旅居經濟因過熱而損害城市的長期可持續。

　　總體來看，西班牙旅居熱預示着一種更具未來感的生活方式：當旅行、工作與生活的邊界被進一步抹平，城市將重新定義自身的角色。誰能率先構建適應這種跨區域生活方式的制度和生態，誰就能在未來的全球旅居版圖中佔得先機。在地中海的光照下，這場改變已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