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塔回到故鄉

南京大報恩寺遺址景區與秦淮河
文/《環球》雜誌記者舒暢(發自新加坡)
編輯/樂艷娜
1871年,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森在南京拍下一張照片:一片碎石地上,立着一隻碗狀器物,表面紋樣細密,可見潦草劃刻的字跡。一個僧人打扮的男人倚在一旁,器身高過人頭。
如果湯姆森早15年到此,他將望見一座高78米、九層八面的寶塔——明朝皇帝朱棣為紀念其母親而建的大報恩寺琉璃塔。但湯姆森看到的只有廢墟。1856年,戰火讓寺塔盡毀,留下照片中這只原置於塔頂、收集雨水的承露盤。
在湯姆森生活的時代,琉璃塔早已聞名海外,卻沒有一張記錄其全貌的照片傳世。
今天,人們有機會重見這座失落的塔——不過,是一座模型。自2024年5月起,84座製作於20世紀初的寶塔模型在新加坡展出一年。它們從美國而來,呈現的是百年前中國各地的塔式建築。其中數座原塔已不存,南京大報恩寺琉璃塔便是其中之一。
2025年9月,這座柚木製作的琉璃塔模型從新加坡再到南京,在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開館十周年特展中與觀眾見面。它回到了湯姆森照片中的碎石地。一個南京人走進展廳後寫下:“歡迎回家!”
從上海到舊金山
這批模型的製作者,是一群孩子。
清末,在上海徐家匯以南某處,西方傳教士創辦了土山灣孤兒院,提供食物與基礎教育,也教授繪畫、木工、攝影等技能。木工部的德國傳教士葛承亮學過上海話,酷愛中國文化,尤其癡迷寶塔。
1910年前後,葛承亮接到一項來自德國建築專家的委託:製作一套中國寶塔的模型。前期調研就是大工程。他寫信、發電報給各地兄弟教會,請他們收集轄區內的寶塔資料,作為參考。範圍東到江浙,西至甘肅,南臨廣東,北抵遼寧。
參與造塔模型的有近300個小工匠。一張當年的老照片裏,孩子們擠滿畫面,層層疊疊站在架子和&階上。有人低頭雕刻,有人扶着尚未完工的模型。一些孩子望向鏡頭,眼裏似有好奇。
即將完工時,訂單卻被取消。據考證,原因是委託方沒錢了。一筆巨大的損失,但未必不是塞翁失馬——當時,為慶祝巴拿馬運河竣工,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正要在美國舊金山舉行。葛承亮找到美國駐上海的領事館,爭取到一個參展機會。

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去看塔——從城市地標到世界記憶”展覽現場
1915年,3個孩子護送寶塔和一座牌樓踏上遠航。他們可能用了報紙來包裝模型——研究人員發現,一些模型表面殘留着報紙碎片,印有中文文字。
在舊金山,他們需要更多人手。新加坡國家文物局一篇文章記載,葛承亮邀請他的同事卡瓦納神父幫忙,後者拉來10名橄欖球球員一起組裝模型。這或許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卡瓦納神父本人既不熟悉中國建築,也缺乏興趣。從老照片可以看出,寶塔在展覽現場擺放得隨意而雜亂。”
但這無傷大雅,寶塔一舉奪得頭等大獎。一位《舊金山紀事報》的記者寫道:“在中國人帶到博覽會的眾多精彩展品中,沒有哪一件比寶塔更吸引好奇者的目光,也沒有哪一件比它們更讓歷史與藝術研究者由衷讚嘆。”
現任教於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的藝術史學者馬新躍,曾在博士論文中專門探討土山灣孤兒院的工藝作品。他認為,當時活躍在太平洋兩岸的耶穌會傳教士強調這些模型的科學和考古價值,這標誌着西方對中國的視覺態度出現轉變,開始以更理性、客觀的方式系統地觀察中國塔。
在上海徐匯區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辦公室的張曉依看來,即使在今天,這些模型依然為了解當時的寶塔情況提供了重要參考——雖然個別塔的名字、層數與實際情況有誤差,一些有代表性的塔也未被列入。但在那個時代,這可以理解,“葛修士不可能真的為這些寶塔拋下土山灣的孤兒走遍全國”。
事實上,這批塔的總數,在不同記載中也略有差異。張曉依梳理後認為,赴舊金山的有87座,展出的為86座。可以確認的是,展覽結束後,美國芝加哥的菲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館(下稱“菲爾德博物館”)1917年購入84座,其餘幾座的下落已難考證。此後數年,寶塔一直藏於菲爾德博物館,直至2007年,81座轉入私人手中,博物館保留3座,其中就包括大報恩寺琉璃塔模型。
它們鮮少公開展出。2015年,一位因航班延誤滯留舊金山國際機場的旅客,偶然在國際航廈安檢口前看到了展出的部分寶塔,並撰文道,觀展後“頗有感動,回到上海後特意去徐匯區尋找歷史的遺波”,游歷了徐匯中學、土山灣博物館等地。
找塔的人
2024年8月8日,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展陳部負責人邱琳婉在小紅書上刷到一條帖子,説84座模型正在新加坡展出。她立刻轉發給館長王文溪。
當時,王文溪和邱琳婉正四處搜尋與大報恩寺相關的藏品。她們在論文裏讀到,大英博物館和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有至少19件大報恩寺遺物,包括琉璃構件和白瓷磚。這 啟發了她們:還有多少東西藏在世界的角落?
那時候,她們還不知道,這84座模型裏,私人所藏的81座已被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收購。
研究員林家銘記得,2022年6月,他剛結束在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的工作,到亞洲文明博物館任職。館方考慮他的中國藝術專長,於是派他策劃這些寶塔的展覽。當時,收購基本完成,但塔還在美國。林家銘説,亞洲文明博物館一向看重跨地域、跨文明的聯結,這批讓西方世界第一次真正、全面了解中國寶塔的模型,符合博物館的理念。
2023年11月,81座模型抵達位於新加坡西部裕廊海港路上的修復中心。美國倉庫濕度約42%,新加坡為55%,工作人員每天小心調節濕度,讓模型緩慢適應,避免膨脹過快開裂。隨後是數月的清理、整修。為了寶塔重聚,亞洲文明博物館還向菲爾德博物館借來另外3座。2024年5月31日,以“塔游記1915:從上海到舊金山”為主題的展覽開展。
2024年夏秋之交,新加坡展覽還在進行中,身在南京的邱琳婉一邊&&亞洲文明博物館,一邊給菲爾德博物館發郵件,提出想借大報恩寺琉璃塔模型到南京展覽。等&&上藏品部負責人,已經是2025年初。
但提交借展申請後,郵箱又沉寂了。
邱琳婉理解對方可能會有顧慮。木塔體型大,檐角都是木頭小鈴鐺,磕碰不得。木材還要求恒溫恒濕,2015年落成的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尚難完全滿足條件。“而且他們對我們了解也比較少。我不認識你,你的條件又沒達到,我為什麼要借給你?”
2025年3月,邱琳婉再發去一封郵件,希望能和對方在視頻裏聊聊。
她準備了一份六七十頁的幻燈片。2025年4月7日,視頻另一端坐了5位菲爾德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辦公室的墻上,兵馬俑和古埃及祭司的長條海報並排而立。她詳細闡述了南京方面的計劃:新建一個恒溫恒濕的展櫃、已仔細規劃的運輸動線,以及加高展廳入口。塔高1.85米,包裝箱高2.41米,不能橫放,館方計劃改造門的高度,確保模型能直立運入。
麥肯齊·費爾柴爾德是菲爾德博物館負責照料三座模型的修復師。她記得在那次會議中感受到的熱情與充分準備:“他們幾乎提前考慮到了我們可能提出的每個問題。”
會議最後,邱琳婉講述了一些更為個人的感受:“來我們館裏的觀眾,最常問我兩個問題。一是琉璃塔原本長什麼樣?二是這個館有6萬多平方米的體量,為什麼幾乎只剩下土了?觀眾完全沒辦法想象這段歷史。”
收到美國寄來的紙質租賃合同是在5月19日。邱琳婉馬上告訴林家銘,想去新加坡看看塔。林家銘説,你趕緊來,還有十幾天就閉展了。
林家銘也覺得高興。他説,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一提起寶塔,人們就會想起大報恩寺琉璃塔;當年塔被毀,許多西方報紙也有報道。“這一偉大的文化象徵,有機會回到老家,這是另一種意義的回歸。”
“我和這座塔是更親密的”
84座模型中,林家銘個人最喜歡的是北寺塔。它的原型在蘇州。
“不是因為它漂亮,也不是因為它做得有多好,而是因為我發現它前面有一組小小的雕塑。”這組雕塑安置在祥雲之上,身騎白馬的唐僧、黑臉的豬八戒和“八仙過海”裏的神仙擠在一起。
備展期間,林家銘托上海的朋友去蘇州幫忙拍北寺塔的照片——上面並沒有雕塑。他一度以為,雕塑是小工匠的創意。直到他在1934年《京滬滬杭甬鐵路日刊》裏發現一段報道文字:北寺塔北面門有玉石做的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在一個大龜上渡河形狀”;南面的門有“八仙過海的形狀”。
原來北寺塔曾經真的有雕塑,只是分佈在塔的前後。他推測,小工匠們可能把兩處造型合併為一。林家銘覺得,“我和這座塔是更親密的”。
大報恩寺琉璃塔模型也讓林家銘感受到一點心思:它依照清代版畫《江南報恩寺琉璃寶塔全圖》製作,但版畫只描繪形狀,沒有顏色。林家銘還找到幾幅帶色彩的版畫,配色也與模型不同。他猜,模型的顏色是孩子們自己設計的。還有,模型第一層的八面中,除了塔門,其餘側壁上繪有觀音菩薩等七幅宗教畫像,這在版畫中也未出現,很可能是工匠們的原創。
不少研究者都提到過一些不尋常的細節。舊金山機場博物館發現,有些模型“被精心刻畫出歲月的痕跡:屋頂缺板、檐角破損,甚至長滿雜草”。林家銘的同事、修復師沈榮偉注意到,模型表面涂着蟲膠,這是一種昆蟲分泌的樹脂,很大程度上維持了木材的完整。沈榮偉有些驚訝:工匠們竟考慮了作品如何更耐久。
“那些精巧又隱蔽的細節,真的讓我印象深刻!”菲爾德博物館的費爾柴爾德在給記者的郵件裏寫道。為了完整了解大報恩寺琉璃塔模型,博物館拍了41張X光片——塔太高了,只能分段拍攝再拼接。他們發現,模型內部別有洞天,比如有小小的樓梯和走廊。費爾柴爾德説,這些觀眾很難看到的細節,顯示出工匠們投入了巨大心思,“也許他們真的在享受創作”。

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森 1871 年在南京拍攝的大報恩寺琉璃塔殘跡。原塔毀於1856年
這些巧思,讓研究者們忍不住想:到底是誰雕刻了它們?那些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浙江理工大學學者劉麗嫻發現一些記錄:除了技術細節,葛承亮也經常和孩子們講起寶塔背後的歷史故事,比如創作雷峰塔時,講白娘子和許仙的傳説。
此外,小工匠們會依照分工,進入木工、漆工、雕刻三個部門。每座寶塔結構和細節不同,耗時也不一樣,有些半年可完工,複雜的“兩人合刻一年尚未竣工,則其雕刻之細可知矣”。
許多孩子在孤兒院待到成年。法國傳教士史式徽在1914年出版的書中記載,到大約18歲時,他們已掌握足夠技能。一些人開始外出找生意,另一些人選擇留在工場繼續工作。在書中木工車間一節,史式徽提到:“一個華麗的中國木塔和中式牌樓雕刻組合將赴舊金山世博會參展。”
多年以後,仍有人試着追尋這些痕跡。2008年,研究土山灣文化數十年的上海學者張偉和同事開始採訪還在世的孤兒院老人。受訪者中,最年輕的是1933年出生的李順興,最年長的生於1919年,都晚於工匠們制塔的年代。2008年的一場論壇上,李順興還記得土山灣院歌,當場唱了起來。
這首歌也許是那段歷史最後的迴響了。2023年,張偉、李順興先後辭世。
但塔的故事繼續被講述。不約而同地,新加坡和南京的團隊都選中了湯姆森那張照片。在新加坡,它印在模型下方的説明欄裏。在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展廳“序章”區域立着一個以現代技術復刻、直徑3.81米的承露盤。觀眾抬頭,能看到墻上的文字:“當建築不再存在,遺址還有什麼價值?”
林家銘説:“有些建築,我們現在看起來好像很堅固,似乎可以永存,但很多時候,一個天災或人禍就可以將其摧毀。我想這84座寶塔,其中一個意義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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