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科威特大家族的迪瓦尼亞

一場迪瓦尼亞聚會
文/《環球》雜誌記者 尹炣(發自科威特城)
編輯/劉娟娟
科威特城低矮的樓宇之間夜色漸濃,路燈把黃沙和現代玻璃幕墻一起照亮。每當夜幕降臨,這座現代化的阿拉伯國家的城市才真正醒來:問候聲、香薰、咖啡、椰棗、甜點……以及一間門常開着的大廳——那便是迪瓦尼亞(Diwaniya)。
迪瓦尼亞是科威特獨有的社會文化符號,本意是聚會或會議用的大廳,它是科威特重要的社交場所,從大家族到普通百姓,都會根據自身條件設置一個迪瓦尼亞。我曾被幾個家族邀請來到他們的迪瓦尼亞,坐在長排地毯上的沙發上,端着小杯的阿拉伯咖啡,談古論今。
迪瓦尼亞既是私人空間,也是公共舞&。在這裡,政治、商業、家族、記憶與情感交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牽動着科威特社會跳動的脈搏。
無形的政治與商業資本
我第一次被邀請,是去當地一個大家族——加尼姆家族的迪瓦尼亞。科威特這個著名的商界家族長期活躍在工程建設、能源、汽車等領域。無論是在承接政府住房、基礎設施項目,還是在石油污染治理、環保修復工程中,他們都與中國企業保持着密切合作。
那是一棟獨立的三層樓建築,佔地五六百平方米,這麼大的面積一層僅設置了兩個迪瓦尼亞大廳,可見每個大廳的面積之大。來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服務員忙碌着,為主人和賓客提供茶點。幾位年長的家族長輩坐在主位,幾個商界朋友在一旁低聲交談。
主人曾是科威特駐卡塔爾使館臨時代辦,他先把我介紹給一名自稱“外交部的老朋友”的中年人,然後引薦給幾名企業界的大佬——其中就有福阿德·加尼姆。在科威特,人們對福阿德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長期活躍於本地大的商業集團與産業版圖中。舉手投足間,福阿德頗有上位者的氣場。我坐在他旁邊,被他以“阿拉伯式的好客”方式熱情招待,吩咐服務員不停端來椰棗、咖啡、甜點、香薰……每一道程序,似乎都有着不同講究和深意。
茶煙繚繞,話題從家族近況談到能源、投資,再到與中國往來的歷史和細節。福阿德談到最開始與中國企業的合作時特別&&,中國在基礎設施和重工業領域的技術與規模優勢,使其成為科威特實施國家發展項目的重要夥伴;中國品牌在汽車等消費領域的快速崛起,為本地市場注入了新的機遇。在這一系列背景下,加尼姆家族多年前就與中企建立關係,目前合作正不斷擴大。
近年來,加尼姆國際公司中標多項科威特國家級項目,包括電力設施、泵站和受油污染土壤清理工程。在這些項目中,中國企業往往提供先進的技術與設備,加尼姆公司作為本地有實力的承包商,承擔落地實施與管理職責,兩者互補共贏。在汽車領域,加尼姆家族更是積極引入中國品牌,相繼與比亞迪、吉利、紅旗、江淮等中國汽車製造商建立合作關係,在科威特開設展廳並搭建售後網絡,中國製造的汽車在本地市場上越來越被認可。這些合作不僅體現了家族企業對中國製造業競爭力的信心,也顯示他們對中國企業長期發展潛力的樂觀判斷。
福阿德的語氣裏既有商人的思維,也盡顯家族傳承的自豪;他所代表的商業網絡在科威特城市的現代化進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加尼姆的迪瓦尼亞,我切身感受到迪瓦尼亞在科威特商業與政府之間扮演的“橋梁”角色。一名當地官員朋友一邊喝咖啡,一邊低聲對我説:“很多談判尤其國際合作,第一步常常是在迪瓦尼亞裏建立起信任。”
的確,迪瓦尼亞也算是科威特人在自家、在對方家裏面對面坐下,接受阿拉伯傳統禮節的一種無形的政治與商業資本。
國之交中的民之親
不久,我又被引薦到哈亞特家族的迪瓦尼亞。哈亞特家族的迪瓦尼亞更接近於外交圈。那天晚上,我看見一個穿着筆挺長袍、舉止沉穩的中年人,面孔是我經常在新聞裏看見的,正是科威特外交部亞洲事務大臣助理薩米赫·哈亞特,他也是2016-2022年期間的科威特駐華大使。在華期間,薩米赫為深化科威特與中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個層面的交流與合作做了大量工作。
在哈亞特的迪瓦尼亞外面,我和薩米赫的司機聊了一會兒。他告訴我,薩米赫工作非常努力,以至於他經常在其辦公室外等到凌晨兩三點,這也顛覆了我對這個海灣富國的官員的認知。
薩米赫與家族內部成員來往密切,也使這個迪瓦尼亞成了一些亞洲事務交流的非正式場所。到哈亞特家族的迪瓦尼亞做客,經常能碰見亞洲國家駐科威特的大使。
不僅如此,哈亞特家族還與其他交好的家族組成了一些非政府組織,不時在其迪瓦尼亞中舉行聚會和活動。例如薩米赫的妹妹阿斯拉爾·哈亞特是科威特透明度協會(KTS)的理事會成員。2022年科威特國民議會選舉期間,KTS組織的約91名觀察員曾對投票過程進行監督。阿斯拉爾還是一個中國通,對中國的歷史頗有了解,對中國現行政策的解讀也很有見地。她還多次應邀赴中國參加一些媒體活動與其他交流項目。
那晚,我在哈亞特的迪瓦尼亞談科威特與亞洲,尤其是與中國的交往。薩米赫對我説,正式外交之外,民間與家族層面的交往同樣重要,它能在突發事件發生時或在一些微妙議題上提供靈活的溝通渠道。在科威特,迪瓦尼亞有時就發揮着一種獨特的“緩衝”與“聯絡”功能。它所建立的人們之間的相互信任與關係,能讓事務的推進更加順暢。
代代相傳的道德坐標
馬拉菲家族的迪瓦尼亞則給了我一種時間感。該家族是科威特歷史悠久的商業家族之一,其最早的企業成立於1919年,目前其家族企業業務橫跨地産、工程承包、機電、家居等多個行業,子公司30多家,僅代理經營的大品牌就有約300個。
家族裏的一名長輩拿出一摞舊照片遞給我,照片已微微泛黃。照片拍攝於20世紀70年代,從背景看像是中國北方的黃土或山坡。那名長輩告訴我,那個年代家族的慈善機構曾遠赴中國西北的某個邊遠地區,幫助當地打井、送去醫療與糧食援助。對我來説,那些老照片與口述並不是模糊的“記憶”,而是從迪瓦尼亞走出的人代代相傳的道德坐標:一個家族如何在物質富裕之外,保持與外界的連接並承擔責任。
在坎德利家族的迪瓦尼亞,談話的氣氛則轉向了戰爭與記憶。該家族多個成員在國防部任職,迪瓦尼亞內挂着一些早期的軍裝照片、獎章與退役證書。他們向我講述1990年8月2日那個清晨的混亂:如何接到入侵消息、如何連夜動員、如何在佔領與流亡之間作選擇。許多人談到在海灣戰爭(1990-1991年)期間的親歷:疏散家屬、守護油田、與盟軍聯絡,以及1991年2月為重新奪回國家而發動的行動帶來怎樣的喜悅、經歷何種創傷。
除了與政治、軍事相關的回憶,坎德利家族成員反復談及的是責任感:在危急時刻,他們不僅要作為軍人恪盡職守,也要作為社會成員為鄰里提供保護。
每個離開迪瓦尼亞的夜晚,月亮都高高挂在天上,街道上風吹來海的味道。我回想著幾次握手、幾次擁抱,也想起那些被低聲提及的名字。
走進這些不同的迪瓦尼亞,除了一些個人、幾段故事,我印象最深的其實是一種制度之外、經由禮節長期固定所形成的道德和行為規範。科威特這一傳統沒有被現代化進程吞噬,而是在內裏生成了新功能。迪瓦尼亞並非只是科威特獨有的一個社會文化現象,記錄、描摹發生在這裡的細節,更能幫助人們理解科威特當下的政治、經濟與社會變遷。
若要走近科威特,你可以先走進它的迪瓦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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