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忒拜城”——專訪《人類之城馬拉松劇》導演卡琳·拜爾 ——專訪《人類之城馬拉松劇》導演卡琳·拜爾

《人類之城馬拉松劇 1 :序幕 / 狄奧尼索斯》中,中國演員和德國演員一起擊鼓,表現彭透斯被酒神的女信徒們撕碎的場面
文/《環球》雜誌記者劉娟娟
編輯/黃紅華
戲劇在當下有何意義?
今年的烏鎮戲劇節用一場長達9個小時的“馬拉松”給出了一種回答。
走到第12個年頭,本屆烏鎮戲劇節開幕大戲——由德國當代戲劇大師卡琳·拜爾導演、德國當代最著名的劇作家之一羅蘭·施梅芬尼與漢堡德意志劇院歷經5年多時間精雕細琢打造的《人類之城馬拉松劇》,給觀眾帶來了一場全新體驗。
《人類之城馬拉松劇》講述了歐洲文明史上最著名的神話傳説之一——忒拜城的建立和興衰。這個“馬拉松”由五部劇組成,它們各自獨立又息息相關:
《狄奧尼索斯》改編自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歐裏庇得斯的《酒神的女信徒》,對人性殘酷、宗教狂熱和權力鬥爭進行深刻洞察;《拉伊俄斯》,將全場觀眾帶入忒拜城的傳承與交替;《俄狄浦斯》改編自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展現對於命運、自我和人性的深刻探討;《伊俄卡斯忒》靈感源於埃斯庫羅斯的《七將攻忒拜》和歐裏庇得斯的《腓尼基婦女》,試圖通過現代元素的插入將故事推向當下,凸顯談判的無力與戰爭的恐怖;最後一部《安提戈涅》改編自索福克勒斯的經典悲劇《安提戈涅》,塑造女性反抗權威、堅守道德信念的悲壯形象。

《人類之城馬拉松劇1: 序幕 / 狄奧尼索斯》劇照
五聯劇以強烈的視覺衝擊、演員極具信念感的表演、聯通當代的解構、直擊人心的哲學探討,為烏鎮戲劇節的觀眾帶來一場非凡的史詩級觀劇體驗。從德國漢堡到中國烏鎮,人才輩出的漢堡德意志劇院幾乎全員出動,五部總時長近9小時的演出,一週內連演兩輪,挑戰觀演耐力的極限——這場演出,可以稱得上當代中西方戲劇文化交流一座重要的里程碑。
在“馬拉松長跑”的片刻休息期間,卡琳·拜爾接受了《環球》雜誌記者的專訪。她帶領我們走進忒拜城,去看人類如何循環往復,追問關於權力、文明與人類命運的終極命題。
人類總是在繞圈
《環球》雜誌:是什麼促使你創作《人類之城馬拉松劇》這樣一組作品?
卡琳·拜爾:在德國,我們總是在尋找不同的講述故事的形式。圍繞一個總的主題,做一個包含五個部分的系列戲劇,是一件全新的事情。當然,每一部作品也都有自己的主題,但它們彼此密切相關——通過建立一個文明社會的忒拜城然後又摧毀它,展現人類內心對暴力和災禍的渴望。
我們曾經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安全的世界裏,比如在《伊俄卡斯忒》中,我們和伊俄卡斯忒一樣,曾經無比確信對話和談判能夠解決問題,但接着我們越來越感到,暴力的支配力遠遠大於對和解的渴望。
這些劇作創作於古希臘時期,那時人類有了最早的民主制度,並且人類被置於世界的中心,在那之前,處在中心位置的是神。但關鍵是,當我們把個體置於中心,卻忽視了人類內心的非理性力量,總是期待人類的理性永遠能夠戰勝非理性,然而是這樣的嗎?捨棄非理性,捨棄自然,捨棄宇宙,就會留下一個巨大的缺口,而人類會用荒誕而殘酷的方式去填補這個缺口。
《環球》雜誌:是否可以説,人類的本質,幾千年來從未改變?
卡琳·拜爾:我認為是的,這相當令人震驚。戲劇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卻依然與我們現在的生活密切相關。在一些基本問題上,人類似乎沒有太大進步,不是嗎?在古希臘,正如我之前提到的,他們擁有最早的民主,卻又分崩離析。這一情形與我們當下的處境非常相似,至少在歐洲,你能感覺到民主正在崩塌。實際上,我們當下的處境與兩千年前有着某種相似性,那些深層的人性問題,兩千年來也依然未變。
《環球》雜誌:我們都生活在忒拜城?
卡琳·拜爾:是的,這就是你我的處境。歐洲現在發生的情況,還有加沙的情況,仿佛這些戲劇就是為此而寫的。就像《伊俄卡斯忒》中兩兄弟之間的戰爭,似乎除了暴力,矛盾無法解決。

《人類之城馬拉松劇 4 :伊俄卡斯忒》劇照
人類總是在繞圈。你總是想,有些東西能夠跳出這個圈,會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但人類總又會回到這個圓圈裏,仿佛是刻進了人類的基因,循環往復。
人們曾説,二戰之後就不會再有戰爭,而現在,戰爭恰恰正在發生。現在我在德國看到的新聞,簡直可以和20年前的新聞互換,內容幾乎是一樣的。
《環球》雜誌:你怎麼看古希臘悲劇作品在今天仍然具有力量?那些兩千多年前的劇作家,為何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和遠見?
卡琳·拜爾:一方面,就像我們之前所説,人類在一個圓圈裏循環往復,而那些劇作家就是把手指插入傷口的人。
另一方面,我非常喜歡我們這位現代的譯者(指編劇羅蘭·施梅芬尼),他不僅翻譯了這些古老的文本,還專門創作了兩個文本來銜接它們。在排練《俄狄浦斯》時,我們與編劇保持着持續的對話,從而有機會加入了一些新內容,比如劇中伊俄卡斯忒那段關於真相的獨白:“真相究竟是什麼?真相有什麼意義?真相是不是會隨着視角的不同而改變?”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因為真相有着至高無上的意義。特別是社交媒體興起後,真相似乎已經不復存在,其價值也愈發可疑。而問題的關鍵是,我們要放棄它,還是為之而戰?這正是我們可以從文本中提煉並放大的主題——能否讓伊俄卡斯忒在特定情境下去提出那些問題?在整個馬拉松五聯劇中,我們做了很多類似的事情,去指出那些存在但沒有深入討論的內容。
讓觀眾去討論、去思考
《環球》雜誌:在五聯劇中,無論狄奧尼索斯還是彭透斯,無論波呂尼刻斯還是厄忒俄克勒斯,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對方是錯的。你想通過他們的爭論讓觀眾産生怎樣的思辨?
卡琳·拜爾:的確沒有絕對的對與錯,這正是我非常喜歡的地方。《伊俄卡斯忒》中的兩兄弟都是錯的,但他們又都有自己的理由。同樣在《狄奧尼索斯》中,作為對手的彭透斯和狄奧尼索斯在某種程度上其實非常相似,都認為自己所想的就是正確的,且符合城邦的利益。我認為這樣的設置很好,它讓觀眾很難決定到底站在誰那一邊,因為即便一開始你想選擇一方,接下來你也會發現他還有另一面。這讓你變得不確定,就不會輕易説誰對誰錯。我想要做的,就是讓人們去討論、去思考。
《環球》雜誌:《人類之城馬拉松劇》的所有角色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卡琳·拜爾:這個問題不太容易回答。我最喜歡的角色之一是安提戈涅。因為她叛逆,她試圖為自己的信念而鬥爭。但如果你仔細看文本,她也不是絕對正確的,實際上,安提戈涅就像個恐怖分子;而克瑞翁(安提戈涅的舅舅)也有正確的一面。實際上他們都有自己的理由。
她缺少一以貫之的訴求。在劇中,關於埋葬她的哥哥,她有這樣的&詞:“我為神明這樣做”,但後來她又説“我不會為我的孩子這樣做”“我也不會為丈夫這樣做”。於是你開始産生疑問——怎麼到了孩子和丈夫那裏,神明就沒有意義了呢?那到底是什麼在驅使着她?
有一個德語表達,Strenfriedrich(麻煩製造者),是指那些總在製造衝突的人。有時候他們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製造衝突,並且這些人也並不友善。我不希望這樣的人出現在我身邊,但他們對社會非常重要。那些總是不斷提出質疑的人——儘管有時候甚至不知道他們的訴求是什麼——總能讓其他人開始重新討論和思考。

觀眾走過烏鎮大劇院《人類之城馬拉松劇》海報
當然,我喜歡安提戈涅這個年輕的女性。她在這個世界上獨自抗爭,努力表現出勇敢。她努力克服恐懼,雖然無法完全做到。她與自身的恐懼艱難搏鬥,試圖讓自己保持強大。因此,她在文學中是個非常迷人的角色,展現出一位非常強大的女性的形象,我非常喜歡她。
《環球》雜誌:在當今這個時代,你覺得劇場能夠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卡琳·拜爾:我之前就説過,戲劇會永遠存在——即使沒有資金支持,也總有一群人會在車庫裏堅持排戲,這是人類講述故事的必要部分。如今,與電影等媒介相比,舞&上下共享生命的經驗,成百上千人在劇場裏的集體共鳴更為重要。大家渴望共同感知,一起大笑。散場時,你會將這種體驗帶齣劇場,你不會和其他人討論鞋子或其他東西,但會討論剛才看了什麼。
這就是我們戲劇創作者的責任——激發觀眾去思考和追問。戲劇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能夠借由&詞和表演進行表達。觀眾沉浸其中,演員在舞&上給出暗示與隱喻,觀眾把這些碎片信息以不同的方式組合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對於同一部作品總是有不同的觀點,因為有些東西你看到了而別人沒看到,有些東西你喜歡別人可能不喜歡。觀眾根據戲劇給出的潛&詞,去填補那些未表述的空隙。這是觀眾喜歡劇場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中國,獲得無與倫比的體驗
《環球》雜誌:烏鎮戲劇節的觀眾給你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卡琳·拜爾:我認為他們的注意力非常集中,這非常棒。有些劇,如《伊俄卡斯忒》,包含大量的獨白與字幕,觀眾的視線不得不連續在演員的表演和字幕之間切換,但他們一直保持着專注和自律,這讓我非常喜歡。這對我們團隊中的每一個人來説都是很棒的經歷,演員們跟我説,每次在舞&上,他們都能強烈感受到與觀眾之間的連接,這太美妙了!
《環球》雜誌:這次《人類之城馬拉松劇》在烏鎮戲劇節演出,有很多中國演員參與。和中國團隊合作有什麼讓你難忘的經歷嗎?
卡琳·拜爾:這段經歷格外珍貴,因為我們進行了大型集體合作——《狄奧尼索斯》中的擊鼓,《俄狄浦斯》中的歌隊,都是由中國演員和德國演員共同完成。他們(中國團隊)先是拿到了視頻資料和文字筆記,然後獨立排練,並定期發來視頻。我深知質量必須精準到極致,而他們(中國團隊)的表現堪稱完美。中德團隊攜手共創,這種感覺太棒了。我們不是單純把在德國演出的作品帶過來展示,而是經歷了&前幕後的深度共創。雙方團隊在舞&上的化學反應是無與倫比的體驗,我渴望我們能夠再次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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