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外勞:國家命運的另一半在異鄉

2009年2月17日,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菲律賓海外就業署一個辦事處內,人們排隊等待辦理海外就業手續
文/《環球》雜誌記者 聶曉陽(發自馬尼拉)
編輯/吳美娜
在耶路撒冷,我見過推着輪椅、細心照顧老人的菲律賓女傭,她們用溫和的口音與病人對話,給古老而緊張的聖城增添了一絲溫情;在日內瓦,我遇到過一位陪伴外交官家庭全球奔走的菲傭,她照顧着別人的孩子,一年都見不到親生孩子幾次,那種複雜的神情,既有驕傲,也有壓抑的失落……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你幾乎都有可能遇見菲律賓人。
典型的還包括中國香港。最近我在香港讀到一個頗為荒誕又意味深長的新聞:幾個菲傭在業餘時間通過網絡視頻自學牙科知識,竟然開了一個“黑牙醫”診所。新聞令人莞爾,卻也讓人心頭一沉。那背後是一種被迫的創造力與無奈的生存姿態——在異鄉,她們不僅要照顧他人的家,還要尋找屬於自己生活的出口。
“隱形”的存在
在馬尼拉,有一次朋友忽然對我説,如果我有認識的合適的菲傭,可以推薦給他,因為他家的女傭已經提出辭職,準備去沙特打工。到臨別時,那位才20齣頭的年輕女孩顯得格外興奮,眼神裏滿是憧憬與好奇,仿佛要去闖蕩一個更遼闊的天地。
在菲律賓,這樣的故事幾乎天天發生。出國工作不僅是一種謀生方式,更被許多人視為一種“機會”。在馬尼拉,不僅有大量專門介紹去海外務工的中介公司,大街小巷的墻壁、電線桿上也貼滿了形形色色的廣告:去中東做護士,去歐美當護工,去新加坡或中國香港做家政,甚至到郵輪和遠洋貨輪上工作。“高薪”“包食宿”“改變人生”等廣告詞,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誘惑。
接觸這些菲律賓女傭與外勞,你會發現,她們普遍勤勞能吃苦,能在悶熱的廚房里長時間勞作,也能在主人尚未開口之前,察覺並補上家中遺漏的瑣事。而且,她們特別有分寸感,既能默默承擔起繁重的家務,又懂得在交流中保持適度的克制與恭敬,不逾越主客之間的界限。許多人甚至擅長“隱形”,能在完成所有清潔、洗滌與烹飪後悄然退下,讓主人幾乎感受不到她們的存在。
在馬尼拉的許多公寓樓裏,總能見到那種小小的保姆間,面積狹窄,僅能容納一張單人床和一隻櫃子。人們習慣客氣地把菲傭稱作“幫工”,她們在幹完一天活後,往往就躲進自己的保姆間。即便裏面沒有空調,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她們也能在裏面一待就是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夜。那是一種讓自己消失的姿態。她們把笑容與禮貌留在客廳,把疲憊與寂寞帶回那扇輕輕關上的小門背後。

菲傭們在中國香港的郊野公園自娛自樂,跳起歡快的舞蹈
這些小小的保姆間,像是馬尼拉公寓樓裏的一種隱秘建築學符號。對外籍僱主而言,那是“幫工”的專屬空間;但對菲傭自己而言,卻是一方屬於她們的“隱身之所”。外界的嘈雜、家庭的差事、主人的目光,都在那扇門關上的瞬間被隔絕開來。她們在這個社會的空間分佈中,被劃分進狹小的角落,卻以堅韌、耐心與習慣性的克制,將這種空間轉化為自我庇護的“安全區”。
這種姿態,也延續到她們走出國門後的日常。菲律賓外勞遍佈中東、中國香港、新加坡乃至歐美,你或許在商場裏看不見她們,卻會在清晨的地鐵裏看到三三兩兩穿着整齊、手裏拎着便當的菲律賓女人。她們喜歡結伴而行,彼此交換僱主的脾氣、分享轉賬的渠道、互相傳遞打聽來的工作機會。這些看似零散的交流,慢慢織成一張跨越國界的勞工網絡。
在這張網絡中,最顯著的特點仍然是“分寸感”。許多菲傭會自覺不去打聽主人的隱私,不在主人朋友到訪時露面。這是一種高度專業化的“隱身術”。她們知道自己的價值在於“讓生活更順暢”,而不是“成為生活的中心”。
然而,這份隱身的代價是沉默與壓抑。她們習慣於把情緒隱藏在狹小的保姆間,把疲憊傾訴在海外的視頻電話裏。每到發薪日,她們會把大部分錢寄回家鄉,那些匯款支撐着孩子的學費、父母的藥費、兄弟姐妹的小生意。可以説,菲律賓的外勞群體,用自己的辛苦工作,維繫着一個家庭,甚至是國家的經濟命脈。
漂泊在外
“我們是一個到處都在漂泊的民族,”一位馬尼拉的學者曾這樣對我説。我更願意把這看作是一種“離散文化”,一種遍佈全球的遷徙與牽掛之中生成的菲律賓特色的鄉愁。這種“離散文化”並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帶着明確歷史印記。
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衝擊全球,菲律賓國內經濟停滯。1974年,馬科斯政府頒佈《勞動法典》,第一次把“海外就業”寫入國家政策。那一紙法律,從此成為一條深刻改變無數家庭命運的分水嶺。從那時起,走出國門成為國家鼓勵、制度推動的出路。80年代,政府又設立了海外就業署,集中管理勞工派遣,把原本零散的務工潮流,變成一條有章可循、規模龐大的遷徙之路。

2003年3月26日,在卡塔爾首都多哈,一名菲律賓籍工人在一座在建樓房裏砌墻
根據各類統計,目前約有1000萬菲律賓人長期在海外生活,相當於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他們中有人早已成為移民,定居在北美、歐洲或澳大利亞;也有人以合同工的身份漂泊在外,被統稱為“海外菲律賓勞工”。菲律賓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在2023年,有超過200萬人持短期或長期工作合同,在全球各地謀生。
也就是説,“1000萬”是常年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菲律賓人群體,那“每年200萬”,則是這支離散大軍不斷更新的流動部分。數字背後的差異,其實揭示了菲律賓離散文化的獨特形態:它不是單向度的出走,而是一種持續的流動。許多菲律賓外勞簽的合同只有一年或兩年,到期之後,他們可能回到故鄉休整一陣子,又再次啟程去往新目的地。一份簡歷,幾乎就是一張小小的世界地圖。
這種流動性讓“歸鄉”成為一種不穩定的概念。每一次回國,都只是“中場休息”。等到下一個合同到手,分別立刻到來。父母在外漂泊,孩子在家鄉長大;兄弟姐妹多年聚少離多;夫妻常常在機場分別又相聚。這種節奏,慢慢塑造了一種特別的家庭觀念:感情不是每天的陪伴,而是靠寄回來的匯款、視頻通話裏的問候以及節日時的一頓團圓飯來維繫。
也正因為如此,菲律賓的“離散文化”帶着一種遷徙的底色。它不同於那些一去不回的移民故事,而更像一種循環往復的航行。就像古代海上的商旅,他們離開港口,遠行數年,帶着貨物與消息歸來,然後又再次出發。只不過,如今“貨物”換成了匯款,歸來的“消息”是世界另一端的生活片段。
“想象的共同體”
這種遷徙感,甚至延伸到整個社會心理。菲律賓是一個宗教氣氛濃厚的國家,但在禱告之外,人們更熟悉的是離別和等待。這個國家的現代經驗,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這種不斷地出走與回歸之中被塑造的。在幾乎每一個菲律賓家庭都有親人在外漂泊的環境下,菲律賓不只是一個地理上的群島國家,更是一種遍佈全球的“想象的共同體”。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勞工、護士、海員和家政人員,用他們的身影,把“群島”延伸成了全球網絡。
無論身處何地,只要有菲律賓人在,就能生長出一個小小的社區。在洛杉磯的天主教堂,每到周日彌撒,外勞們會穿着整潔的衣服聚在一起,唱起熟悉的聖歌,那旋律瞬間把人帶回馬尼拉的街頭。新加坡的植物園裏,休假的女傭們席地而坐,打開從家鄉帶來的塑料飯盒,裏面是腌魚、烤豬肉、拌上醬油和醋的米飯。她們一邊吃,一邊聊孩子、父母、老家村裏的新鮮事。
這樣的場景幾乎在世界每一個角落都能見到:在多倫多的冬夜,幾個外勞聚在出租屋裏煮熱湯,唱卡拉OK;在中東的工地宿舍,工人們把舊吉他傳來傳去,唱起流行的塔加洛語歌曲;在羅馬的廣場上,菲律賓護士們下班後相約合影,身後是古老的石柱與噴泉。只要聽見熟悉的歌聲或語言,菲律賓人便會立刻聚在一起,分享食物,分享故事,分享思念。
這種“分享”不僅是情感的慰藉,也是一種文化的延續。身在他鄉的菲律賓人,常常通過節日把社區凝聚起來。聖誕節是最隆重的時刻,即便是在沙漠中的宿舍,他們也會找來綵燈、紙星和簡陋的聖誕樹,把冷清的空間點亮。有人説,菲律賓人的離散文化,就像椰子樹的種子,無論漂落到哪個海岸,都能扎根、生長、開花結果。
菲律賓中央銀行的數據顯示,海外勞工寄回的匯款常年維持在數百億美元的規模——2024年甚至突破383億美元,佔到國民經濟總量的八分之一左右。經濟學家稱它是“無形的支柱”,是國家外匯最穩定的來源。因此,對於很多菲律賓人來説,全球化不是抽象的經濟概念,而是切身的生活經驗:母親在香港,父親在利雅得,孩子在馬尼拉,親情拉扯跨越半個地球。
離散不僅是經濟現象,更是一種文化。在菲律賓的歌曲裏,離別和思念是反復吟唱的主題。20世紀70年代,歌手Freddie Aguilar的一首《Anak》(《孩子》),唱出了父母對子女的叮嚀與惆悵;到21世紀,許多流行歌曲和卡拉OK必唱曲目,仍然圍繞着“遠方”“回家”“思念”。
電影裏,2008年的《Caregiver》(《看護》)曾在菲律賓引起轟動。片中,莎朗·庫內塔飾演一位中學教師,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不得不放棄自己熟悉的講&,前往倫敦做護理員。她在異國醫院裏摸索、忍耐、被輕視,也一次次在夜深人靜時掩面而泣。可當她把工資寄回家鄉時,又會在電話裏裝作輕鬆,只説“我很好”。這種掙扎與孤獨,讓影院裏無數菲律賓觀眾默默拭淚。
文學作品中,這樣的敘事更為豐富。菲律賓著名詩人何塞·加西亞·維拉早年就描寫過流亡與漂泊。當代,像傑西卡·哈格德恩的小説《食欲》,則把菲律賓人的離散命運與國家歷史、政治記憶交織在一起。許多年輕詩人也把海外勞工的思念寫進短詩:機場、匯款單、電話、時差,成為他們詩句裏的常見意象。
在這些作品中,“離開”不是選擇,而是一種命運;“歸來”並非圓滿,而往往伴隨着陌生與裂痕。文學和電影之所以能打動菲律賓人,是因為它們再現了整個社會的集體經驗: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一個人在海外,都有關於離別和重逢的故事。
“我的家人需要我”
離散還改變了菲律賓的身份認同。菲律賓人常説:“我們有兩個家,一個在這裡,一個在那邊。”這種跨洋的生活,讓他們更容易理解多元,也更容易感受孤獨。我曾在米蘭的一家小餐館見到過一位菲律賓廚師。他説自己已經在意大利待了20年,孩子也在這裡上學,可是他仍然堅持寄錢給回馬尼拉的父母,供他們在每年颱風後修房子使用。“我不知道我到底算哪的居民,”他説,“但我知道我的家人需要我。”

2003年3月22日,在設在菲律賓總統府內菲外籍勞工家屬免費電話中心,一名老婦人和她的孫子、兒媳婦在給國外工作的親人撥打電話
離散還對菲律賓社會産生了更深的影響。它塑造了一種“跨洋的家庭結構”。許多家庭成員長期不在國內,家裏的撫養責任落在祖父母或親戚身上。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常常缺少父母的陪伴,這些“留守兒童”更容易出現孤獨感、被遺棄感以及身份認同的困擾。他們在電話或視頻裏叫着“爸爸”“媽媽”,卻在現實生活裏對父母的形象漸漸模糊。久而久之,親子關係變得疏遠,而這種裂痕往往要等到孩子成年後才被真正看見。
同時,它也強化了“匯款依賴”的經濟模式。海外匯款的確改善了無數家庭的生活條件,從住房、教育到醫療,都因此得到保障。但也讓菲律賓經濟過度依賴外部收入,一定程度上拖慢了國內産業的升級與創造力的培育。這個矛盾在中呂宋的一個小城市裏有過生動的注腳:那裏有一座像體育館一樣大的咖啡館,每到周末幾乎座無虛席。朋友告訴我,這座城市幾乎家家有人在海外打工,正是海外匯款支撐起了這裡的消費熱潮。如果沒有外勞,整個城市的餐飲業恐怕會瞬間萎縮。
當然,離散也讓菲律賓在某些方面更加強大。每一次出國,都是一次文化的交流與回流。海外勞工不僅帶回金錢,還有觀念與習慣。加拿大的護士帶回社區醫療的理念;中東的家政工人學會尊重不同宗教節日;意大利的工人掌握新的手藝。這些經驗在菲律賓社會中長期積澱,形成一種跨洋性格:既扎根於本土,又與全球緊密相連。
離散也讓這個國家在一次次的離別與重逢中,學會了堅韌,並擁有了更廣闊的世界感。它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片段重新聯結,也讓這個群島國家在漂泊中保持完整。它是菲律賓的痛,也是菲律賓的力量。
馬尼拉機場大廳裏總是擠滿了人。有人笑,有人揮手告別,有人則默默垂淚。這樣的場景,仿佛在訴説一種集體的命運。漂泊讓菲律賓的根須伸向世界。這個國家也許永遠都會有一部分人在遠方,他們用金錢、用記憶、用文化,把故鄉與世界編織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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