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層引力:重構人類社會連接模式
參觀者在 2024 中國新媒體技術展上佩戴 AR 眼鏡進行體驗
文/《環球》雜誌記者胡艷芬
編輯/黃紅華
在互聯網時代,一朵非遺絨花,一個動漫人物,一個“醜娃娃”……就能衍生出一個跨越國度、穿越古今的圈子;而一個在現實中或許外貌和成就都平平無奇的年輕人,可能就是一個擁有數十萬粉絲的圈子中的“頂流”或“大神”。人們看到職場或傳統社交圈中的權威體系正在被重構,也看到每個人都有機會挖掘另一個“隱藏款”的自己,在不同圈子裏活出精彩。
華麗的點翠、步搖、金簪,當中外網友通過嗶哩嗶哩(B站)、TikTok等社交媒體&&,看到一位年輕女孩持倣粧、頭戴偏鳳釵出現在視頻中,87版《紅樓夢》中的王熙鳳仿佛從故事裏走了出來。網友們一邊驚嘆於女孩粧造的精緻,一邊刨根究底,終於驚動了媒體,調查出背後的故事:這是北京高校一位“00後”女生自學非遺絨花技藝,花了12天用4000根蠶絲製成了電視劇同款金鳳絨花。
在杭州,一場Cosplay(角色扮演)比賽結束後,Coser們盛裝走進地鐵車廂,兩個着蘿莉裝的年輕女孩,小心翼翼走向對面扮成坂田銀時(日本動漫《銀魂》中的主角)的年輕男子,她們深鞠一躬説,“老師可以打卡(指合照)嗎?”“銀時”原本挺直的身姿,微微向女孩們的方向傾斜,合影之後,三方友好添加了彼此的微信。這是《環球》雜誌記者不止一次遇見的場景。
曾經,學歷、職業、地域甚至家庭背景,是構建個體社會身份的基石,定義着我們的社交半徑與社會價值。然而,這一切正在被改變——年輕一代,尤其是Z世代(也稱為“網生代”“互聯網世代”,一般指1995至2009年間出生的一代人),不再甘於被單一的社會角色所框定,他們投身於由共同興趣、獨特愛好甚至信仰構築的多元“圈子”之中。從拆開盲盒的驚喜瞬間,到城市角落的探險尋秘;從對虛擬偶像的狂熱追捧,到在藝術中尋求慰藉的療愈空間——這些形形色色的“圈子”不僅是興趣的聚合,更成為一種全新的社會連接方式。
“圈時代”究竟是如何來臨的?技術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這種新型連接方式又將如何重塑我們的社會圖景?
技術賦能,打破連接的邊界
“圈時代”的興起,絕非偶然,其背後是技術力量的深層驅動。互聯網的普及、移動設備的迭代、社交媒體的演進以及人工智能、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混合現實(MR)/擴展現實(XR)等前沿技術的成熟,共同構築了一個無遠弗屆的數字生態系統,極大地拓展了人們連接的廣度與深度,也為各種新興“圈子”的誕生和繁榮提供了土壤。
隨着社交媒體的崛起和迭代,圈子的形成便有了基礎。從早期的論壇、貼吧,到如今的微信、微博、抖音、B站、小紅書等,社交&&打破了地域限制,讓擁有共同興趣的人們得以輕鬆相遇。過去,一個特定小眾愛好群體可能因為地理位置分散而難以形成規模,現在,一個線上社區就能匯聚天南海北的同好。例如,一個對特定獨立游戲癡迷的玩家,可以在游戲論壇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分享攻略、討論劇情;一個熱衷於手工製作甚至非遺技藝的愛好者,可以在小紅書上分享作品、學習教程,並找到同樣喜歡手工的朋友。這些&&不僅是信息的發布地,更是社群的孵化器。它們提供了便捷的交流工具(如群聊、私信)、豐富的內容載體(圖片、視頻、直播),以及多元的互動形式(點讚、評論、轉發),使得個體間的連接變得更加緊密和高效。
內容生産與分發的模式變革,極大刺激了興趣圈子的多樣化。傳統媒體時代,內容生産是中心化的,受眾的選擇有限。而現在,用戶生成內容(UGC)的興起和算法推薦機制的成熟,使得每個人既可以是內容的消費者,也可以是內容的創作者。一個普通人可以通過短視頻、直播、博客等形式,分享自己的獨特愛好、技能或觀點,吸引與自己志趣相投的受眾,從而形成新的圈子。例如,一位擅長特定妝容的博主,能夠通過教學視頻吸引大量美粧愛好者,形成一個“美粧圈”;一位熱衷於舊物改造的達人,其分享的內容會吸引一批環保和創意手工的擁躉。
算法的推薦機制更是功不可沒,它能夠精準識別用戶的興趣偏好,推送相關內容,從而加速了圈子的形成和壯大。用戶越是沉浸在某個興趣領域,算法就越能“投其所好”,形成一個正向循環,讓興趣圈子更加牢固。
再者,VR/AR/MR/XR、AI等技術的融入,為圈子帶來了全新的體驗和可能性。虛擬偶像的信仰圈就是一個典型案例。AI賦予虛擬偶像更接近真人的情感表達和互動能力,AR技術讓粉絲可以在現實世界中與虛擬偶像“互動”,VR技術則構建了一個沉浸式的虛擬空間,讓粉絲們得以在數字世界中共同狂歡。
這種技術加持下的“連接”,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人與人的連接,甚至可以是一種人與“虛擬實體”的深度情感連接,並在這種連接中衍生出龐大的粉絲社群和獨特的文化生態。同樣,城市探險圈利用GPS、無人機等技術,能夠更精準地定位和探索城市中的隱秘角落;藝術療愈圈則可能借助AI生成的音樂或沉浸式數字藝術展,為參與者提供更深層次的放鬆和治愈體驗。技術不僅是工具,更是創造力的延伸,它在不斷拓展“連接”的邊界,讓興趣圈子的維度更加豐富多元。
此外,支付和物流技術的進步,也間接推動了潮玩、盲盒等消費驅動型興趣圈的繁榮。線上購物的便捷性和全球物流網絡的建立,使得稀有潮玩、限定盲盒等産品能夠迅速觸達全球消費者。社群成員可以通過線上&&進行交易、交換,甚至參與眾籌,共同推動小眾産品走向市場。這種基於消費和收藏的圈子,通過線上社區的互動和線下交易的鏈結,構建起獨特的價值體系和社交網絡。
身份重塑:從“被定義”到“自我構建”
“圈時代”的到來,不僅是社會連接方式的變化,更是對個體身份認同的一次重塑。在傳統社會中,個體的身份往往是“被定義”的,由其所處的家庭、教育背景、職業屬性等外部標籤所賦予。但在“圈時代”,人們開始主動“自我構建”身份,通過參與不同的圈子,展現多元的自我,並從中獲得歸屬感、成就感和被認可的價值。
在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中,學歷和職業往往是衡量一個人社會地位的重要標準。然而,當年輕人進入一個特定的興趣圈時,這些外部標籤的重要性被大大削弱。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可能是普通職員的人,在“城市探險圈”裏,可能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探險家”,憑藉獨特的技能和知識獲得其他成員的尊重和認可;一名學業不佳的學生,在“虛擬偶像信仰圈”中,可能是某個偶像應援團的核心成員,擁有強大的組織協調能力和號召力。
在這些圈子裏,價值的衡量標準不再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是基於共同的興趣、貢獻和對社群的投入。這種基於“同好”的身份認同,提供了一個平等的場域,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閃光點,並從中獲得巨大的心理滿足。
當一個人進入不同的圈子,他或者她可以身兼數職,扮演多種角色。而多重身份的疊加,使得個體的人格更加豐富飽滿,也讓其社會連接更加多元化。這種流動性也意味着,個體的身份認同不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可以根據興趣的變化和圈子的選擇而不斷演進。這賦予了現代人更大的自主性和選擇權,使得身份的構建成為一個動態且持續的過程。
圈子正在成為個人情感寄託和價值實現的場域。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生活中,許多人感到孤獨和迷茫。而興趣圈子,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情感的港灣。在這裡,人們可以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熱愛,獲得理解和共鳴。例如,在“藝術療愈圈”中,參與者通過創作表達內心,與他人分享作品和感受,不僅獲得藝術的慰藉,也能找到情感的出口。對於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可能難以被理解的“小眾”興趣,圈子更是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支持。在這種社群互動中,個體不僅僅是消費者,更是內容的貢獻者和社群的建設者,其價值得到充分的體現和認可,從而進一步強化了其身份認同。
此外,在圈子中形成的“數字聲望”和“社群資本”,成為衡量一個人社會價值的新標準。在很多興趣圈中,一個人的活躍度、專業度、影響力,甚至在社群中的“貢獻值”,都會形成一種無形的聲望。這種聲望可能來源於他持續分享優質內容、積極解答新人疑問、組織線下活動等。這種“數字聲望”和“社群資本”雖然不同於傳統的經濟資本或社會地位,但在圈子內部,卻能帶來實實在在的社交優勢,如獲得更多關注、結交更多同好,甚至獲得商業合作機會。例如,一個在某潮流文化圈中擁有大量粉絲的關鍵意見領袖(KOL),其影響力甚至可能超越傳統媒體的明星,成為潮流風向的引領者。這種新型的資本形式,進一步強化了個體在圈子中的身份認同和價值感。
社會重構:從“大社會”到“圈子化”
“圈時代”的到來,不僅僅是個體連接方式和身份認同的改變,更是在深層意義上,重構着整個社會的連接模式。社會結構正從傳統的、宏大的“大社會”模式,逐漸演變為一種更加碎片化、多元化但又高度連接的“圈子化”模式。這既帶來了新的活力和機遇,也提出了新的挑戰。
這是 2024 年 8 月21 日在德國科隆舉辦的科隆國際游戲展上拍攝的Cosplay 表演者
以往,基於經濟、政治等宏觀因素,社會形成金字塔或橄欖形結構,相對簡單;如今,基於興趣、愛好、審美、價值觀等形成的圈子,則使得社會結構更加複雜多元,形成了蜂窩狀或網絡狀結構。
從正向積極的角度看,這促進了不同亞文化群體的聚合和發展,使得多元文化得以蓬勃生長。例如,漢服愛好者圈、洛麗塔文化圈等小眾圈子的興盛,使得這些原本可能被邊緣化的文化,獲得了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和發展機遇。
但從另一方面看,這種高度聚合也可能導致“信息繭房”和“圈層固化”等問題。當人們長時間沉浸在與自己觀點高度一致的圈子裏時,可能會減少與其他信息的接觸,從而加劇認知偏差,甚至形成對立。
另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是,“圈子化”正在重塑信任關係。在傳統社會,信任往往基於血緣、地緣、業緣等強連接。而在“圈時代”,信任則更多地建立在共同的興趣、價值觀和社群互動之上。一個在某圈子裏被公認的“大神”,其言論和行為往往能獲得圈內成員的高度信任和追隨,即便他們可能在現實中素未謀面。這種基於“同好”的信任,雖然可能不如血緣關係那般穩固,但其建立速度快,且具有更強的行動力。例如,某興趣圈發起一項公益活動,成員們會因為對圈子的認同和對發起者的信任而積極響應。這種信任模式,為社會協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但也對信息甄別和風險防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再者,“圈子化”催生了新的商業模式和消費形態。隨着各種圈子的興盛,圍繞這些圈子産生的“圈層經濟”正在崛起。品牌商開始關注並深耕特定的興趣圈層,通過精準營銷、定制産品、社群運營等方式,滿足圈子成員的個性化需求。例如,針對盲盒潮玩圈,各大品牌紛紛推出聯名款、限定款,並通過舉辦線下展會、線上抽籤等方式,進一步激發圈子成員的消費熱情。在虛擬偶像領域,圍繞虛擬偶像的周邊産品、演唱會、代言活動等也形成了龐大的産業鏈。這種基於興趣和情感連接的消費,使得商品的價值不再僅僅是功能性,更多的是其所承載的情感價值、文化符號和社交屬性。
“圈子化”也對社會治理和公共空間提出了新的挑戰與機遇。如何在多元的“圈子”中構建普遍的社會共識?如何避免過度“圈子化”導致的社會撕裂?這些都是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
然而,圈子也為社會治理提供了新思路。政府和組織可以通過與不同圈子的連接,更精準地了解民意,並動員社會力量。例如,通過與環保圈的合作,可以推動環保理念的普及和實踐;通過與文化創意圈的交流,可以激發城市發展的活力。未來,如何更好地引導和管理這些多元的“圈子”,使其成為促進社會和諧與發展的重要力量,將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課題。
可以預見的是,“圈時代”將持續演進,技術仍將是其重要的驅動力。未來的連接方式或許會更加多元、更加智能,圈子的形態也可能超出我們的想象。但無論如何變化,人對連接、對歸屬、對自我實現的深層需求不會改變。“圈時代”的意義,或許就在於它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讓我們重新審視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係,並以更加積極、主動的姿態,去構建一個充滿活力,也更具韌性的未來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