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難民營裏的蘇丹人

2025-03-11 07:00:00 來源: 《環球》雜誌

  創刊45年來,一代又一代新華社駐外記者為《環球》不輟筆耕,描摹百年變局裏的寰宇風雲,記錄時代之變。他們寫下戰場前線的凶險,刻畫異國民生的苦樂。他們的文字,不僅定格國際風雲人物的尖峰時刻,也珍藏他鄉普通百姓的感人瞬間。

  思者不罔,行者無疆。本刊新設“環球走筆”欄目,為駐外記者們留載新征程的行思印記。“環球”是世界的寬廣,亦是視野的無邊;“走筆”是行走的姿態,亦是思考的軌跡。在這裡,記者將和我們一道,在行走中觀察,在行進中記述,在行程中思索;讀者將和我們一起,在點滴中積山海,於方寸間見天地,一同拾取看到、聽到、觸及到的動人瞬間,拼合變化萬千的時光流影,共享那一段行旅中的感觸與領悟。

 

1月18日,在蘇丹首都喀土穆西部恩圖曼市,一名居民在搬運飲用水

文/《環球》雜誌記者 張猛 法耶茲·扎基(發自開羅)

編輯/胡艷芬

  從蘇丹港出發,《環球》雜誌記者乘車顛簸了近3個小時,才來到蘇丹港西郊最大的收容中心。

  剛下車,只見收容中心外垃圾遍地,一場大雨過後,異味撲鼻而來。中心負責人阿拉丁·艾哈邁德告訴記者,收容所由一所商業學校改造而成,內部臨時搭建了約330個簡易帳篷,平均每個帳篷裏住着兩三個家庭。

  在收容中心東邊一座極簡陋的破舊帳篷裏,阿斯瑪正攪着一鍋扁豆湯,幾個稍大的孩子圍在鍋旁眼中放光,一個不到2歲的嬰兒躺在一塊紙板上。阿斯瑪指指面前的舊桌椅和泥濘地上的幾個水桶,示意這就是全部家當。“角落還有一個大袋子,重要證件都在裏面,已被雨水淋濕了幾次。”她語氣略帶悲傷。

帳篷下艱難求生

  每一個活着走進收容中心的蘇丹人,都同時背負着苦難和“僥倖”。

  記者很難想象,眼前這位40歲的女性,是如何獨自一人拉扯着幾個大孩子,懷抱着2歲的幼兒,從喀土穆西部恩圖曼市的家中,一路走到800多公里以外這個收容中心的。

  普通成年人一刻不停地每天趕路8小時,也需20多天才能走完這段漫漫長路,更何況,他們逃亡這一路,隨身攜帶的值錢物品全被搶走,到蘇丹港時已身無分文。

  人在他鄉,舉目無親,阿斯瑪只能帶着孩子在街頭流浪,他們用樹枝和破布搭了個小窩棚,艱難維生。直到在數月前,住進了這座收容中心。

  阿斯瑪一家為何要承受這些苦難?一切要從2年前開始的蘇丹武裝衝突説起。衝突中,戰火點燃,波及蘇丹全境18個州中的15個,奪走約3萬人的生命。食物匱乏、缺醫少藥、傳染病頻發等狀況在蘇丹日益突出,形勢嚴峻,而無辜的平民卻成了首當其衝的受害者。

  阿斯瑪就是受害者之一。戰事剛爆發,她的丈夫就失蹤了,沒過幾天,二兒子也被抓走。雖然孩子很快被放了回來,卻也因此染病。回憶起家庭遭遇的變故,阿斯瑪聲音哽咽,淚水在眼眶打轉。丈夫失蹤後,阿斯瑪因無法忍受武裝人員隔三差五上門騷擾,無奈之下便獨自帶着孩子們向東北方逃亡。

  住進收容中心後,境況也並沒有多少好轉。“我沒有收入來源,甚至無法保證讓孩子們每天吃上一頓飯。”阿斯瑪説,附近餅店的好心店主偶爾會送來一些扁豆湯和乾餅,就是一家人的主要食物。

  紅海州首府蘇丹港有着“紅海明珠”的美譽。然而,隨着戰火蔓延升級,數十萬人先後從喀土穆、森納爾等州涌入這裡,幾乎把這座原本安寧的海濱小城撐爆了。為讓這些無家可歸之人不至於風餐露宿,紅海州政府緊急建起80個收容所。阿斯瑪一家藏身的收容所就是其中一個。

  記者見到伊赫桑·穆罕默德時,已過了午飯時間,她懷中6個月大的嬰兒哇哇大哭。“我領不到援助物資,自己都吃不飽,哪有母乳喂孩子?”伊赫桑今年38歲,身形偏瘦,眼窩發青。

  和阿斯瑪一樣,生活在這個收容中心的人大多買不起床,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只能睡在地上。8個月前,伊赫桑帶着4個孩子幾經波折來到收容中心,與另一家6口人擠在一個十余平方米的帳篷裏。“最難熬的是夏天,又濕又熱,不少人得了皮膚病。”她説。

  對於生活在收容中心裏的人來説,即使患病也無藥可用。阿斯瑪6歲和14歲的兒子一個患哮喘、一個有糖尿病,“單是緩解哮喘的藥,每月就要花上十幾美元,我根本負擔不起”,阿斯瑪臉上流露出自責和無奈的神情。

  為幫母親分擔壓力,作為長子,16歲的阿里在30多公里外的市場找了份活計,每天早出晚歸。“我一個月差不多能賺50美元,這點錢還不夠一家人吃飯。”阿里眼神中透出淒苦,阿斯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讀書對於收容中心的孩子來説更是奢望。談到孩子的教育問題,阿斯瑪説,“學習固然重要,可當下對於我們,首先還是要努力活着和填飽肚子。”伊赫桑則不得不自己教孩子讀書寫字,她説,“教育關乎孩子的未來,戰火已經毀了我們的下一代”。

  收容中心的衞生環境也十分堪憂。“這裡住着700多個家庭,卻只有5個廁所。”從喀土穆逃難至此的50歲的塔裏克·邁爾加尼説,自打他住進來,還從未見過垃圾車,“到處都是蚊蠅,疾病很容易大規模傳播”。

“要麼逃亡,要麼死亡”

  蘇丹北部尼羅州首府達馬爾(Al-Damar)往南約18公里,一片荒蕪的空曠土地上臨時搭建起幾十頂破舊帳篷,帳篷旁6口大鍋冒着熱氣,鍋邊擠滿了人,饑腸轆轆的人們上下晃動着手中形狀各異的“飯碗”,等待“愛心廚房”派發食物。

  這是馬卡布拉布(Al-Makabra)避難中心午飯時的場景。幾個月前,上萬名流離失所者從中部傑濟拉州逃到這裡,20多歲的拉讚·艾哈邁德·伊德里斯便是其中之一。傑濟拉州本是蘇丹的一個糧食主産區,但因為戰火頻仍,這裡的人們紛紛被迫逃離家園。

  拉讚原本是一名護士,生活在青尼羅河畔的一個普通小村莊。“去年11月8日清晨,數十輛戰車突然包圍村莊,一夥武裝人員隨即闖進村裏,向村民開槍射擊。一時間,槍聲、慘叫聲、哭喊聲不絕於耳。我們害怕極了,躲在家裏不敢出門。”透過窗戶,拉讚看到路上散落的屍體,當時的“恐怖”場景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噩夢。“這是一場人間悲劇!” 她含淚説道。

  為了活下去,拉讚帶領家人趁夜踏上逃亡之旅,徒步連續走了5天。“同行的人多是婦女、老人和兒童,途中有人因細菌感染出現嚴重急性腹瀉,沒有藥物,我只能自製葡萄糖溶液,幫助病人緩解症狀。”脫離險境後,拉讚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我們僥倖逃出了,可不少家人永遠留在了村裏。”她説。

  與拉讚一樣,要麼逃亡,要麼死亡,62歲的阿卜杜拉·努爾丁也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他所在村子的水源被投了毒,如果不離開就會渴死。更不幸的是,在逃亡途中,努爾丁與15歲的孩子走散了,至今都沒有消息。

  因食物有限,排在隊伍後面的阿卜杜拉·蘇萊曼只領到大半盆扁豆湯。他把食物端到家人面前,謊稱自己已經吃過了。蘇萊曼告訴記者,比起逃亡時的艱辛,餓一兩頓不算啥。“那時情況危急,雖然不知該去哪,但一心就想盡快離開,除了隨身衣物,啥都沒帶。我背着殘疾的母親,5個孩子緊跟在身邊,不吃不喝走了約30公里。”

  當地政府和蘇丹家庭計劃協會在馬卡布拉布避難中心設立了“愛心廚房”和流動診所,可由於缺乏充足的食物和藥品,面對上萬名流離失所者,他們能提供的援助也只是杯水車薪。

“情況越來越糟”

  阿米拉·穆罕穆德一家六口人生活在蘇丹最大的難民營之一——靠近蘇丹西部北達爾富爾州首府法希爾的扎姆扎姆難民營,這裡收容了大約50萬人,在2024年8月就已被聯合國宣告進入饑荒狀態。

  “能領到的糧食太少了,近幾個月,我們每天只吃一頓飯。”阿米拉和丈夫常常要到難民營的樹叢裏找吃的,他們把蒐集到的植物莖葉和小昆蟲曬乾後混合到救濟糧中充饑。這在該難民營甚至成了一種普遍現象。

  在當地,持續的衝突和戰火不僅造成大量平民死傷、醫療和民用設施被毀,還極大限制了國際援助物資抵達,導致該地區出現“現金荒”“糧食荒” 和“醫療荒”。

2024年11月25日,在蘇丹恩圖曼市西部伊斯坎社區的一所學校,學生們坐在教室內上新學期的第一堂課

  “我們被長時間圍困,情況越來越糟。”扎姆扎姆難民營的志願者阿卜杜勒·卡裏姆説,許多孕婦流産、病人得不到救治。他呼籲國際社會緊急干預,提供食品和藥品以挽救生命,保護平民。

  蘇丹家庭計劃協會去年10月&&,由於得不到適當的醫療護理,該國難民收容所産婦和新生兒死亡率居高不下,孕婦流産率也不斷上升。蘇丹衞生部長易卜拉欣&&,蘇丹每10萬名産婦中有295人死亡,每1000名新生兒中有51人死亡。為降低産婦和新生兒死亡率,蘇丹衞生部和國際合作夥伴共同制定了一項2025年母嬰健康戰略計劃,預計將耗資超過2億美元。

  相比於阿米拉,身為3個孩子母親的法蒂瑪·阿卜卡爾甚至無法在法希爾找到一處安全的棲身之所。去年8月,她的丈夫在一次炮擊中喪生,家裏失去了頂梁柱。面對頻繁的炮擊和無人機襲擊,法蒂瑪被迫帶着孩子們在一片廢墟下挖了個地窖,一躲就是兩周。

  在黑暗狹小的地窖裏,法蒂瑪一家四口緊緊依偎在一起。外面槍炮聲不斷,他們不敢外出尋找食物,靠着少量高粱面、鹽和水,才沒有渴死、餓死。“我的3個孩子已經嚴重營養不良,我擔心隨時可能失去他們。”法蒂瑪哽咽道。

  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發布的報告指出,2024年,聯合國人道主義援助惠及1560萬蘇丹人,但洪水、霍亂疫情及衝突升級進一步加劇了蘇丹的人道主義危機。該機構預計2025年蘇丹將有3040萬人需要人道主義援助,它呼籲國際社會加大向蘇丹捐款,以支持“蘇丹2025年人道主義需求和應對計劃”,幫助2090萬最脆弱人群。

  為緩解蘇丹人道主義危機,蘇丹政府已批准開放6座機場和包括阿德雷邊境口岸在內的7個陸路口岸供人道主義援助機構使用,並向該國多地的流離失所者派出援助車隊。

  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去年11月稱,自2024年9月以來,該機構平均每月向200萬蘇丹人提供糧食援助。去年12月底,一支人道主義援助車隊抵達喀土穆南部地區,這是自2023年4月蘇丹武裝衝突發生以來首批進入該地區的援助力量。

  據中國駐蘇丹大使館消息,2024年中國已向蘇丹提供蚊帳、殺蟲劑、凈水劑、帳篷、毛毯等衞生防疫及抗災物資。今年1月初,中國向蘇丹提供的緊急糧食援助物資也在蘇丹港啟運分發。

難民營與“火星計劃”

  聯合國難民署近日發布的數據顯示,蘇丹仍面臨着全球規模最大的流離失所危機,自2023年4月蘇丹武裝衝突發生以來,該國有超過1242萬人流離失所,其中約330萬人越境進入埃及、乍得、南蘇丹等國,預計2025年還將有約100萬人逃往鄰國。

  當前蘇丹戰火仍在延宕,不知何時止休。步入2025年,蘇丹流離失所者的新年願望就是和平早日到來,以便他們重返家園。

  當記者返回駐地,在收容中心、難民營裏所目睹的一幕幕在腦中不斷閃回,而同時,來自“熱鬧世界”的訊息正通過網絡終端不斷涌到眼前——這種感受可謂冰火兩重天。

  當馬斯克的星艦火箭升越卡納維拉爾角的天際線時,撒哈拉沙漠邊緣的蘇丹難民營裏,12歲的小女孩正用銹跡斑斑的罐頭盒收集渾濁的泥水。

  在迪拜的七星級酒店裏,當富豪們在全息投影的環境氛圍中品嘗分子料理時,蘇丹西部難民營裏的人們還在樹叢裏尋找昆蟲果腹。當硅谷工程師調試着腦機接口的神經信號時,蘇丹醫生卻在用樹枝和碎布製作簡易夾板。

  這些存在於地球這顆生命星球同一時空下的巨大差異,如同人類文明肌體上正在潰爛的傷口,揭露出經濟社會發展和全球治理安排中的某種重大缺陷。

  發達經濟體規模巨大的資源投入與收益,與欠發達或戰亂國家很多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似乎並無關聯。當一個蘇丹兒童因為衝突戰火顛沛流離,喝不上一口清潔水的時候,關於遠征火星的宏大敘事似乎都像是對現實的逃避。

  人類歷史反復提示我們:文明的每一次躍遷,從來不是單一維度的孤勇突進,而是整片大地的共同生長。

手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