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24年12月6日拍攝的“哈皮蘭”貧民窟兩位顧客食用“帕格帕格”

文/《環球》雜誌記者 聶曉陽（發自馬尼拉）

編輯/吳美娜

　　近年來，菲律賓宏觀經濟增長表現亮眼。世界銀行最新報告顯示，在城市化進程加快、龐大年輕人口和強勁消費需求等因素加持下，菲律賓已經成為東亞和太平洋地區最具活力的經濟體之一。菲律賓國家經濟發展署署長阿塞尼奧·巴利薩坎日前&&，政府對2024年實現6%的經濟增長目標保持樂觀，菲律賓2025年“很有機會躋身中高收入國家行列”。

　　世界銀行把2025財年人均國民總收入在4516美元至14005美元的經濟體定義為“中高收入國家”。2023年底，菲律賓人均國民總收入為4230美元，似乎已經站在“中高收入國家”的門檻之前。

總統感慨“非常無助”

　　初到菲律賓，人們會被金融中心馬卡蒂繁華的超級商場以及商場裏人頭涌動的熱鬧場面吸引。在馬尼拉大都會新建的博尼法西奧環球城一公里長的林蔭大道“高街”兩旁，各種國際名牌讓人目不暇接。

　　但是，你一定不會被表面的繁華所迷惑，因為就在一街之隔，你立即會看到大片破舊低矮的鐵皮房，甚至很多橋洞下都聚集着無家可歸的家庭，每天依靠在路邊翻撿垃圾為生。

　　普通民眾的生活頗為艱辛。《環球》雜誌記者有一次到巴拉望首府公主港市出差，在酒店門口與一名等待客人的“突突車”（一種摩托改裝的三輪車）司機聊天，這名司機説他是單親父親，家裏有三個小孩，最小的孩子沒人照顧，就跟着他跑“突突車”拉客。當時已經21時左右，他還在等着拉最後一單生意，好掙夠每天500菲律賓比索（約合62元人民幣）的最低收入，否則家裏開銷就成問題。

　　菲律賓擁有7000多個美麗熱帶海島，生態和文化資源豐富，包括享有世界聲譽的原始白色沙灘、多樣化的海洋生物、火山、森林和濕地等。在一些國際知名旅游雜誌或網站上，長灘島、保和島以及埃爾尼多等獨具特色的海島風光震撼了越來越多人的眼睛和心靈。

　　但與此同時，菲律賓也是全球自然災害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每年颱風就有數十次。僅2024年10月到11月的20多天裏，菲律賓就經歷了六場颱風，超過1000萬人受災，大量房屋、農田和基礎設施毀壞。總統馬科斯在電視採訪中説，極端天氣的挑戰“讓自己不知所措”，“什麼都做不了，我感到非常無助，能做的就是坐下來，等待並祈禱”。

“時代英雄”憂心忡忡

　　記者近日在街頭隨機採訪了十名普通民眾。在回答“用三個詞描述你心目中的菲律賓”這一問題時，有五人提到“貧窮”。在回答“對國家未來最大的希望是什麼”時，有五人回答“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四人回答“更好的治安環境”。

2022年7月24日，菲律賓警察在馬尼拉大區奎松市的雅典耀大學槍擊事件現場工作

　　2024年聖誕節前，治安欠佳成為很多菲律賓人最大的憂慮之一。菲律賓各地近年來頻發綁架、槍殺等惡性事件，以馬尼拉大都會區為甚。兩名日本人11月在馬尼拉大都會區金融中心馬卡蒂當街遭搶劫之後，參議員南希·比奈呼籲菲國家警察局增加警力，優先解決首都地區的犯罪問題。

　　之後不久，菲律賓警方發表聲明説，已對幾名參與綁架的警察提出訴訟。被指控的七名緝毒警察涉嫌於2024年7月31日在一家亞洲超市停車場綁架人質。當地媒體人士認為，警察參與綁架事件並非個案。2024年5月，兩名菲律賓警察以違反交規為由，將一名人質帶走並勒索高額贖金。

　　很多菲律賓人心中的另一隱憂與美國有關。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競選時聲稱，當選後將驅逐上百萬非法移民。據菲律賓媒體估計，一旦實施該舉措，將會有大約25萬到30萬在美國的菲律賓人受到影響。菲律賓駐美國大使何塞·羅穆亞爾德斯曾建議這些無證菲律賓人在特朗普就職前自願離開，以避免被驅逐出境。

　　這一擔心背後，反映了菲律賓社會一個鮮明特色：以菲傭為代表的勞務輸出仍是該國經濟主要支柱。目前，在國外工作的菲律賓務工人員超過200萬人。2023年，菲律賓是全球第四大匯款接收國，海外匯款超過370億美元，佔該國國內生産總值（GDP）的8.5%。這些匯款收入極大促進了菲律賓國內消費，而消費支出至少佔菲律賓國內經濟産出的70%。

　　菲律賓前總統科拉松·阿基諾曾把以菲傭為主的海外勞工稱為“時代英雄”。菲律賓1974年頒佈實施《勞動法》，確定了勞務輸出計劃的框架，勞務輸出逐漸成為國家經濟增長的核心之一。而50年後，面對美國等一些主要勞務市場的嚴苛限制，無數“時代英雄”及其家屬正為莫測的未來憂心忡忡。

“亞洲之星”被貼“貧窮”標籤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菲律賓曾被稱為“亞洲之星”，是亞洲僅次於日本的第二富國。那時，總部設在馬尼拉的亞洲開發銀行預測，菲律賓50年後“會成為世界第十大強國”。然而，50多年後，儘管近年來經濟增長態勢不錯，菲律賓卻已被牢牢貼上了“貧窮”的標籤。

2024年12月6日拍攝的馬尼拉最大垃圾場“煙霧山”

　　菲律賓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菲律賓家庭貧困率為10.9%，相當於全國大約300萬個家庭缺乏足夠收入來滿足基本需求；在個人層面，2023年有15.5%的菲律賓人處於貧困狀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最新報告認為，按人均國內生産總值（GDP）計算，菲律賓依然是東南亞第五大貧窮國家。

　　雖然菲律賓不乏身家億萬的巨賈大亨，但沒有儲蓄普通家庭的比例一直很高，2023年為69%，這意味着大約七成菲律賓家庭仍然處於經濟脆弱的環境中。另據菲律賓權威調查機構2024年10月中旬發布的數據，菲律賓家庭自我報告“非自願飢餓率”為22.9%，相當於大約2700萬菲律賓人仍處於飢餓狀態。據菲律賓媒體報道，在該國一些邊遠地區，大約每七名兒童中就有一人因營養不良而發育遲緩。

　　在貧困挑戰下，菲律賓近年來滋生了一個新職業：代孕媽媽。據報道，一些缺乏就業門路的年輕女性“對替別人懷孕作為一種賺錢方式的想法很着迷”，十月懷胎，可以換取數千至數萬美元收入，這比從事其他工作“來錢快得多”。

　　2024年早些時候，菲律賓官方宣布全國貧困率下降，但輿論認為這與民眾觀感並不相符。在官方認定的最新全國貧困線下，每人每日食物門檻僅為63比索（約合7.86元人民幣）。這一數字公布後，各地民眾紛紛拍視頻展示不可能只花63比索就能過活一天。有學者甚至認為，政府設定的標準如此之低，以至於菲律賓人感覺“受到了侮辱”。

　　根據菲律賓社會天氣站（SWS）2025年1月公布的數據，菲律賓全國“自評貧困率”（自我評價認為屬於貧困狀態的家庭所佔比例）達到63%，比2024年9月的類似調查上升了4個百分點。

貧民窟中的“特色食品”

　　2024年11月24日，馬尼拉一處貧民窟發生大火，狹窄的街道阻礙了控制火勢的努力，最終造成至少2000個本就家徒四壁的家庭徹底失去家園。在馬尼拉地區1200多萬居民中，至少有370萬人不得不長期生活在規模龐大的貧民窟。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菲律賓主流社會對此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大火並沒有引發太多關注。

　　菲律賓住宅和城市發展部一名官員曾&&，由於缺乏足夠的住房，該國貧民窟面積一直在擴大。“事實上，菲律賓可能已經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貧民窟。”其中，馬尼拉通多區著名的貧民窟“哈皮蘭”（Hapilan）被稱為“貧民窟中的貧民窟”，有2萬至4萬人居住在面積不足0.6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耐人尋味的是，在菲律賓中部地區使用的米沙鄢語中，“哈皮蘭”本意是垃圾場，但後來卻按英文happyland變成“快樂之鄉”。同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距“哈皮蘭”不遠的另外一個貧民窟叫“阿羅瑪”（Aroma），意思是“令人愉快的味道”。

　　一名德國旅行者這樣描述她的“哈皮蘭”見聞：在這裡，你無法分清街道和垃圾堆，沒有瀝青或水泥，整個街道就是一層層舊塑料袋、空包裝和其他類型的垃圾……在這篇帖文後，一名菲律賓人留言説：作為一個在馬尼拉大都會出生和長大的人，我們總是不惜一切代價避開貧民窟，我甚至不記得踏足過通多區任何一個地方，我感到這很糟糕，我們不應該總是把它從話題中抹去，我們應該有所行動。

　　在馬尼拉的貧民窟，垃圾不單是人們的生計，更是人們的食物——在每天運來的垃圾中，當地人會收集吃剩的各種肉類，清洗後重新煮熟食用。當地人把這種食物叫做“帕格帕格”，意思是“抖落臟東西”。

　　這並非天方夜譚。在過去20多年裏，一直有外國記者或旅行者拍攝這一現象。然而直到現在，“帕格帕格”不僅仍然存在，還成為一個産業，成為貧民窟人們唯一負擔得起的肉食和最受歡迎，也最令人心碎的“特色小吃”。

　　一名博主這樣介紹“帕格帕格”：這是一種人們扔掉後被窮人撿起來重新加工的食物。貧民窟一名婦女正在給垃圾分類，這並不罕見，但看到她正在挑選吃了一半的炸雞塊，我瞪大了眼睛，然後我看到了令人震驚的“帕格帕格”世界：她把從垃圾裏撿來的剩菜加工後出售，這是她自己的食物和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

　　在社交媒體優兔&&上，有一條數月前發布的視頻，題目是“菲律賓最令人心碎的街頭食品——‘帕格帕格’”，記者近期看到時已有376萬次觀看、7.9萬次點讚、7700多條評論。其中一條評論寫道：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視頻的確告訴我這是真的。還有評論寫道：“我對菲律賓的貧窮程度感到驚訝，這本是一個有太多潛力的國家。沒有人應該這樣生活，但這是眾多悲慘現實之一。”記者印象最深的一條評論是：“視頻讓我感到胃部不適——不是因為食物，而是因為菲律賓政府對待本國公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