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經典職教模式不香了?
2023年4月17日,一名男子在德國漢諾威工博會上操作機器人
文/《環球》雜誌記者 褚怡(發自柏林)
編輯/吳美娜
德國職業教育,特別是其獨特的“雙元制”模式久負盛名。該模式結合職業學校與企業培訓,扎根於德國産業與文化土壤,曾有力支撐德國經濟,尤其是製造業的蓬勃發展。
然而,受到年輕人口減少和高等教育普及等因素影響,這種職業教育模式的傳承危機日顯。與此同時,數字化時代對人才提出了全新要求,為應對未來市場競爭,德國職業教育培訓的傳統模式和內容也亟待變革。
“雙元制”歷史脈絡
德國職業教育在漫長歲月的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經驗,一向被視為職業教育典範。所謂“雙元制”,“一元”指職業學校,另“一元”指培訓企業。接受這種職業教育的學生要與培訓企業簽訂合同,部分時間在校學習理論知識,部分時間在企業當學徒,把課堂知識應用於實踐。
“雙元制”職業培訓通常需要兩至三年,具體取決於所選職業。就入學條件而言,“雙元制”培訓並未設定嚴格而具體的准入門檻,通常對所有人開放。不過,大多數學徒在進入企業培訓時即已擁有中學畢業證書,甚至大學入學資格。
根據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發布的相關報告,德國現階段有300多種獲得官方認可的職業,均需經歷一整套正規且系統的培訓流程。在此過程中,僱主和工會深度參與培訓法規以及培訓標準的擬定與更新。此外,各行各業內部培訓流程、考試機制以及認證體系均已形成全國統一標準,確保學徒在不同地區以及不同企業環境下均可接受一致且連貫的高質量培訓。
這種模式在僱主、工會和國家共同監管下運行,既能讓企業按需培養未來員工,也利於學生在結束培訓後對口就業。長期以來,“雙元制”代表高質量的培訓水準和較低的青年失業率,成為支撐德國經濟,特別是製造業發展的重要基礎。
它扎根於德國特有的經濟社會文化土壤,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逐漸演化和建構而成。據德國聯邦政治教育中心介紹,在歐洲工業化進程開始之前,德國城市中即已存在早期職業培訓形式,如行會組織織布工、麵包師等手工業者的培訓與結業考試,學徒在師傅指導下學習技能並融入其生活。這種學徒制培訓實際上類似於當代職業教育。大多數職業只有行會成員才能從事,從學徒起步,逐步晉級為工匠和大師。
隨着工廠制興起,手工業生産效率低的弊端開始暴露,加上自由競爭思想衝擊,僵化的行會制度與傳統培訓模式走向瓦解。19世紀,普魯士改革規範行業管理;再後來,德國通過相關法律,將學徒培訓管理權交予商會,工業開始借此發展職業培訓模式。1953年《手工業法》與1969年《職業教育法》的&&,標誌着德國職業教育步入規範化發展階段,全國統一了職業培訓制度並確立職業學校為第二學習場所。
2023年12月5日,一名工人走在德國慕尼黑的寶馬汽車工廠的車間裏
接受職業教育也有不錯的收入前景。德國經濟研究所公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德國接受過職業教育的專業人才月薪中位數約為3500歐元,部分職業的月收入甚至高於德國全職勞動者約4300歐元的平均水平。例如,20歲至39歲接受過職業教育的專業人才中,技術研發人員月薪中位數為5670歐元,航空航天、保險和金融服務領域技術人員的月薪中位數也超過5000歐元。
時代催生學徒荒
儘管德國“雙元制”職業教育名聲在外,但近年來在本土卻遭遇瓶頸:學徒越來越難招。“‘雙元制’職業教育曾在保障技術工人穩定供應方面表現卓越,在國際上發揮着示範性引領作用,但在過去15年間其重要性逐漸減弱。”德國就業研究所所長貝恩德·菲岑貝格爾説。
德國聯邦統計局數據顯示,2023年德國全國“雙元制”職業教育合同數量為47.9萬份,儘管同比增長2.1%,但與2013年相比下降8%。2023年底,全國有121萬多名學徒(包括所有學習階段)接受“雙元制”職業教育,與2022年基本持平。德國聯邦統計局在其公報中説,近年來“學徒”數量持續下降的趨勢並沒有被徹底扭轉,只是下降速度有所放緩。
“下降的趨勢開始有所變化,但之前的情況確實很不樂觀。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當世界其他國家都在效仿‘雙元制’模式時,德國人自己卻低估了它的價值。”德國職業教育機構海因策學院院長揚·海因策對《環球》雜誌記者説,“如果所有人都去追逐學術學位而放棄技術培訓,那麼就會出現技術工人匱乏的困境,無疑會給經濟帶來損害。毫無疑問,均衡的勞動力結構對經濟穩定發展發揮着根本性支撐作用。”
造成這種“學徒荒”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德國就業研究所所長菲岑貝格爾認為,除了人口結構變化導致年輕人數量日益減少外,德國年輕人更願意選擇接受高等教育而非職業培訓,這種趨勢已存在很長時間。此外,新冠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加劇了這種趨勢,許多年輕人更難確定未來職業道路。
海因策也認為,越來越多的父母更願意讓孩子去上大學而非去做學徒,可能因為大學學位被認為具有更高的社會地位。“這種觀念很可能源於幾十年來德國社會經濟穩定繁榮,使得更多家庭可以優先考慮社會地位而不是實用性。”
2023年4月19日,在德國漢諾威工博會上,參觀者與一款智能機器人握手
在海因策看來,如今德國出現一種趨勢,即學生先接受職業培訓,再進入大學學習。比如,學生15歲離校後就可開啟職業培訓——成為一名機械師,工作到25歲時已積累了豐富實踐經驗,還能攢下若干積蓄。這時,學生可選擇進入校園深造,比如攻讀工程師學位或探索其他職業方向,也可以通過半工半讀的方式,利用晚上或周末時間學習,同時繼續工作。
“目前德國的制度允許這樣操作,因為大學認可工作經驗所對應的學分。”海因策説。與傳統學術路徑相比,這種方式頗具吸引力,可以讓學生深入了解行業、企業運作模式,懂得如何解決實際問題、與同事協作以及和客戶打交道,這些實踐經驗會極大提升個人在就業市場的競爭力。
艱難轉向數字化
進入數字化時代,數字領域人才不可或缺。德國經濟研究所報告顯示,當前德國數字領域人才短缺形勢嚴峻。到2027年,近三分之二相關崗位可能因缺乏合適的應聘者而無法填補,從而影響德國經濟數字化轉型進程。如今,寶馬、西門子、蔡司等不少德國大企業已將職業培訓重點放在數字化和人工智能應用等前沿領域。
“隨着公司向電動化、數字化轉型,培訓項目必須不斷適應與轉型匹配的新要求。”寶馬集團人力資源服務、招聘及資格認證主管莫裏茨·基彭貝格爾説。寶馬在多個德國城市提供“雙元制”學習課程,培訓項目內容包括雲計算、3D打印、數據分析等數字技能,還將生成式人工智能應用納入其中,學員可以獲得“人工智能”學士學位。
牛津大學講師法比安·斯特凡尼認為,從薪資角度看,人工智能“錢”途無量。目前,通過職業培訓掌握人工智能技術的人才,所獲薪資水平可超越一般學科碩士學位持有者,甚至能與博士學位對應的薪資待遇相媲美。
儘管政府和專家大力宣傳,學徒們也對通過培訓獲取人工智能知識滿懷期待,但德國大型職業教育研究《2024年學徒招聘趨勢》報告指出,目前德國僅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企業提供此類培訓,僅26%的企業計劃開展相關培訓,該研究發起人費利西婭·烏爾裏希對此狀況&&憂慮。
她説,人工智能“絕非僅僅是一個流行語或ChatGPT這麼簡單”,這項技術“將給職場帶來極大變革”,但有意識開展相關培訓的企業佔比太小了,堪稱“嚴重疏忽”。她呼籲德國企業和政府盡快重視起來,培養更多數字化人才。
海因策也認為,職業教育培訓應該在課程上多作創新,融入更多數字化內容,但遺憾的是德國職業教育體系的變革較為遲緩,更新的效率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步伐。
“例如,如果想為電池生産工人創建一個新職業,可能需要十多年才能將其納入官方職業培訓體系,這種速度對於快速發展的行業來説顯然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