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中東戰爭?

2024-10-14 16:07:16 來源:

 

2023年12月2日,在加沙地帶和以色列邊境地區以色列一側,以軍向加沙地帶開炮

/鈕松

編輯/吳美娜

  中東危機頻升級,人間悲劇未有期。延宕一年有餘仍難止息的新一輪巴以衝突衝擊巨大,死傷慘重。

  即便此次衝突起初相對以往有一些不同之處,但不論是中東地區國家還是國際輿論,似乎都早已習慣了對巴以衝突的“老生常談”定位,特別是充滿着巴以雙方周期性衝突往往會“見好就收”的心理預期。

  究其緣由,自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起,巴以衝突便因其持久、跌宕且多變而聞名。自2007年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獨據加沙地帶以來,以色列與哈馬斯之間的周期性衝突成為了某種常態,這也為國際社會對去年107日巴以衝突爆發的理解方式作出了注腳。

  然而,此次事件後來的演進幾乎徹底打破了人們的固有想象。衝突爆發一年多,不僅加沙地帶的戰火沒有停息,以色列與多方的衝突都在升級,從黎巴嫩到敘利亞、從也門到伊朗,地區熱點聯動,中東地區滑向全面戰爭的風險不斷增大,引發國際社會普遍擔憂。

 

中東複雜矛盾本質依舊

  巴勒斯坦問題是中東問題的核心,也是中東的根源性問題。正因如此,新一輪巴以衝突的加劇與加時,毫無疑問會對中東地區産生體系性的聯動影響。總體來看,中東地區錯綜複雜的矛盾格局並未發生顛覆性變化,但以色列順勢對其周邊安全的強力塑造,將會從戰術層面給其與鄰邦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的關係帶來深刻變化,並在此基礎上推進以色列針對伊朗採取更為咄咄逼人的攻勢。

  就中東地區矛盾不變的面向來看,自第一次中東戰爭以來,巴以衝突便呈現出濃厚的民族、宗教、地緣等因素相交織的基本面貌。這些因素亦深度攪動了中東地區局勢,形塑了中東地區矛盾的主要方面。

  首先,在民族與族群矛盾方面,阿猶矛盾始終處於比較激烈的狀態。巴勒斯坦的建國權利不斷受到以色列侵害這一事實在阿拉伯世界所引發的民族悲憤情緒,是以色列與阿拉伯世界的關係難以實現根本性與總體性突破的關鍵原因所在。隨着巴勒斯坦地方民族主義的勃興和近年巴以問題被邊緣化,巴以之間的民族主義碰撞更加凸顯。

  其次,在宗教與教派矛盾方面,巴以衝突逐漸從民族主義層面的阿以衝突,延展為伊斯蘭世界與以色列之間的對抗敘事。近年伊朗領導的、以什葉派為主的中東“抵抗之弧”與以色列之間的對抗,便是明證。

  此外,在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矛盾方面,中東內部歷史上便形成了若干自成體系的次地區,中東地區大國與強國則圍繞自身利益展開複雜博弈。特別是海灣次地區國家間的地緣競爭,日益成為中東地區局勢的焦點所在。

  以上這些矛盾本身,並未因此輪巴以衝突的爆發而産生質的改變。

 

以色列政府利用衝突大做文章

  那什麼變了?明顯的一點是,以色列在新一輪巴以衝突中愈發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多面同時出擊的強硬姿態。

  在105日向全國民眾發表的電視講話中,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聲稱以色列正在“七線作戰”,將和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伊拉克民兵武裝、敘利亞民兵武裝、約旦河西岸“恐怖分子”以及伊朗作戰到底。他特別提到,根據以色列自己的統計,從去年108日以來,已經對以色列的敵對方,主要是哈馬斯和真主黨,發動了近9000次攻擊,以最大限度削弱敵人。

  目前,巴以雙方的主要分歧在於“費城走廊”(加沙地帶與埃及邊界一段長約14公里、作為軍事緩衝區的狹長地帶)問題。以色列希望戰後在加沙地帶保留軍事存在,尤其是加沙南部與埃及接壤的“費城走廊”。內塔尼亞胡多次&&,想要摧毀哈馬斯的軍事和治理能力、阻止哈馬斯重新武裝起來,就必須控制“費城走廊”。哈馬斯和停火談判斡旋方之一埃及都堅決反對以色列的這一要求。

  以色列不僅在加沙戰事上堅持其基本訴求,而且明顯加大了對黎巴嫩真主黨的打擊力度,其對哈馬斯和真主黨領導人和高級官員的密集型“斬首”行動便是例證。今年9月,黎巴嫩境內多地發生傳呼機、對講機等通信設備爆炸事件,造成至少37人死亡、數千人受傷,其目標明顯針對黎巴嫩真主黨成員。美國媒體援引多位美方匿名官員的話報道,以色列是黎巴嫩通信設備爆炸事件的幕後主使。

  多種跡象表明,以色列“史上最右”政府正不斷利用此次巴以衝突“大做文章”。不僅如此,以色列通過這些“組合拳”試圖對伊朗産生巨大震懾並傳遞壓力,伊朗則不得不在保持定力與全面“下場”中進行艱難平衡。在以色列極限施壓下,伊朗於101日晚發射超過180枚彈道導彈報復性襲擊以色列境內軍事目標,以色列則在積極籌劃回擊。輿論普遍認為,後續事態會如何變化、會否升級,取決於以色列是否對伊朗採取激烈報復行動。

  109日,內塔尼亞胡與美國總統拜登通電話,主要談及中東局勢,包括以色列如何報復伊朗導彈襲擊。美國阿克西奧斯新聞網站102日援引以色列官員的話報道,以色列報復行動的“所有選項都將擺在桌面上”,包括打擊伊朗核設施。伊朗原子能組織主席穆罕默德·伊斯拉米説,伊朗武裝部隊已做好應對以色列襲擊伊朗核設施的準備。拜登此前&&,美國不支持以色列打擊伊朗核設施,也不鼓勵破壞伊朗能源設施。一些分析人士説,以色列最可能採取的報復措施是打擊伊朗軍事設施,尤其是那些生産彈道導彈的軍工廠,以及破壞伊朗防空系統,摧毀其彈道導彈發射裝置。

 

爆發“全面戰爭”?

  此輪巴以衝突延宕一年有餘且似無降溫跡象,這大大超出了國際社會的習慣性認知,即對於巴以衝突這一老問題的“推陳出新”缺乏心理準備,故而對其發展趨勢和走向充滿疑慮。事實上,觀察此輪巴以衝突的演進方向,首先要評估衝突的真實烈度,其次要研判衝突的確鑿意義,最後才能綜合考量衝突的可能限度。

  此輪巴以衝突主要包括兩個層次,一個是巴以衝突本身,主要表現為哈馬斯與以色列之間的直接衝突與對抗;另一個則是巴以衝突及其外溢效應。

  從一年多的情況來看,此輪巴以衝突在兩個層次上都具有相當的烈度,以色列與各衝突方均投入巨大的軍事資源。特別是以色列,動用了除核武器以外的諸多尖端武器,展現出超強的軍事動員能力和情報獲取能力。因此,有輿論認為此輪巴以衝突會朝着中東地區爆發全面戰爭的方向演進,也有人認為此輪巴以衝突已經是一場全面戰爭。

  儘管以色列方面慣於利用全面戰爭的敘事來進行輿論造勢,如2008年底的“鑄鉛行動”曾被以方描述為與哈馬斯之間的“全面戰爭”,但顯然其與真正的全面戰爭有巨大差距。

  從目前看,以色列與中東諸行為體之間的衝突多數並非國家間的衝突,它也沒有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層面進行總體動員。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和伊拉克民兵武裝等在對以鬥爭上也表現出一貫的靈活性,具有一定的轉圜能力。即便是伊朗,對以本土展開導彈襲擊時也表現出明顯的克制,“雷聲大、雨點小”。

  此輪巴以衝突仍在動態發展過程之中,那從長期來觀察,它究竟是巴以關係中的一個不算太小的“插曲”,還是會成為巴以、阿以關係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歷史性事件?

  目前,國際社會普遍認為中東地區已經歷了五次中東戰爭,因此每當中東地區出現戰火重燃且衝突有持續擴大的趨勢,人們便不自覺産生對第六次中東戰爭的忌憚聯想,對此輪巴以衝突亦是如此。

  事實上,不管是認為此輪巴以衝突正朝着第六次中東戰爭演進,還是認為第六次中東戰爭已經到來,此類敘事在高新科技戰爭時代在一定程度上都失去了原有的討論基礎,無人機和人工智能在中東戰火中的高頻次上鏡,無不説明當下的巴以衝突已經開始了戰爭形態和方式的超越,畢竟第五次中東戰爭迄今已經過去了42年。至少在當下,此輪巴以衝突已經給脆弱的巴以關係乃至中東地區格局留下了巨大創傷。

  此外,戰爭只是一種手段而非目的,儘管以色列掌握着此輪巴以衝突的主動權,主導着衝突的進程和節奏,而且相對於哈馬斯和黎巴嫩真主黨等敵對方佔據顯著綜合優勢,但戰爭進程同樣受到諸多內外因素掣肘。

  不僅中左翼力量強烈反對內塔尼亞胡政府不斷升級衝突的做法,而且長時段的衝突也令以色列民意産生了反彈,內塔尼亞胡設定的三大戰爭目標均未能徹底實現。此外,以色列的國際形象空前“塌方”,以色列政府將巴以衝突歸因為反猶主義,令其被孤立感愈發強烈,禁止聯合國秘書長入境的行為更凸顯其國際挫敗感。

  如何在適時實現停火止戰後確保右翼政府繼續執政,對加沙地帶施行符合其設想且具可行性的戰後安排方案等,這些頗費腦筋的思量讓內塔尼亞胡在戰與和問題上左衝右撞,騎虎難下。

 

域外大國姿態變動中

  此輪巴以衝突引發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特別是一些域外大國基於歷史關聯和現實利益,不同程度介入其中。域外大國的介入,使得錯綜複雜的中東局勢更令人眼花繚亂,同時對以色列形成一定的牽製作用。

  二戰結束後,隨着以英法為代表的傳統殖民主義在中東逐漸退潮,美國在中東的存在日益深化。冷戰結束後,美國作為唯一的超級大國,極力在中東填補所謂真空,大搞小圈子,並不惜通過發動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來鋪陳其冷戰後國際新秩序藍圖,並熱衷於對中東的所謂民主改造。

  以色列在中東建國,離不開美國強有力的支持。美國將以色列視為其在中東的戰略支柱,對它的支持亦是全方位的。此輪巴以衝突中,美國總體上採取了挺以政策,對以色列給予政治上與武器上的堅定支持,將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視為“反恐戰爭”。但美國對於以色列不斷擴大戰火,在擁有絕對軍事優勢的前提下造成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問題又不願視若無睹,故而適度對以色列進行“敲打”,甚至歷史上首次認定以軍部隊侵犯人權。

  據海外媒體報道,曾揭露“水門事件”的美國知名記者鮑勃·伍德沃德最近在新書《戰爭》中爆料,本輪巴以衝突爆發後,拜登雖公開支持以色列,私下卻對內塔尼亞胡強烈不滿,用髒話大罵後者。白宮對此不予置評。

  內塔尼亞胡政府通過延遲衝突來打“美國牌”,有觀點認為該政府期望通過擴大中東戰火來為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助選。顯然美國總統大選的結果將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未來一段時期內美國對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具體態度,也會對後者的戰事布局産生關鍵影響。

  法國將其在中東地區的重心主要放在中東法語國家,特別是對黎巴嫩事務有着特殊影響力。2020年貝魯特港大爆炸事件發生後,法國總統馬克龍第一時間訪問黎巴嫩,災民中甚至出現了請求法國接管黎巴嫩的呼聲。

  黎巴嫩真主黨對哈馬斯的軍事策應引發以色列前所未有的打擊,以對黎南部和貝魯特的襲擊如入無人之境,真主黨領導層亦遭受重創。這使得黎巴嫩因政府長期難産和治理缺位而導致的國內危機更為深重。馬克龍呼籲停止為以色列在加沙的作戰提供武器,引發以色列方面強烈不滿。

  針對以色列的態度,法國外長巴羅重申了對以武器禁運的呼籲。即便如此,法國仍稱自己為以色列堅定不移的朋友。巴以衝突在黎巴嫩的外溢效應,使得法以關係産生了微妙變化,法國不可能對以色列在黎巴嫩升級的戰事無動於衷。

 

動蕩變革世界的映射

  當前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縱觀全球,中東是變亂交織的世界中戰爭與衝突最為頻繁的地區之一,同時也是有着強烈安全與發展訴求的地區之一。

  一方面,中東地區戰亂頻生,固有矛盾盤根錯節,許多國家內部的次國家行為體不斷坐大,巴以衝突已持續70多年且又以當前激烈的面貌再度呈現;另一方面,以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海合會)國家為代表的阿拉伯君主國則緊跟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産業變革的步伐,大踏步推進綠色、低碳産業轉型,並積極發展未來新城、人工智能、數字經濟和航空航天技術。這種強烈的反差背後,反映出中東地區內部發展的極度不均衡。

  此輪巴以衝突遲遲無法實現停火止戰,除了以色列政府的強硬外,也與域外大國特別是美國的放任和偏袒難脫干系,種種事態充分暴露出西方人權觀、主權觀及國際秩序構建理念的虛偽和雙標。這也引發西方社會,尤其是年輕一代對本國政府的不滿,美歐多國高校出現挺巴反戰浪潮。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家埃曼·阿卜杜勒-哈迪發現,年輕人對美國的國內外政策現狀越來越失望,更重要的是對現有運行體制不滿,抗議活動標誌着更廣泛意義上美國大眾輿論的“轉折時刻”。

  中東國家也越來越清晰地看到西方霸權話語體系難以真正捍衛本地區的公平與正義。而“全球南方”國家在衝突爆發後展現出更具獨立自主特色的外交主張和行動,進一步推動了“南方覺醒”時代浪潮。去年12月,南非向聯合國國際法院提起訴訟,指控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實施種族滅絕。智利、哥倫比亞、古巴、土耳其等多國加入起訴行列。英國《新阿拉伯人報》説,西方國家對以色列的支持被認為是對國際法的最大踐踏。

  中國作為“全球南方”的一員,立場和主張及推動巴勒斯坦內部開展和解談判的外交成果獲得國際社會的廣泛認可和支持。意大利前外交官馬爾科·卡爾內洛斯近日撰文説,中國推動巴勒斯坦不同派別間的和解,“為更可信、更持久的和平進程奠定了必要的首塊基石”。

  當前,除以色列以外的中東國家作為“全球南方”的重要板塊,更加重視自身的自主性和謀求正當的發展與安全利益。中東國家在推進巴以和平和“兩國方案”的落地上,將會越來越重視匯聚來自“全球南方”的智慧。

  (作者繫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研究員,本文截稿日期為202410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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